阿來耳朵比我靈敏些,竟聽見了。
「女君還是這般跳脫,老天爺若是真的什麼都管,最該叫我家十一郎過得圓滿喜樂才是。」
阿來看著我嘆了又嘆。
「阿來說笑,此時整個天下都是他做主,怎的還不圓滿?他若還不算圓滿,旁人的一生豈不是一場笑話嗎?
「女君你可知我家十一郎為何走到今日的嗎?他舊時隻知習武練槍的一個人,最不耐煩便是明爭暗鬥。可他聽聞女君過得不好,一門心思要接女君回家,誰知此路艱難,一走便走了這些年呢?女君可曾聽聞十一郎娶妻生子嗎?他過得苦,隻是旁人不知罷了!」
阿來將說罷,天上雷聲巨響,豆大的雨噼裡啪啦地打在我的發頂。
我拄著拐杖在阿來的攙扶下躲在了檐下。
雨水珠簾般哗啦啦地落下,落在青磚上,在我已垂垂老矣的心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周籍竟不曾娶妻生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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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人竟然為了這樣一個我,為了接這樣一個我回家便南徵北戰幾十年。
他不惜滅掉魏國,竟然隻是為了接我回家嗎?
我已活了六十多年,在後宮從不曾有一日停止過爭鬥,亦早將人心善變看了個透徹。
我早都不信了。
我誰也不信,更不信人心。
不想今日竟然聽到了這樣一番話。
「阿來哄我。」
若不然還能是什麼呢?
誰能用一生長久地隻愛著一個人呢?且那人有什麼好?
那人除了長得好看些,確實一無是處。
4
天上又一道驚雷。
那團雷恰劈在我頭頂的瓦片上,瓦片掉落,砸在了我的頭上。
總說人生無悔,若是真無悔,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我有悔亦有憾。
我憾沒能再見周籍一面,還沒能當面同他說一句謝。
悔十五那年沒能應下同他的婚事。
我想若是同我白頭偕老的是他,我定然還能相信許多。
比如人心,比如情愛。
……
窗外的八哥好吵,它將將新學會了我的名字,隻要吃飽了肚子便不停地重復。
「寶嬰美得緊,寶嬰美得緊……」
我慢悠悠地推開窗。
院中有婢女在清掃落葉,檐下擺的各色菊花開得正好,八哥睜著黑豆般的眼睛一邊叫我的名字,一邊犀利地瞅著我……
這年我十五。
不知是做過一場夢還是真的又回到了十五,我還是天底下最歡快的蕭寶嬰,既無憾亦無悔。
「青芙,尋把剪刀剪了它的嘴,看它還惹不惹人厭。」
青芙還不曾嫁,亦不曾病逝。
她比我還小兩歲。
此刻她正蹲在檐下守著爐子給我熬藥呢!
「女君不是最喜它嗎?怎得今日竟聽厭了呢?」
青芙抬頭看我,臉頰兩團肉,一雙眼睛又大又圓,可愛的貓兒般。
「或是病了一場,總之聽它說話便煩,好端端地為何要養它呢?」
「女君忘了?它可是魏國的二王子殿下送您的,您寶貝得什麼似的……」
竟然是宇文鴻送的嗎?
我倒是想起來了,確實有這麼一回事兒。
「你將它的毛拔光送回去。」
我「哐啷」一聲關上窗,撐著下巴慢慢地回憶舊事。
宇文鴻來西昌遊玩,我阿父自是要鄭重地招待他的。
不想在宴會上我同他一見鍾情,我們彈琴吟詩,幾乎日日都在一處。
阿母阿兄如何勸阻我也不願聽。
此時我同宇文鴻已訂下了婚事,半月後我便要嫁去東亭了。
宇文鴻來迎親,來時便帶了這隻八哥。
宇文鴻啊!
呵!
終是又相逢了呢!
隻是回來得些微遲了些,在我不曾同他訂下婚事時該多好?
此時我怕是已讓周籍傷透了心吧?
胸口有些煩悶,我拉開房門,見青芙真的蹲在院裡給你八哥拔毛呢!
任憑那隻八哥叫啞了嗓子也無用。
青芙性子憨直,我說什麼便是什麼。
我忍不住咧開嘴角笑了笑,心中的煩悶去了一半。
至少一切都還來得及,不是嗎?
我輕快地跑出門去,一路跑一路喚著阿母。
我阿母隻得我同阿兄兩個,平日待我雖嚴苛,可我知她心中最疼我。
我在東亭過得艱難,阿母在世時總會時不時地想法給我送來金餅銅錢。
「我的天爺,都要嫁人了,怎的還這般不穩重?」
我跑到阿母的院門口時張媪已迎了出來,她是我阿母的陪嫁,年歲與我阿母相當。
阿母說我幼時挑剔,尋了多少乳母來也不願吃,彼時張媪剛產下她的長子阿幼,實在無法阿母便叫張媪試試,我竟願意吃了。
我吃著張媪的奶長大,而阿幼卻隻能吃旁人的了。
張媪亦算是我的奶母,我同她相愛相S。
5
張媪為人最是嚴謹,我又性子跳脫,一點兒沒個女孩兒該有的嫻靜模樣。
張媪便總叫阿母對我嚴加管教,我很是煩她,總覺她事事都要同我對著幹。
待我也活到滿頭銀發時才明白,張媪她一心為我,怕我因著處事不夠周全而受旁人挑剔。
我撲過去抱了抱她,在她還愣著時轉身又跑進院中去了。
「張媪,我才十五,跳脫些也無妨的。」
我笑嘻嘻地喊道,又一迭聲地喊著阿母跑進了屋子。
阿母坐在榻上,手裡捏著個繡棚,正垂頭穿針引線呢!
