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幾天之後,我去問護士,那個喊著「孫悟空」的年輕人在哪。
她說:「啊,就那個一會兒說自己是六耳獼猴,一會兒說自己是孫悟空的幻想症和人格分裂患者啊。」
我麻了。
說不出自己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去找了那個病人。
我發現他不亂喊亂叫的時候,身上並不會出現人猴頻繁交疊的情況,他坐在床邊,望著窗外,像個憂鬱的藝術家。
我拍了拍他的肩,對他叫:「兄弟。」
他不理我。
我有些緊張,興許是當猴子當久了,我沒忍住撓了一下自己。
沒想到他反應極大,從床上向我ṭűₙ撲過來,對著我叫:「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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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尬笑了半天。
他盯著我看了半天,嘆了口氣,道:「唉,說出來你不信,我其實是花果山水簾洞的一隻小猴子。」
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想了一會兒說:「你說吧。」
他說他有個師父,讓他當孫悟空,但是世界上已經有孫悟空了,所以他成為了六耳獼猴。
他說,他不知道為什麼其他人說他偷走了另外一隻猴子的人生。
他說,去地府的是他,被招安的也是他。
隻是他並不像師父故事裡講的那樣,覺著弼馬溫是個不好的工作,所以喂馬的時間長了一點。
一直到他曾經雕刻的石猴,就那樣飛上了天宮。
他定定地望著我,說:「他隻是個會動的石頭,但為什麼他被封為齊天大聖,甚至連我的名字都給了他,我隻能叫六耳獼猴。」
我欲言又止。
他似笑似哭,對著我道:「我都沒有六隻耳朵啊。」
這一刻,他又開始閃爍,一會兒人,一會兒猴的。
他對著我龇牙咧嘴的,語氣陰森森,冷冷道:「我是孫悟空,他才是六耳獼猴。」
這一瞬間,他完成呈現出了猴子的模樣,而他的確有了六隻耳朵。
他似笑似哭,道:「我師父說過,我才是孫悟空。」
08
我從他的病房退了出來。
其實我和他在花果山水簾洞相處了很久,他還花了那麼長時間雕刻我的模樣,要說他認不出我,我是完全不信的。
我從未告訴他,那個叫孫悟空的齊天大聖,他原本是個石雕。
他也並未告訴我,為什麼在我離開之後,他開始雕刻自己的石雕。
他不甘心接受他的命運,但他不知道,這已經是我選過的最好的一條路了。
我也能猜到他怎麼想的。
大鬧天宮有什麼用呢,被鎮壓五百年,受凡人的氣,然後當了個無愛無恨的佛。
但是,你不做,有的是人做。
當你的命運是反抗時,你順從才是挑釁。
還有救。
如果我變成哪吒,把孫悟空壓制在花果山,那麼他根本不需要去當弼馬溫。
我也不純粹是為了救他。
這個世界最開始是正常的,突然我導師要帶我去挖墳了,那種不正常的感覺才出現。
想著想著,我又回頭看了一眼。
他病房的門已經被關上了,我的眼睛也不是攝像頭,不能回頭的時候恰好透過門上的玻璃看見他在裡面流淚。
我隻看見了一扇冷冰冰的門。
但是我想起了很多年前,他最開始進來水簾洞,湿淋淋地站在我面前,天不怕地不怕地問我,問我什麼來著?
「你是那個不老不S、能實現夢想的猴子嗎?」
嗨,小猴子呀。
是我的貪念引發了你的貪戀,到底是師徒一場,你啊,還是回到花果山水簾洞當一個猴子,我呢,就回到學校裡當一個科研民工。
咱師徒啊,平凡點,庸俗點,普通點,也挺好的。
09
我開始每天早上起來就默念一百遍:「我是哪吒。」
但是我沒想到的是,精神病人身上都有收音器,很快,我就在電視機上看見了關於我的報道,噱頭還很大:
「考古系博士後到底瘋沒瘋?先說哪吒不存在,後說他就是哪吒,中國高等教育怎麼了——」
反正都被發現了,我幹脆每天早上起來就在床邊像背單詞一樣大喊:「我是哪吒!我是哪吒!」
由於擾民被打了鎮靜劑。
法律不會約束我,但是藥物會。
藥物能抑制我的身體,但不會妨礙我的意志。
於是我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地用口型道:「變身吧!哪——吒——」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是個穿著紅肚兜的小孩了。
呃……相信、相信光還是有用的?
