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著三輪車狼狽躲城管的時候,雙腿癱瘓多年的丈夫正擁著優雅的旗袍老太翩翩起舞。
原來他早就康復了,每天我前腳出門,他後腳就去找老太跳舞。
回想這些年的生活,我就是一個笑話。
為了減輕家庭負擔,本該安享晚年的我起早貪黑,風裡來雨裡去地擺攤。
早上送孫子上學,回來推車出攤,下午放學時間收攤接孫子放學,然後匆忙準備晚飯。
當我這個沉默的陀螺提出離婚的時候,全家人都覺得我瘋了。
1
丈夫雙腿癱瘓,兒子身體不好不能勞累,兒媳工作也忙,全家的家務活都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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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我的身體還算硬朗,勉強也能幫家裡減輕生活壓力。
每天早上送兩個孫子到學校,匆匆趕回家就騎著三輪車出攤。
隻是今天不湊巧,遇到城管突擊檢查。
躲城管時慌不擇路跑到了一個平時沒去過的小公園。
六月的天,小孩的臉,說下雨就下雨。
我把車停在樹下躲雨的時候,聽到涼亭裡響起一陣舒緩的音樂聲。
慌亂的心情被音樂安撫,我抬頭望去,是一群同齡人在裡面跳舞。
不知道誰說了什麼,幾個老人發出爽朗的笑聲,「老林,你就試試唄,你不是經常跟薛妹子一起搭檔,沒準真能拿回一個獎。」
「不行啊,不行,我這是悄悄出來放松的,參加比賽給家裡老伴知道了,不得鬧我。」
這個聲音有點耳熟。
我從人群縫隙裡看過去,看到一個身姿挺拔的白發老頭站起身。
剛剛說話的就是他。
聲音很像我的丈夫林強,可是他正癱瘓在家呢,哪裡能跑這麼遠還跳舞。
我搖搖頭否認了這個離譜的想法,自嘲果然老了,耳背越來越嚴重。
那人說完推脫的話,卻還是站起身走到一個穿著旗袍的優雅老太面前,紳士地伸出手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不過平時陪練還是可以的。」
優雅的旗袍老太梳著精致的盤發,我看見他們搭肩攬腰,隨著音樂緩緩起舞,旋轉。
那挺拔的白發老頭正好轉頭面向我,四目相對時,我以為自己老花眼變嚴重了。
不然怎麼會看到雙腿癱瘓的林強在這裡和人跳舞?!
我瞪大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幾步,卻忘了自己在躲雨,被雨水一澆,雨水混著頭發糊了一臉。
林強也看到了我,他觸電般甩開手,然後可能覺得失態不好,又若無其事地跟我打了個招呼。
「你怎麼在這裡?」
涼亭裡面的人好奇地看過來,打量著我竊竊私語。
那旗袍老太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問道:「阿強哥,你認識那個賣灌餅的大娘?」
在他們說話的間隙,我已經走到涼亭裡。
我無視其他人,隻緊緊盯著林強的雙腿,「你的腿好了?」
他局促地後退,可惜涼亭不大,人又多,他退無可退,隻好無奈道:「我們回家再說。」
他這種雲淡風輕做派把我的火氣挑了起來,「為什麼要回家說?你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不能在這裡說?」
「我累S累活擺攤,下著雨被城管四處撵,你在幹什麼?在和人跳舞!」
2
回到家,林強習慣性坐回輪椅上,隨後反應過來又尷尬地站起身。
我沒看他,過了那個氣頭,已經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
繞過欲言又止的林強,我徑自回房間洗澡換衣服。
多年的操心讓我不敢生病,生怕自己倒下連累家人。
浴室裡熱氣彌漫,熱水驅散了淋雨帶來的寒氣。
透過蒸騰的白霧,似乎又看到涼亭裡那刺眼的一幕。
挺拔儒雅的白發老頭,身著旗袍優雅精致的白發老太,誰看了不贊一句般配,怪不得那些人都起哄他們。
我伸手拂過鏡面的水汽,看著裡面的自己,頭發花白,滿臉風霜。
我明明比林強還年輕五歲,今天卻被頭發全白的人喊大娘。
看著鏡中我那下垂的嘴角,想到今天涼亭裡嘴角上揚的退休老人,真是同人不同命。
我也有退休金,我本來也可以過那樣的生活。
如果不是十年前,先是林強雙腿癱瘓,接著兒子的身體體檢出毛病不能再勞累,家裡變故一件接著一件,我也不用一把年紀到街上和城管玩捉迷藏。
吧嗒。
眼淚從已經不再清明的眼中滑落。
多少年沒哭過了。
上一次哭還是林強的腿站不起來的時候。
退休後的林強說要帶我去遊山玩水,勞累了一輩子,人生最後十來二十年要好好享受享受。
那時候我真是期待啊。
忙忙碌碌一輩子,終於熬到子女長大成家立業,終於等到為自己而活的這一天。
然而還沒來得及高興,林強就突然倒下,兒子也傳來壞消息,一夕之間,幸福安樂的三代同堂變得岌岌可危。
家裡隻剩下我和兒媳兩個健全的成年人茫然無措。
好在最後熬了過來。
那個晚年遊山玩水的約定被我悄悄藏在內心深處再也沒機會翻出來。
我還安慰自己,得到過承諾已經很幸福了。
等我發現真相的時候,林強已經享受過晚年生活,徒留我一個人在為生活掙扎。
洗完澡出來,正好到孫子放學的時間。
我收拾好出門。
林強局促地跟在一旁,「我跟你一起去接孩子們放學吧。」
他放低身段,語氣討好。
我看了一眼他的腿,冷笑:「我還以為你的腿隻能和人跳舞不能接送孩子呢。」
記得有一次,我小攤的生意很好很忙,打電話回家讓林強幫忙接下孩子。
他很生氣地說:「你是要我坐著輪椅去?我看你真是鑽到錢眼子裡去了。」
「家裡就缺你那點錢,是孩子重要還是那仨瓜倆棗重要?」
聽完他的話,我也覺得自己欠缺考慮,放下手中生意正好的攤子匆匆趕去接孩子。
可現在想想,當時他生氣的是我把小吃攤的生意看得比接送孩子重,還是我打擾了他跳舞?
