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符咒自手中落出來——
「是嗎,那這是什麼。」
我沉默了。
這是黃泉府君交予我,能將他打回原形的符,若貼在他身上,他便會功力盡失,人形盡散。
府君說,這樣,既幫他拿回了東西,也算報陸砚之S我之仇。
他的目光從黃符上收回,嗤笑:「周妍,你果真沒心沒肺。」
……我沒心沒肺?
我仰起頭,也冷笑:「你不也S了我嗎,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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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砚之嘴角一下就凍住了。
他黑著臉,眸色陰沉:
「那是你欠我的。」
我怔愣,心頭一股火冒。
「我欠你什麼了?」
「我不就是吃你家白米飯還睡了你身子啊,你這麼小氣要S了我泄恨?」
「我再怎麼是糟糠妻,不比一張破畫強?你就這麼喜歡那張畫,你們都不是一個物種!」
我潸然淚下,心裡的委屈驟然倒騰了出來。
這次換陸砚之怔然了,他臉色古怪,不知在想些什麼。
而後,甩開我的手。
「既然你想貼,就貼吧。」
8
陸砚之撒開了我。
他竟什麼也不做了,真讓我貼。
我吃驚,欣喜,猶豫,最後沉默。
撿起地上的符,有些不確定:「你不阻止我嗎?」
我猶豫躊躇時,陸砚之甚至催促:
「貼啊,你不是想報仇麼?」
我疑惑地看了看手上的符。
這確實是府君給我那張。
府君也確實說,這符可以將陸砚之打回原形。
怎的他如此泰然自若?
……
我拈著黃符,頓在陸砚之胸前。
隻要貼上去,我就能完成和府君的約定了。
也可以投胎了。
可是,我忽然想起嫁給陸砚之前,食不飽腹,衣不保暖的日子。
那樣苦寒的日子,在嫁給陸砚之後,竟也成了久遠的記憶。
他待我是極好的,幾乎有求必應,落雪時我曾想吃鎮上的花糕,他便趁我午睡,冒著風雪去買,回來時臉都凍紅了。
……我下不去手。
我正要收回,手腕再次被拽住。
「相公!」
我一陣錯愕,失聲叫道,眼見那張符咒,切實落到陸砚之身上。
光華暗去,眼前留下的,隻有一顆黑色棋子。
……
我握著那棋子,怔然了好久。
直到有人叫我。
「周妍。」
那聲音寒極了。
我抬眼,觸及那熟悉的俊美面孔,有些恍惚。
相公。
那雙無喜無悲的眼眸,將我拉回現實。
我幹澀開口:
「……府君。」
府君修長手指探過來:「拿來。」
我答應過府君的,要把這棋子還給他。
我卻猶豫了,握著棋子的手緊攥著縮回去。
府君等了半天,沒有強求,隻說一句「收好」,走了。
我呆坐了半天,目光瞥及那幅美人畫,正安安靜靜,躺在桌案上。
我擦幹淨淚水,走過去。
手一抖,畫卷簌簌展落。
丹唇明豔,媚眼勾人。
