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沁出血痕,血珠一滴滴地落在地上,匯成一攤。
我冷眼看他,僭越地同他開了口:「世子,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事都能如你心意。」
「多年前,我與侯爺和離,你擺脫了身份低賤的母親,已然得償所願。」
「眼下做什麼都是無用功。」
沈珏呆呆地看著我,連手上力氣都放松了。
「再無轉圜?」
「再無轉圜。」
我親自送他出府,但沈家馬車上下來接他的,卻是,沈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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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看到沈涉那一瞬起,沈珏便渾身僵硬,再也不肯向前一步。
小郎君倔強地咬牙同他父親對視。
直到沈涉開口。
「滾過來。」
沈珏不肯上前,他怨憎地看著來人:「我不要和你走!不要回侯府!那裡沒有娘親!」
「我要和娘親在一起!」
我沒興趣夾在他二人中間,把沈珏送上馬車後,轉身回府。
沈涉卻開口喊住我。
「阿芙,多年未見,如今你竟一句話也不肯與我說嗎?」
我轉身,仰頭看他。
「侯爺,我與你沒什麼可說的。」
他聲音沉沉,沒話找話:「夫妻多年,你不必與我這樣生分。」
生分嗎?
與沈涉成婚的那五年裡,我們雖有夫妻之實,卻無半點夫妻情分。
每每見他,除了問候一聲「侯爺」,便再無旁的話。
料想他如今娶了大姐姐,要來我面前彰顯一番,於是我開口:「那便祝姐夫與大姐姐,夫妻情深,情投意合,燕侶鶯儔,永不分離。」
沈涉面色青白。
「姐夫?」
「阿芙,我從不曾娶你大姐姐,侯夫人自始至終隻有你一人。」
好似也不是很意外。
沈涉口中對大姐姐情深似海,卻像畜生一樣匍匐在我身上時,我便知曉。
這個男人沒有心。
所謂情深,不過是他演給自己看的。
「侯爺,這些家事不必說與我聽。」
「家中稚兒嗷嗷待哺,不與侯爺闲話了。」
我提裙快走。
沈涉卻從馬車上跳下,幾步捉住我手腕。
「孩子?」
「阿芙,不過五年你又成婚有了孩子。」他牙根咬得很緊,胸膛劇烈起伏著,他像是下了很艱難的決定,「我可以不計前嫌。」
「你與他和離,侯府依舊願意迎你回去。」
「包括那個孩子。」
11
「侯爺說笑了。」
程疏不知道何時出現,捏住沈涉手腕,將我解救出來。
他牽著我的手,與我十指相扣。
「阿芙自有我來愛重。」
「我竟不知,我的妻女何時由得旁人挑三揀四、不計前嫌?」
沈涉額頭暴起青筋:「妻女?」
「程世子,長公主外孫也有撿旁人玩爛了的破鞋的愛好?」
「我用過的女人,以你的身板,想來很難嘗出滋味。」
我氣得當即就要找刀,恨不能捅進沈涉腹中,將他五髒六腑攪得稀巴爛,再拿去喂狗。
可程疏攔住了我。
「阿芙,沒必要與不長眼的瘋狗置氣,小圓怕是醒了,要找娘親。」
「你先回去看看?」
我被程疏支回了府,並不知曉兩個男人當面對峙,也並不知曉程疏拳腳功夫極好。
他三兩拳將沈涉打倒在地。
語氣凌厲。
「沈侯爺,你錯將魚目當成珍珠,丟掉珍寶,便不要怪旁人將它拾起,珍之重之。」
沈涉鼻青臉腫。
「程疏,你又與我有多大區別?」