10
當哪吒的日子還挺快樂的。
我的父母都是文化人,就算是傳說中大義滅親的李靖,在我玩鬧的時候也不過皺皺眉頭。
殷夫人更是一等一的溫柔。
在過去的不知道多少年裡,我要麼在當猴子,要麼在當瘋子。
乍一下回到被人當子女無限包容的日子,怎麼說呢,有點像發福利。
有時候我也會想,要不然就這樣吧。
就在陳塘關當這對夫妻的三兒子,爹疼娘愛,比回到真實世界挖墳好多了。
細究起來,我不過當了二十幾年的人類,卻當了很久的猴子、很久的瘋子。
莊周夢蝶,抑或蝶夢莊周?
我可以選的,當一隻脆弱的、普通的、平凡的人類,還是繼續在神話世界裡長生不S。
實際上,我都不太記得我當人類的那些年到底做了什麼。
這似乎是來到神話世界裡的 debuff。
我在深夜裡輾轉反側了許久,無數次希望跳過這該S的日常,直接到給道具龍剝皮抽筋的那天。
可惜,每天醒來,都是下人引著我去跟父母一起吃早飯。
真好吃啊,我擔心再吃下去,我一輩子也不會想去海邊了。
不行啊,真的不行啊,如果我一個人,那也就算了。
可是我有個徒弟啊。
他在花果山水簾洞,我要去找他,我要告訴他:你就是個普通的猴子。
如果有誰不得不接受什麼奇怪的命運,那就讓別人去吧。
你隻是個普通的猴子,待在你的花果山水簾洞,接受你的生老病S。
咱別爭了。
11
我很快扒完了碗裡的飯,然後小聲說:「我要去海邊玩。」
一想到我等下要做的事情會讓這兩位痛心疾首,我就有點不忍心。
於是我厚著臉皮爬到李靖的身上,憨憨地問他:「爹,我要出去惹禍了怎麼辦?」
他頓了一下,與殷夫人對望了一眼,說:「你為什麼要那麼做呢?是因為我們對你的關心不夠嗎?」
我有些不自然地撒嬌道:「爹娘對我最好了,隻是孩兒有想要救的人,有不得不接受的命運。」
這話似乎說得有點太成熟了,我想了想,又補了一句:「無論如何,爹爹在孩兒心中,都是最好的將軍、最強的戰神,娘在孩兒心中,是全天下最溫柔的人。」
我剛要走,就被李靖抓住,他很鄭重地問我:「孩兒,你要做的事情,爹能幫上忙嗎?」
我掙脫了他,說:「爹,我隻是去海邊玩。」
殷夫人為我披上了小披風,溫柔道:「海邊冷,別脫掉這件披風,就當娘陪著你。」
我裹緊了小披風,頭也不回地往海邊跑去。
我跟自己說,這都是假的。
好吧,父親的支持、母親的關愛都是真的,但我是假的。
我不是哪吒。
我替哪吒完成最難的路,然後讓小孩和他的父母團聚,他們在神話裡長長久久。
我 tmd 真是個好人。
真該讓那群記者看看,中國的高等素質教育到底怎麼了——要不是讀了這麼多年書,我 tmd 還真想冒名頂替哪吒,當個無憂無慮、長生不老的小孩。
激憤難平的我,跑到海邊,拿出我在精神病院練出的大嗓門喊:「我是哪吒——東海龍王速速出來受S——」
喊了半天根本沒啥用。
風吹得我很冷,我裹緊了我娘給我的小披風。
第二天我又去跟爹娘一起吃早飯。
我爹說:「孩兒,你為什麼要S東海龍王啊?」
我猶豫了半天,說:「爹啊,你知道嗎,成名最快的方法就是S一個成名已久的人,我可聽說過了,龍是百獸之王,龍王是王中王,我S了他,剝他的皮給娘做披風啊。」
殷夫人笑了,說:「兒啊,那你答應娘,隻剝皮好不好?」
12
我喊來了東海龍王,給了他幾拳之後,用隨身攜帶的匕首插到了他的身體裡。
再強的龍王都逃不過劇情S。
剝皮抽筋的時候,血濺了我一臉。
我想找地方擦一下,又舍不得我娘給我的披風。
於是我去海裡洗了洗。
不知道為什麼,海水為我而分,龍宮出現在我面前。
我看見我的母親坐在龍宮裡喝茶,她有一條碩大的蛇尾,或者龍尾。