果真是個美人,難怪讓陸砚之痴迷至此。
我怔愣住了。
目光SS定在那女子臉上。
那我別無二致的面龐。
不會吐人語,也不會從畫中走出。
卻淺淺笑著,比春光還美的。
我的面龐。
9
我以為報完仇,怨氣就能消了。
可是陸砚之消失後,我還是上不了船。
我不想做一個遊魂。
好在府君心善,留我在身旁研墨。
他有著和夫君陸砚之一樣的容貌。
那雙眼,一樣美得勾人魄。
卻充斥深不見底的冰寒。
不如陸砚之多情。
饒是如此,當我注視那張臉時,也忍不住喊道:「相公。」
等他轉過臉,冷冰冰注視我,我才意識到自己喊錯了人。
隻好低下頭,改過稱呼:「府君。」
府君的案前盛開一株彼岸。
他眉頭皺起,打斷我的哀思。
「哭什麼。」
我吸了吸鼻子,說我想相公了。
他目視我良久,移開目光,啟唇淡漠:
「你相公不就在你懷裡麼。」
他指的是我衣內的棋子。
我一直揣在身上,偶爾拿出看看。
小小一枚捧在手心,色澤如墨,入手溫涼。
然而,它再也沒有變成相公。
我說:「府君,要不您笑笑?」
相公愛笑,若府君笑起來,就和相公一樣了。
但府君不會笑。
他冰寒著臉,說他不是陸砚之。
10
我有時會做夢。
真奇怪,我一個鬼,竟能做夢。
夢裡有個小公子,眉眼彎彎,墨發輕束。
尤其那雙眼呀,似墨般的好看。
輕輕一抬,便是人間不可多得的絕色。
連我這樣的豔鬼,見了也自愧不如。
我忍不住叫他:「相公。」
那是陸砚之的臉。
可是和陸砚之又有些不同。
比他青澀了不少。
而他好像沒有聽見我的呼喚,隻是側過臉,靜靜望著我。
我聽見他道。
「周妍,你是不是要走了?」
我問他我為何要走,他不回我。
這樣好看的眼睛,盈滿了淚花,紅著眼眶,滿是痛苦。
「可是我的畫還沒畫完,你不許走。」
他罵人簡直和陸砚之如出一轍:
「騙完身子就想甩手?休想!你個沒心沒肺的東西!」
醒來,我又有些恍惚。
夢中的面孔轉而煙消雲散。
11
我坐在黃泉畔,捧著棋子發呆。
研墨是個輕松活計,很多時候,府君並不需要我幹什麼。
將我從黃泉溝裡撈出的小鬼嘖嘖稱奇。
「府君居然會留下你。」
「你那相公,真和府君長得一樣?」
「是啊。」我收起棋子,又捧起美人畫,細細端詳。
這畫,我總覺得熟悉,便一同帶下來了。
除卻畫中女子和我長得一樣外,就是幅普通的畫,哪會吐人語蠱人心。
「真是奇了怪!」小鬼叫道。
我疑惑道,這有什麼奇怪的。
按府君的說法,是因陸砚之吞了他的陽魄,才會有和他相同的樣貌。
小鬼瞪大了眼,砸吧嘴道:
「你說錯了吧?」
「府君轉世歷劫時,是丟過陽魄。」
「但是他的陽魂,是被一個女鬼奪去的!」
「這事我們整個黃泉都知道,他當時歷劫回來發瘋般的找了那女子許久呢!」
12
那日,閻公來尋府君弈棋。
他二人棋盤上S得你來我回,閻公笑道:「你的陽魄,都拿回來了?」
府君淡淡「嗯」了一聲,平靜落子。
閻公嘆,指了一旁奉茶的我。
「那還留她作甚?」
……關我毛事?