我心中既酸澀又欣喜,誰能想到我還能再見阿母呢?
此時的阿母還多年輕貌美啊!
雲鬢低垂,細眉鳳眸,即便隻化了極淺的桃花妝,那也是個正正經經的美人兒。
「猴兒般,都病了也沒半刻消停,阿母不是交代過叫你臥床休息嗎?也不怕吹了風。」
阿母輕蹙蛾眉,語氣甚是嚴厲。
我慢慢走過去坐在榻上,將額頭輕輕地貼在阿母單薄的肩頭。
總有一種味兒,即便是到老到S都不會忘。
那便是阿母身上的味兒了。
不拘是什麼味兒,聞著都叫人安心。
「阿母,我實在想你得緊。」
我忍著淚輕聲地說道。
我一生無兒無女,不能體會一顆做母親的心。
可我即便白發蒼蒼時,也是阿母的女孩兒。
我一個人走得太久了。
沒了阿母便再沒人在我身後絮絮叨叨,再沒人管我瑣碎。
我回頭時,身後早就空無一人。
沒了阿母,我便隻有歸處,再無來處了。
可那些阿母都不知。
我寧願她什麼都不知,不然她該同前世一般,到S都還牽掛著我。
「我們阿嬰這是怎的了?今日倒還學會哄人了。」
阿母放下手中的繡棚,伸手捧起我的臉來細細地看著。
「我真是想阿母了。」
我亦細細地打量著阿母。
我嫁宇文鴻,最不願的人便是阿母。
後來我想,阿母終是經歷得多,一眼便將宇文鴻看透了。
隻是我一心撲在宇文鴻身上,她說什麼都不願聽,再多說便要離家出走尋S覓活,這世上的阿母哪有拗得過女兒的呢?
阿母雖百般不願,卻依舊盡心盡力地為我準備嫁妝。
阿母氣我,卻從不曾想過要放棄我。
「說吧!又有什麼事兒要求阿母?」
阿母放開了我的臉,叫婢女端了熱湯給我喝,又垂頭去繡花去了。
我看著那繡棚上的紅布鴛鴦,深知這是給我繡的。
我阿母堂堂侯夫人,何須親手做這些?
「阿母做的什麼?」
我抱住阿母的胳膊伸頭去看繡棚,阿母臂膀被我抱著,沒法動手,便又將手裡的針放下了。
「阿嬰,那宇文家貴為王族,規矩自然繁雜,你這個模樣嫁過去,叫阿母怎麼放得下心呢?」
阿母一生要強,從不輕易掉淚。
今日卻因著擔心我垂淚,可見我是個多麼叫阿母不省心的女孩兒啊!
「阿母莫擔心,阿嬰都省得的。」
我不嫁便是了嘛!
隻是這話還不能對阿母說。
6
我偎在阿母身邊說了些闲話,張媪在榻邊坐著,見我哄得阿母開懷,也跟著笑起來了。
直到要喝藥了阿母叫張媪將我趕回去,我歡歡喜喜地回了院裡。
那惱人的八哥已被青芙拔光了毛,紅彤彤地縮在籠子裡,再也沒了晨間的吵鬧囂張。
見我仰頭看它,竟愈發瑟縮了。
看來是知道怕了,過幾日就將它送還回去。
青芙已熬好了藥,見我回來了倒進碗裡端了來。
她一手端著藥碗,一手捏著一片桃脯。
年少時我確實極怕喝藥,因為藥太苦。
每每都要青芙拿著果脯哄著才肯吃。
如今經歷的苦亦太多,再喝藥便不覺得苦了。
區區一碗藥,仰頭一口氣便能灌下去。
青芙見我今日喝藥喝得這般幹脆豪氣,甚是意外。
可她依舊盡職盡責地將捏在指尖的桃脯喂進了我嘴裡,又喚人將碗收拾了。
「女君今日竟不怕喝藥了。」
婢女又端了好大一盤紫葡萄來,上面還沾著水珠,甚是誘人。
我摘了一顆塞進青芙的嘴裡,自己又吃了一顆,確實是極甜的。
「你家女君我吃過了更苦的苦,這點苦又算得什麼?」
「女君是何時吃的?吃的什麼?竟比這藥湯更苦?我同女君形影不離,怎的就不知曉呢?」
青芙一臉疑惑地問道。
我伸手扯了扯她肉乎乎的臉頰,細細地看著青芙的眉眼。
她這樣稚嫩,到S亦是一片純澈。
這時的她還是個孩子呢!
青芙她總是個孩子,是我太笨,沒能護好她,叫她到S在沒能回到她心心念念的西昌看一眼。
我愧對於她啊!
「女君不想說就算了,千萬莫哭啊!」
青芙手忙腳亂地用手去抹我臉頰的淚,恐慌得不知所措。
她真的隻是個孩子啊!當年我走時不該帶著她去的。
若是將她留在西昌,阿母定然能給她安排一門好親事,她會平安喜樂地活到白發蒼蒼,會有幾個聰慧可愛的孩兒,她的郎君也會疼她、愛她,那人會將她放在心尖上,她會忘了我,即便真的有來生,也不會再和我這樣一個護不住她的人遇見。
可偏生又叫我回來了,這一生我定要護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