「大家都是男人,你如今護她又有何用?她到底是二嫁之身,闲言碎語,你會同我一般,對她棄之如敝!」
程疏收手起身。
他背手而立,居高臨下地看著沈涉:「不勞侯爺操心。」
「我妻謝氏阿芙,是我上奏祖宗、中開大門迎娶回家的。我尊她、敬她、愛她,旁人如何敬我,便得如何敬她。除了你,不會有人闲言碎語。」
「有也不怕,我自會出手收拾。」
「便如此刻。」
12
程疏回來時,小圓剛醒。
我在小廚房裡給他們熬梨湯,到了換季之時,他們父女都有些咳。
「阿芙。」
程疏抱著女兒,倚靠在門邊,手中搖著撥浪鼓,問我:「你知道何為夫妻嗎?」
我答:「生同衾,S同穴。」
他沒有說對。
也沒有說不對,而是給了我另一個答案。
「妻者,齊也,言與夫齊體,上下之通稱,故曰邦君之妻也。」
小廚房中飄蕩著梨香。
我「唔」了一聲,沒當一回事,於是聽見了很輕的一聲:「得之我幸。」
心髒被狠狠地一撞,我猛地回頭看他,程疏笑盈盈地教小圓說話。
「爹爹、娘親、小圓。」
「家人。」
是家人。
所以風雨來襲,化身盔甲,為你披堅執銳。
13
原以為,沈涉是來帶人回京的。
萬萬沒想到,他在程府不遠處買下了一處宅子,打發了沈應回去。
而他帶著沈珏似要長住。
於是,每日出門採買、看鋪子、帶小圓出去玩,總會碰到沈珏。
他也不多說什麼,隻是遠遠地跟著,在我給小圓買糖人、打金鎖時,很不甘心地看著我們,繼而買下與小圓一樣的東西。
金鋪裡,我回頭看他。
沈珏也看我,他聲音委屈:「我記得小時候,每年生辰你都會給我送一把金鎖。」
是了。
可是給侯府小世子送禮的實在太多,小小金鎖淹沒其中,連他也不知扔到何處。
他常年戴著老夫人賜的金項圈,看到金鎖時,癟癟嘴:「又是金鎖?」
「祖母果然沒說錯,娘親小家子氣得厲害,根本拿不出手。」
我當時被氣哭,與他說了好一番道理,他卻沒聽進去。
如今,他可憐巴巴地追在我身後,笨拙地討好我,想要挽回我。
我一點也不覺得高興,隻覺得煩。
我替他買下了這把金鎖:「下月便是你生辰了,權當你今年的生辰禮。」
沈珏眼中綻放出驚喜。
「娘親!」
「世子,你這個年紀的小郎君,該好好回京跟著先生讀書。」我平靜地向他開口,「而且,你對我並非隻是愧疚、思念,你隻是不甘,不甘當年對你千依百順的娘親,真的一走了之,再未回頭。」
沈珏唇色發白,一直在抖。
他辯駁:「當年是我不懂事,許多話都是聽父親與祖母說的,我並不是那樣想的!」
「可他們並沒有說錯,從始至終,我都是上不得臺面的謝府庶女,讓你在同伴裡丟盡了臉。」
若我還留在京都,像從前一樣管教沈珏,將一顆心掏給他,他依舊會嫌棄我,甚至恨我更甚。
他見識過更多同窗,他們的母親端莊大方,名下有鋪子,手中有人脈,可以為孩子鋪路。
而我什麼都沒有。
我將金鎖交到沈珏手中,摸了摸他發頂。
「回去吧。」
14
沈珏自小便倔,長大了也是一分未改,仿佛篤定了隻要像牛皮糖一樣跟著我,就能等到我回心轉意。
程疏反倒給他下了拜帖,在府中設下宴席,請他赴宴。
「阿芙,堵不如疏。」
「子女父母本就血脈相連,他思念你,會悔恨也是常理,就當作尋常親戚,偶爾走動便是。」
他總有許多大道理,溫溫和和地同人講,讓人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
我吧嗒一口親在程疏臉頰。
「都聽你的。」
宴席設在了沈珏生辰那日。
他換了身簇新衣裳,頭發梳得十分齊整,明明是自己過生,卻準備了許多賀禮。