府君沒理閻公。
一局既定,他才緩緩吐了兩字。
「樂意。」
閻公走前,湊著目光打量我一眼。
「孽緣。」他也隻留了兩字,說罷笑去。
我送閻公遠去,回去時,路過黃泉畔。
渾黃河水奔騰著自我面前流過,漫漫不見盡頭。
我摸出衣中黑子,對它說:「相公,說話。」
那顆棋子安安靜靜躺在我手心,沒有反應。
它或許永遠也不會有反應了。
我站定許久,冷冷一笑,將它拋入河中,頭也不回地離去。
回來時,府君撐在案前,執起一枚黑棋,微微出神,不知在想什麼。
等他轉過眼,我已悄無聲息走到面前。
他皺了眉,薄唇微動,還沒說什麼。
被我掐住了下颌。
我細細端詳這張面孔——
親了上去。
身下的軀體微微僵硬,我沒有停歇,攬住了他的脖頸,加深了這個吻。
親完,我擦了擦唇,客觀評價:
「陸砚之,別裝了,你吻技都變爛了。」
他微微錯愕。
我勾唇笑道:「天天S來活去的,人間冥界兩頭跑,很累的吧,相公。」
我其實一直奇怪,自己為何投不了胎呢。
直到那日我好奇翻了府君案前的命簿。
根本,就沒有我的名字。
若命簿無名,同樣無法投胎。
陸砚之,不是那棋子。
我才是。
「你若不答話,我就去鬼市尋男伶快活去了!」
我作勢要走,被他大手攬住腰肢,按回腿上。
「找男伶?」
他眼神直勾勾的。
我咽了咽口水,開始心虛。
「你不允麼?」
忍不住喚道:「相公。」
結果他臉更黑了。
「不允。」隻低低說。
他這樣強硬,倒讓我想起一個人。
那夢裡青澀的小公子,也常常這樣黑著臉。
「陸小公子。」我下意識道。
環在腰上的手一緊。
「沒心沒肺的東西。」他輕輕罵道。
我頭皮一緊,就要從他身上下來。
哈哈,下不來了。
13
床榻上,陸砚之松開了我。
原來鬼和鬼也可以……
我雙頰緋紅。
陸砚之指腹蹭著我殷紅的唇瓣,啞著嗓音,帶了幾分期許:「想起什麼來了?」
……我要是說什麼也沒想起,他是不是還打算繼續裝下去?
好吧,我也不是故意想不起來的。
沒辦法,孟大娘子的湯,實在是熬得太濃了。
比如,關於那美人畫,我依稀記起。
那是個愛哭的小公子,挑燈十年,為我繪出。
他說世間再找不出比我好看的女子。
他彎彎眼,滿心滿眼都是我。
可我不是人,是鬼。
是為了奪他的陽魄而來。
還比如。
那個小公子,姓陸。
是黃泉府君的七七四十九世轉世身。
14
我是個遊魂,叫周妍。
說是遊魂,也不貼切,我是枚棋子生出的器魂。
……周妍這個名字,是我後來取的。
我本來沒有名字。
我也不能投胎。
憑什麼,就因為我是個器物,就因那命簿上沒有我的名字?
我自黃泉中生有神智以來,看遍河中來往魂魄,目睹無數次的遇見和無數次的別離。
他們都有投胎為人的資格,而我沒有。
真不公平。
後來有好心鬼告訴我,像我這樣生來沒有壽元的,需奪人陽魄,攢夠陽元才能投胎。
和我說這話的,是個女鬼。
她捂著嬌豔的唇,和我說要怎麼奪人陽魄。
還和我說,這取陽補陰的法子,自然是奪男人的好,越精壯的男子越好。
真是個好姐姐,我聽了連連點頭,遂去了人間。
……
這地方叫浣溪村,是個青山嫵媚水清秀的風水寶地。
村上有家陸姓大戶,家中老爺是十裡八鄉赫赫有名的鄉紳。
是夜,我牢牢謹記女鬼姐姐的話,穿梭屋宇房檐間,尋著那精壯的男兒。
路過陸府的窗前時,我飄不動道了。
那是個錦衣的小公子,挑著一盞豆黃的燈,俯在窗前執筆繪丹青。
長月空懸,春花折枝,盡數落於筆尖。
可比春花秋月更美的,是他本人。
烏黑的發絲慵懶地披於肩後,白皙的肌膚不知是月光襯灑在了上面,還是肌膚襯白了月色。
我看呆了,駐足停留窗前。
鳥雀驚了花枝。
他聞聲抬起頭,一雙潋滟含情的眼眸,就這麼直直落入我的心口。
「好美。」
比我的心聲先打破平靜的,是他怔怔望向我,喃喃翕動了雙唇。
他眸中映出我的身影。
而我的目光停留在他好看的唇上,咽了咽口水。
我是個鬼,色中的餓鬼。
心中意動,便飄進了窗。
將他撲倒。
15
陸家的小公子,是鄉鄰遠近聞名的畫痴。
小公子丹青極佳,能作水墨,尤善工筆繪美人。
然而,能畫萬般嬌美女子,偏偏是個不近女色的呆子。
那紙上皮肉的美,哪能和懷中真正的溫香軟玉比?
