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來上京時,是個大雪天。
那年我五歲。
十七年後離開上京時,也是個大雪天。
1?
延和四年,年後罕見地下了大雪。
嬤嬤牽著我一步一步地走在長長的宮道上,留下的腳印很快被雪覆上。
我緊緊地抓著嬤嬤的手,舍不得松開。
年邁的嬤嬤流下兩行濁淚,讓我別害怕,也別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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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裡的臺階很高,像是沒有盡頭。
雍容華貴的皇後娘娘端坐在坤寧宮,旁邊站著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匆匆趕來的皇帝摸了摸我的頭,嘆了口氣。
皇後娘娘眼眶微紅,周圍的宮女也都目帶憐惜。
但是我沒有哭,我不敢哭。
「好孩子,以後就留在宮裡,讓皇後帶著你和阿秀一起。」
皇帝牽著我走到皇後身邊。
面帶悲傷的皇後娘娘聞言似是愣了愣,片刻後才接過了我的小手。
皇後娘娘的手很柔軟,不像娘親的手,總是帶著繭子。
但是娘的手很溫暖,似乎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能將我暖熱。
皇帝口中的阿秀是公主,整個皇宮隻有阿秀一個公主。
我成了阿秀的伴讀,住在她的昭陽殿。
2
阿秀是個好看的姑娘,她每日清晨要打扮半個時辰。
這時候我會在自己房間裡練字,等她換好最想穿的裙子,我再跟著她一起出門。
我和阿秀一起穿過御花園,到文淵閣聽王太傅講課。
王太傅的學生有五個,我是第六個。
聽說太子殿下每天第一個到,他一定是個好學生。
豫王世子每天帶著他的伴讀匆匆而來,又在下學時第一個走。
王太傅每每對著他嘆氣,他充耳不聞。
聽阿秀說,他回家是為了照顧他的小兔子。
我其實也應該有一隻小兔子的,哥哥答應了我,但是哥哥沒有回來。
阿秀被王太傅批評了,因為她的書法太差。
太子看了她的課業,也皺起了好看的眉。
於是讓她每日多練半個時辰字,且第二日要拿來讓他過目。
阿秀最怕太子哥哥,不情不願地答應了。
於是我又多了半個時辰練字時間。
阿秀也不擅長女工,但是這不重要,公主不用擅長這個。
昭陽殿很漂亮,什麼都有,雖然陛下經常不滿意,隔三岔五就賞賜一堆東西給阿秀,我常常也會得到一份賞賜。
沒事的時候,我隻喜歡待在自己屋子裡,哪兒也不去,盡管這不能算是我的屋子。
可阿秀不同,她喜歡在宮裡四處跑,還要求我跟著她。
我們爬過御花園的假山,摘過明月湖的荷花,我們還幫過挑水的宮女懲罰過惡毒的奴才,也救過冷宮的小鳥。
阿秀熱衷於在宮裡行俠仗義,雖然經常需要太子幫她善後,但不妨礙她把這些「光榮事跡」說給她最愛的父皇聽。
陛下總是被逗得哈哈大笑,兩條胡須抖動著,誇她是個俠女。
我的哥哥也給我講過俠女,但是我已經不記得他的俠女是什麼樣了。
我隻記得,他講的時候眼裡有光,他還說,等我長大也可以做俠女,去行走四方,快意恩仇。
然後他就被娘揍了一頓。
對,我娘會揍人的,雖然從來沒揍過我。
七歲的阿秀無拘無束,像樹林裡最快樂的小鳥。
其實我沒見過樹林裡的小鳥,但是我覺得阿秀就是。
3
阿秀八歲的時候,皇後生了個小公主。
整個宮裡都喜氣洋洋,皇帝皇後給小公主的封號是「安樂」,大名「雲嘉」。
並且為她修了一個新的安樂殿,在坤寧宮旁邊。
文淵閣還是老樣子,太子每天端端正正地讀書,豫王世子依舊晚出早歸——聽說他最近撿了隻貓。
隻有阿秀,出奇地沉默。
傍晚的御花園,夕陽為一切鍍上了瑰麗的顏色,包括正在假山後面哭的阿秀。
我低著頭站在旁邊遞帕子,不知道該說什麼來安慰她,隻好不吭聲。
遠處,太子殿下背影匆匆,朝著坤寧宮的方向走去。
片刻後,他又折了回來。
走到我面前,站了一會兒,最終無奈地嘆了口氣。
暮色低垂,暗淡的天光裡他向來嚴肅的臉也顯得柔和起來。
他說:「阿秀,出來吧,哥哥背你回去。」
夕陽把大家的影子拉得很長。
我跟在太子身後,看著地上移動的影子,控制著腳步,努力不讓自己的影子和他們疊在一起。
4
在太子的開導下,阿秀漸漸恢復了往日的模樣。
但是我知道,阿秀長大了。