我無視他的殷勤。
學校距離家不遠,我走路過去。
林強亦步亦趨地跟著。
相熟的人看到我和林強,還打招呼,「這是你家老伴啊,腿腳好了?」
我笑著打招呼,沒回應別人的問題。
周圍都是熟人,可是林強就是能瞞著我去跳舞,誰知道是不是早有知情人在背後笑話我?
越想越難受。
倒是兩個孫子見到爺爺也來接他們,開心地手舞足蹈。
「爺爺,你的腿好了!」
「那以後奶奶是不是不用辛苦擺攤賺錢了?」
看,連孩子都知道我擺攤是為了什麼,林強尷尬地說不出話。
雙胞胎六年級了,特別聽話。
接他們放學的第一句話都是關心我擺攤順不順利。
我笑著跟他們說擺攤的趣事,林強在一旁插不上話。
他跟孩子相處沒我多,時間都花在騙我上了,哪裡有空關心孫子。
幾次想插話都找不到話頭。
3
沒心思做飯,隨便買了點熟食回家。
看到林強能站起來了,兒子兒媳都很高興。
兒子看到餐桌上的伙食,嘟囔了幾句,「爸的腿好了,怎麼不做點好的慶祝一下。」被兒媳瞪了一眼才閉嘴。
餐桌上的氣氛明顯不對,連孩子們都感覺到了。
吃完飯,讓孩子們回房間,幾個大人坐在客廳裡。
「媽,你到底怎麼了?」
兒子對我的態度不耐煩。
我看著眼前這個和林強長得很像的中年人,回想當初林強是不是也是這麼不耐煩地對自己的。
隻是我後來美化了生活,隻記得林強的好。
我沒有為林強隱瞞,沒有添油加醋,把今天看到的、聽到的完完全全說了。
林強在晚輩面前被揭穿,有點抬不起頭。
我沒有為他留面子,問他:「你的腿什麼時候好的?」
聽那些人的話頭,林強可不是跳舞一兩天了。
在晚輩面前,他有點惱怒,但還是嗫嚅著開口:「……四年前。」
「呵,」人生氣的時候真的會笑出聲,眼淚模糊了本就老花的視線,我看著林強,「四年,整整四年。」
「你看著我一把年紀忙裡忙外,自己躲著去跳舞。」
「要不是我今天發現了,你是不是要騙我到S那天?」
「媽!」兒子呵斥我,他最聽不得S這個字。
當年家裡出事,我整夜整夜睡不著,有一天實在太絕望了,跟他說:「要是我們兩個老的S了就不會拖累你了。」
已經兩個孩子父親的他哭了,說不想成為沒爹媽的孩子。
這些年,為了他這句話,我不僅堅持活著,還要活得好不給兒子添亂。
我深吸一口氣對林強說:「離婚吧,以後你再也不用早出晚歸瞞著我出去跳舞了。」
林強沒想到我會提離婚,他豁然起身,「我不同意!」
似乎怕我再說什麼,他倉皇逃回房間。
兒子也覺得我不可理喻,「就一件小事,怎麼就鬧到要離婚?」
「一把年紀了,讓別人怎麼看?」
所有人都覺得我不對。
本來林強是錯誤的那一方,因為我提離婚,反而每個人都來勸我。
就連遠嫁的女兒也打電話來。
「媽,聽說你要和我爸離婚?」
「就一點小事,至於嗎?」
「您想過離婚以後的生活嗎?以後誰照顧你?我離得遠,哥又要工作,難道還要嫂子兩頭跑?」
字字句句,沒有一個字是關心我的,全是質問責任。
我打斷她:「放心,就算離婚了,也不會麻煩你。」
被我戳穿,她聲音低了下來,「媽,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人是會變的,小時候說永遠不離開我的女兒最後還是遠嫁了,那年家裡出事,她回來看了一次,再也沒回來過,逢年過節電話裡倒是親親熱熱。
我明白成年人的為難,一直陪她維持表面的體面。
可是這些天聽多了兒子女兒的質疑,我終究還是失望了。
不理會兒女的勸阻,我兀自收拾著東西。
家裡還有一套老房子,是當年和林強結婚時的單位房。
還好沒有賣掉,現在那邊還住著租戶,下個月收回來我再搬過去。
離婚不是那麼簡單的事,自我提出離婚,不止兒女勸,就連社區的人聞言也上門了解情況。
這麼大年紀鬧離婚,在我們這還是頭一遭。
有看熱鬧的,也有真心關心我的。