我深有體會。
那夜我探入窗棂,在他面前褪去衣衫,貼在他身上,苦苦蠱誘:
「小公子,有什麼好畫的,不若與我共赴短暫良宵。」
他SS扒住衣衫,兩耳根子漲得通紅,緊閉的雙眼長睫顫顫。
奈何就是不為所動。
嘖嘖,還是個未經人事的雛兒呢,想必可口極了!
我於是更加努力賣弄。
他眼睛落在我身上,雙頰漲得緋紅,最後竟然一頭昏倒過去。
……真是不經逗。
女鬼姐姐曾說,我這樣的媚骨天成,定然是個男子便把持不住。
沒想到我出師未捷身先S了,這樣好幾個夜晚,我居然未能拿下這小子!
簡直是對我鬼生的羞辱!
那夜我又探至窗前,見他羞紅了臉,作勢要關窗。
「你又來作甚!」
我說算了算了,不佔你便宜了,何況你不是暈就是倒的,強扭的瓜不甜。
我勸了好久,他才半信半疑松手。
我索性趴在窗前,看他作畫。
哎,美色難得,吃不到,就是看幾眼,也是心曠神怡的。
「我是鬼,你不怕嗎?」我打趣。
「我讀過書中青面獠牙的鬼,像你這樣一進來就扒衣服的,沒見過。」
陸小公子臉一紅,回答十分認真。
我被噎住,訕笑打岔。
白晝日陽強烈,我這陰魂沾不得陽光,就躲入郊外的林中,等入了夜,再幽幽Ṱũ⁵尋到陸府。
好在我不搗亂,他也不撵我。
有時我還是會說:「小公子,有什麼好畫的?」
「不若與我共赴良宵。」
我說這話時,他總會臉紅。
真有趣。
16
我不知在這過了幾個春秋。
有一夜,我撐著腦袋,指著他畫上的人,問:「這是誰?」
「柳家小姐,鎮上出名的美人,隔月要嫁給郡守家的公子。」
「她爹託我為她畫像寄去郡守府,好促這樁聯姻。」
我託著腮,不Ṭùₙ經意間問:「有我美嗎?」
聞言,他停頓筆尖,抬頭望我,似是很認真思索。
「沒有。」他說。
「我尚未見過,世間有比你美的女子。」
真會說話。
我頓覺心花怒放,湊到桌前,望著那柳小姐的美人像,饒有興致打量。
眼瞧畫中女子明眸善睞,嬌豔動人。
我眯著眼,有些不服氣道:「陸小公子,也為我畫一張像吧。」
「讓我看看,我與凡塵的女子,又有何不同?」
他注視我半晌,垂下的眉眼隱著笑意,雙唇輕輕啟合。
「好。」
17
是夜,我如往常一樣,探至他窗前。
尋常時候,他總會為我開窗的。
這次,卻沒有。
屋內也沒有任何回應。
等我找到他時,是在陸府的柴房。
不待我問是何人將他綁起來的——
「快走!」他張了張唇,隻說一聲。
我腦殼嗡嗡作響,可是晚了,我驚懼回頭。
「高僧!就是這妖魅惑了我兒!」
陸老爺大步跨進門,滿是怒容。
隨他進門的,是個黃袍老僧。
佛珠按在我面門上,瞬間火灼般燒痛。
高僧口中念念有詞,我捂著頭悽厲慘叫。
「咦?」他看了我,有些驚疑。
力道微收的瞬間,我痛得四處亂竄,竟然竄出了陸府,瞬間天廣地闊,任我飄零。
最後飄也飄不起來了,倒在了蒼白月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