給程疏帶了古畫。
給小圓帶了一隻親手刻的泥娃娃。
給我帶了一包桂花糖。
「這是我特意讓人做的,娘親你嘗嘗。」沈珏目光希冀,我順著他心意咬下一口。
很甜。
甜到口中發苦,反而有些膩。
從前日子過得很苦,便在口中含一塊桂花糖,好似含著也能讓日子甜一些。
我失笑搖頭:「人老了,口味也會變的。」
「我已經不喜歡桂花糖了。」
沈珏眨了眨眼。
眼中空洞洞的,淚水溢出,而他別過臉擦掉,又揚起笑臉。
這頓宴,味同嚼蠟。
兩個孩子用完飯,都有些犯困,便讓下人們安排他們前去休憩。
我如常回到房中,卻覺心中不安,連忙趕去小圓那兒,她的乳母不知所終,而沈珏就站在榻邊。
他拿起了一隻枕頭。
15
我心提到嗓子眼,張嘴便要質問沈珏到底要做什麼,可程疏捂住了我的嘴。
他悄聲道:「再看看。」
沈珏捏著枕頭,但小圓大聲哭了起來。
小郎君似是突然驚醒。
他丟開枕頭,笨拙地拍著小姑娘:「別哭了,別哭了,妹妹,我是哥哥。」
「哥、哥。」
小圓揮開他的手,仍舊哭號。
「我來吧。」
我走進屋,將小圓抱起搖了搖,哼了幾句不成調的曲子。
她終於安靜下來。
再回頭看沈珏時,他淚流滿面,突然跪在我面前。
他面無血色:「娘親,你都看見了嗎?」
「父親和我說隻要悶S妹妹,你就隻有我一個孩子,就會和我們一起回京。是我鬼迷心竅,對您不起。」
「可今日你沒有下手,仍是好孩子。」我將沈珏扶起,「過了生辰,又長一歲。」
「和我曾經幻想過的一樣。」
沈珏在我手下顫抖,他泣不成聲,涕泗橫流。
「娘親,我太害怕了。」
「我害怕回到那裡,那沒有你,不是我的家,我害怕永遠也見不到你。娘親!娘親!不要再丟下我了,好不好?!」
我試圖拼湊他這些年在侯府的日子,卻想到了在謝府當庶女的那些年。
再多硬話也沒有說出口。
我拿出帕子為他拭淚。
「我送你回去,剛好有些話要同侯爺說。」
16
沈涉等在程府門前。
該與沈涉說的話,其實已經說盡了,如今再看見他,心中隻有厭惡。
「侯爺應當知曉,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
沈珏牽著我的衣擺,不肯松手。
一看便知事敗。
沈涉冷冷地瞥他一眼,罵他:「廢物。」
我心中怒火噌噌噌地漲,若今日程疏與我放松警惕,若沈珏未曾迷途知返,小圓便會喪命!
衝上前,一巴掌落在他臉上。
「沈涉,你以為你很有本事嗎?你不過也隻是一個懦夫!」
「你說什麼?」他勃然大怒。
「當年,你明明可以放走我,將大姐姐尋回,卻打著真愛她的名字,磋磨我。你不過是膽小懦弱地不敢面對,她寧願和人私奔,也不願嫁你的事實。」
自他們來後,程疏幫我打聽過京都的事。
其實,侯府與謝家後來也議過親。
直到兩家合庚帖時,大姐姐突然被乞兒攔住,那乞兒生得與大姐姐有七分像,張口便喊她「娘親」。
她的秘密再也保不住了——逃了侯府婚並不是想看天地之大,而是看上了身無分文的琴師,與他私奔。
這幾年,他們四處漂泊,甚至生下一個兒子。可金銀揮霍一空,大姐姐沒法忍受苦日子,便拋夫棄子,連夜回到京中。
這門婚事,自然中斷。
沈涉這些年,頹唐無比,卻在暗中派人打聽我的消息。
又有什麼好打聽的?
侯府對我而言,俱是噩夢。
沈涉狠狠地磨後牙槽,他往後跌了一步,滿面頹唐:「阿芙,若我說我早就離不開你了呢。」
「我來這,也是為了你。」
他說夫妻五年,對我不是沒有過心動,可新婚夜歷歷在目,被欺瞞替嫁又要如何咽下這口氣?