對此,我都堅定自己的想法。
逆來順受一輩子,難得堅持一次為自己。
林強看著我收拾東西,臉色難看。
一直以來,他都覺得我是依附於他的。
年輕的時候,我的家人急於把我嫁出去,林強因為家裡有癱瘓在床的老母,哪怕個人條件好也沒人願意嫁,隻有我願意跳這個火坑。
也許他也覺得我是他的將就,所以才在年老的時候去追求想要的。
4
我想過很多人會來勸我,唯獨沒想過那個旗袍老太會來找我。
我搬到老舊的單位房後,林強還每天來看我。
像個擔心離家出走妻子的丈夫。
搬出來自己住後,時間好像變得充裕起來。
安置好後,我又操起了老行當出門賣小吃。
擺攤多年,我也是有忠實顧客的。
周圍有很多學生喜歡吃我的灌餅,從學生時代吃到成為上班族的一員。
幾天沒出來擺攤,那些孩子們見到我還關心我這幾天怎麼沒出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比我的兒女還關心我。
我搬家那天,兒子還臉色不好地嘟囔,埋怨我不在家誰來接送孩子。
他沒有關心我自己一個人出去後的生活,反而操心家裡的活沒人幹。
我指了指已經不癱瘓的林強:「你爸不是好了麼?我接送那麼多年,也讓你爸關心一下孩子們吧。」
……
此刻,她穿著一身旗袍遠遠站在一旁看我滿身油煙地忙活,等客流少了才走過來,旗袍修身,走起路來婀娜多姿,風韻猶存。
幾個路過的學生還頻頻回頭看她。
我跟她比起來,不隻是年齡的差距,氣韻風華都遙不可及。
怪不得林強一把年紀了還有那心思。
「陳秋妹子,我是薛芳菲,比你痴長幾歲,不介意我叫你妹子吧。」
她半掩著嘴角,柔聲細語:「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介意換一個地方說話麼?」
我跟她來到一個茶室。
進門的時候,服務員投來好奇的目光。
我們倆就像有錢人家的僱主太太和保姆,誰能想到是正室和小三的見面。
我看著她優雅地泡茶,指尖白淨。
想到自己常年揉面粘油的手,怪不得林強不要臉地欺騙我去討好她。
她把一杯茶端到我面前,腕間的金手镯和玉镯相碰伶仃作響。
她笑意盈盈開口:「聽說你和阿強哥因為我鬧了矛盾。其實那隻是普通的晚年生活娛樂罷了,哪裡就值得鬧到離婚的地步。」
「你可能不怎麼參加老年活動,像這樣的舞蹈活動很多,還有書法,唱歌這類的,你應該多出門參與同齡人的活動,就知道其實我們這個年紀了,哪裡有什麼想法。」
「說來慚愧,我是被人提醒才知道你介意我和阿強哥跳舞,希望你不要誤會。」
她說話含笑,似乎跟人推心置腹,可眼裡的鄙視和隱隱的優越感我卻看得清楚。
我沒喝她的茶,站起身認真道:「我不懂你說的這些是不是這個年代的時尚,我活了那麼多年,沒聽說過丈夫瞞著妻子出門和別的女人跳舞是正常社交,也許是我落伍了吧。」
「我跟林強提離婚,從來沒帶你一個字,是你自己找上門來的。」
「我不知道你什麼心思,有心還是無心,那都是你的事,我自認為自己比你們所有人都坦蕩。」
她被我搶白,周圍的人都似有若無地看過來,臉色終於不再淡然自若。
我走出那個讓我不自在的茶室,看到街上人來人往才舒了一口氣。
原來走進自己不習慣的場所那麼難受,就像這麼多年的婚姻,我和林強其實都在委屈自己。
現在我們都解脫了,他們怎麼反倒來勸我了呢。
5
收攤回家,在老房子門口見到林強。
他沒有鑰匙,站在樓道裡等我。
「阿秋……」
他穿著皺巴巴的衣服,沒人打理衣食住行,才幾天就變成這個樣子。
我沒理會他眼裡的祈求,隻問他:「什麼時候籤字離婚?」
「另外記得把我應得的那份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