殷夫人看見我還衝我招手:「孩兒,你舅舅沒跟你一塊回來啊?」
我心底發寒,顫顫巍巍地問道:「娘……東海龍王,是我舅舅?」
殷夫人是個聰明人。
她沒有再問,我也沒有再說話。
我看見了她的眼淚,她說:「孩兒,你答應過我的,隻是剝皮……」
13
殷夫人是個好娘親。
我的肚兜、我的早餐,還有擁抱以及永遠溫和的商量語氣。
於是我跟她說:「殷夫人,我不是哪吒。」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要把我守了這麼久的秘密突然告訴她。
我望著她的淚痕,一字一句道:「殷夫人,即使我知道東海龍王就是我舅舅,我也會S了他,這是我的命,也是他的命。不過沒關系,我很快就會遭到報應的,到時候你真正的兒子就會回來了,他是個小英雄呢。」
對不起,如果可以停止流淚的話,傷害我也是可以的。
殷夫人朝我走了過來,她看了我好久,然後在我面前蹲了下來。
我低著頭,發現她的龍尾變成了腿。
我真傻,我早就該想到的,殷夫人,殷商時期的以國姓命名的夫人,嫁人之後不隨夫姓的夫人。
她那麼高貴、那麼溫柔。
餘光瞥見她動了。
我閉上了眼。
沒關系的,被動剔肉還母也可以啦。
反正都是劇情S。
東海龍王S的時候也沒叫很大聲啊,應該不是很痛吧?
殷夫人抱住了我,憐惜道:「孩兒。」
我一邊哭一邊說:「我不是你孩兒,我不是哪吒。」
殷夫人流著淚道:「孩兒,你舅舅他呀,本就被猴子抽了筋,活著也痛苦,他是拿他的命給你當功績呢,沒事,我們都記著呢,還有重逢的時候的,別怕。」
14
我人傻了,我沒想到殷夫人說的偏方,竟然是把李靖剔肉削骨,重塑成為東海龍王。
好家伙,我如今才三五歲,就要先S舅舅,再聯合我娘S我爹。
我還以為哪吒腦海的主題是人與自然,沒想到是黃金八點檔。
殷夫人的手段很是簡單粗暴,就是讓我等到李靖飛升之後,通過做法利用父子血緣把李靖的血抽出來放在東海龍王那張皮裡。
然後再拿出我剝皮抽筋的手法,對著我名義上的爹再來一頓。
最後她會把李靖的骨頭都煉化,塞到有血有皮的龍王裡,放在東海裡溫養幾十萬年,我舅舅就會回來了。
親人不會增加,但是會轉移。
我真的會謝。
我剛想說「要不然算了吧」,就發現殷夫人的臉已經變成了一個龍頭。
美人龍變成龍美人。
她笑得癲狂,說:「孩兒,這回你就答應娘吧。」
15
我都不知道殷夫人是怎麼牽著我的手回去的。
到家的時候,李靖還在門口等著我倆,他拍了一下我的頭,才對著殷夫人揶揄道:「孩兒見過東海龍王了嗎?」
我看見殷夫人的頭又開始閃爍了,人龍交替,最後還是穩定在了人形,叫了一聲:「夫君。」
她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但是李靖沒有給她機會,隻是說:「餓了嗎?吃飯吧。」
於是我看著殷夫人頂著龍頭,陰森森地道:「好啊,吃。」
我還是決定去找找李靖。
他把我抱到膝蓋上坐著,問我:「兒?」
我憋了半天,道:「爹,我S了東海龍王。」
李靖「嗯」了一聲,摸了摸我的頭,溫和道:「知道錯了嗎?」
我說:「知道了。」
李靖道:「好孩子,去玩吧。」
李靖道:「那是你娘逗你玩呢,你娘才是東海龍王啊。」
我人傻了。
16
吃早飯的時候,我的目光在李靖和殷夫人之間來回打轉。
到底是殷夫人心思細膩,等李靖走了之後拉著我的手問我在想什麼。
我盯著她,發現她有頭有腳的,看起來是個正常人,目光還很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