沈涉喉結快速滾動:「若你回頭,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我笑了。
笑男人S性不改、自以為是,永遠以為他低下頭,旁人都得聽之任之。
「侯爺,你若真為了我,便該將心比心,不讓我為難。你留在這,不過是為了你一己私欲。」
「我夫君已經去信長公主殿下,沈家不日便會來人接你們。」
「往後,別再相見了。」
17
沈家人走得靜悄悄的。
程疏開門時,發現留在門口一隻很大的包裹,才明白應當是沈珏送來的。
滿滿當當的。
他這些年的字帖、詩集、玩偶……
或許這些都是他偷偷跟著叔父來找我時,想帶給我看的。
隻是一直沒有機會。
程疏問我:「他往後還會來嗎?」
「應當不會了。」
我的人生,自十五歲那年起,像是陷入了停滯,空長年歲,旁的什麼都沒變。
直到定居金陵。
這些年,我嫁人、生子,開了生絲鋪子,又收留了許多繡娘,每一天都有新盼頭。
他們卻陷在了過去。
我握住程疏的手,對小圓搖著撥浪鼓。
「小圓吶,你也要記住,人生總有不如意,但隻要一直往前走,總能走出泥濘。」
「往後,隻餘很好的一生。」
番外(沈珏)
沈珏有個秘密。
每年生辰前後,他都會獨自來到金陵,為自己買一隻金鎖,吃一碗長壽面,在望月樓天字二號房坐一整天。
這些年他身子時好時壞,有時候覺得自己要撐不下去了,又想要撐下去。
離下次生辰隻差幾個月了,屆時他坐在那間房中。
剛好可以看到程府——嬤嬤們幾時出來採買,娘親幾時出門看鋪子,妹妹幾時散學回家……
沈珏看著他們,就像他也生活在其中一樣。
他不敢去見娘親。
她這個人,說話都很溫和,哪怕九歲那年他糾纏數月之久,也沒劈頭蓋臉地罵過他。
但做事卻很利落。
沈珏真怕惹急了,她帶著夫君、女兒再搬一回家,又要數年見不著了。
隻一回,他沒忍住,出現在了小圓面前,她才剛散學,同侍女鬧著要買糖葫蘆吃,侍女面色為難。
於是,沈珏出現了。
他就蹲在她面前, 昔日襁褓裡的小姑娘已經長大許多,和他生得並不像。
小圓, 更像娘親一些。
「大哥哥, 我不能收你的糖葫蘆。」小圓痛心疾首地拒絕了沈珏的好意。
「娘親不讓的。」
沈珏說:「那就不告訴娘親,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 好不好?」
我心中惶惶,應了。
「(終」臨走前, 沈珏嗓子痒痒的,突然喊住她:「你, 能不能喊我一聲『哥哥』?」
「哥哥?」
她生在金陵,長在金陵。
說話也是軟軟綿綿, 咬字輕緩,尾音微勾。
沈珏愣在原地。
他忍不住想假若這個妹妹,與他生在一家,長在京都,應不是這樣的性子。
她會如何呢?
大抵一散學就要跳到兄長背上, 犯錯了找兄長背鍋, 喜歡什麼都能央兄長尋到……
他低聲應著:「妹妹。」
「哥哥, 你好奇怪啊, 怎麼哭了呢?」她掏出小帕子, 「這麼大的人了, 羞羞臉。」
沈珏攥緊帕子。
看小圓仰頭和侍女說話, 蹦蹦跳跳地回家,而他則回到京都, 回到黑漆漆、不見天日的侯府。
府中, 老夫人苦口婆心地與父親勸道:「你也老大不小了, 整天抱著酒壇子過算怎麼回事?」
「京中這般多貴女都不喜歡, 實在不行,就把謝氏找回來。她離了侯府, 定然落魄,但凡你開口, 沒有不回的道理。」
沈珏替父親開口:「祖母, 不必。」
「沒有侯府打攪,我母親活得很好,您便是帶上侯府一百餘人三跪九叩,也迎不回她, 莫要做夢了。」
祖母氣得心口疼, 「你你你」了半天:「就是因為有那樣的賤種娘親, 才生出你這等不孝子!」
「母親,夠了!」沈涉終於開口。
他與沈珏一道離了壽安堂。
「又去見她了。」沈涉面露譏諷,「若非你當年心慈手軟, 留下那孩子,如今也不必奔赴千裡,偷摸看她一眼。」
沈珏冷笑:「若父親當年待娘親好些, 她也不會決然與您和離。」
「不過您這種人, 還是離了得好。」
如今他終於長大, 見過小圓的模樣,才明白娘親如今應當過得很好。
父母恩愛、祖母慈愛,小圓才不會像他幼時那樣, 心中虛榮、嫌惡母親。
終究是,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