她的字漸漸開始像模像樣,琴也彈得越來越好,就連王太傅皺眉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
陛下偶爾會誇一誇她,這時候她眼裡就會出現以往時的光彩。
除夕宴以前是阿秀最喜歡的宴會,她可以在這一天穿最華麗的衣服,得到最多、最好的贊美。
今年的主角變成了小安樂,數不盡的溢美之詞湧向了聽不懂的小娃娃。
尚不會走路的安樂坐在帝後之間,好奇地四處張望。
最終把目光放在了她姐姐身上,小娃娃衝著阿秀一直笑。
阿秀卻低下頭,眼睛裡水光盈盈。
陛下似乎終於想起了他的大女兒,招呼阿秀坐到他旁邊去。
宴會一片其樂融融,君臣同賀。
我又開始發呆,努力回想在蜀州的除夕,卻發現我好像已經記不太清了。
5
昭陽殿多了兩隻貓,是太子殿下送來的。
說是新年禮物,給阿秀做伴。
可惜阿秀不太喜歡貓,都交給我來照顧了,我有點開心。
第二天太子殿下又送了阿秀一張琴。
春日的陰雨天,我跟著阿秀從文淵閣跑回來,宮女撐著傘在後面追。
昭陽殿的杜嬤嬤看到我倆一身狼狽,不贊同地嗔怪:「兩個祖宗,怎的這般胡鬧?」
又轉頭特意對我說:「孟姑娘怎麼也跟著公主胡鬧?」
我笑了笑並不言語,畢竟胡鬧的日子不多了。
阿秀已經十三歲了,再過幾年及笄,就該成為一個真正的公主了。
安樂六歲的時候,開始跟著哥哥姐姐一起上學。
文淵閣又添一員,年紀小的安樂坐不住,課業也常常完不成,皇後娘娘不忍心她挨罰,便每天親自送她來上學。
王夫子雪白的胡子抖了又抖,終是嘆了口氣。
安樂特別喜歡纏著阿秀和我,甚至鬧著要搬到昭陽殿一起住。
皇後娘娘很頭疼,每天想盡辦法哄著她回坤寧宮。
安樂殿至今仍然空著,因為皇後娘娘不放心小女兒一個人住,雖然兩宮相距不過百步。
陛下和太子殿下越來越忙,除了生辰外,很少再給阿秀特意準備禮物。
阿秀起初還很傷心,慢慢竟也習慣了。
豫王殿下從邊關回來了,大西北的風沙讓這位昔日英武的戰神滿面風霜。
豫王世子沉默了很久,終於不再晚出早歸,他的伴讀楊公子也陪著他認真上學。
6
延和十一年的冬日,舅舅調任到上京。
一安頓下來就遞上折子,說想接我出宮。
陛下沒有應允他的訴求,隻說我可以出宮去看看他們。
我忐忑地見了舅母。
利落大方的婦人一見我就落下了淚,圓圓臉的少女上來握住我的手喊表姐。
分明第一次見,我卻覺得十分親切。舅母說,這是因為我們是親人。
在林府,我見到了舅舅和表弟,一家人和和氣氣,待我十分親和。
一直到晚上,我依舊有些恍惚,原來和親人相處是這個感覺。
我看著滿院的月光出神,終於又一次夢到蜀州的日子。
小院裡桂花落了一地,阿娘摸了摸我的頭笑得很溫柔,哥哥舉起我轉了幾圈。
夢裡我終於落下淚,告訴他們我很想他們。
7
延和十四年,阿秀及笄。
宮裡久違地操辦起大宴,阿秀久違地再次被召去御書房。
回來時帶了一匣子畫像。
暮光裡,阿秀茫然地問我:「阿沅,你說什麼樣的男子才算如意郎君呢?」
一身紅裙襯得她色若朝霞,十六歲的女孩子鮮活而妍麗,如同枝頭最嬌美的花朵。
我相信,所有人都會希望阿秀能一直這樣快樂下去。
所以,我答道:「能讓公主一直開心的就是如意郎君。」
阿秀陷入沉思。
公主的及笄禮很盛大,端莊美麗的阿秀走進大殿時,陛下笑得很驕傲,皇後娘娘也深色滿意。
最開心的人是安樂,她四處炫耀:「我姐姐是大昭最好看的姐姐。」
我看到阿秀眼角微紅。
8
延和十四年春闱也很是熱鬧,聽聞殿試時陛下考慮了足足一個時辰才選出誰做探花郎。
前三甲皆是相貌出眾之輩,陛下有意從中為阿秀選驸馬。
阿秀並不知道這些,她帶著我和安樂出宮去看狀元遊街,往常這也是不被允許的,今年特殊些。
長街十裡,萬人空巷。
一片鑼鼓喧天裡,玉樹臨風的青年端坐馬上,在一聲聲恭賀聲中拱手拜謝,舉手投足間意氣盡顯。
今年被擲花滿懷的不止是探花郎。
我恍惚地又想起哥哥,眼睛有些酸澀。
安樂拍手歡呼,引得眾人往上方看,我在窗邊發呆來不及後退,身後突然伸出一雙手,及時關上了窗。
是太子。
9
我有些發愣,還未整理好情緒,太子目光停了一瞬。
轉而催促阿秀早點回宮,又笑著補了一句:「晚上宴上再看也不遲。」
阿秀瞬間臉紅,羞惱起來。
宴上見到了各位才俊,緋衣驚鴻,我看到阿秀悄悄紅了臉。
安樂擔心地問我:「姐姐是不是病了?」
我強忍著笑意向她解釋。
太子殿下往這邊看了一眼,我擔心是不是聲音太大擾到他了,於是更小聲地同安樂說話。
餘光看到學子們一同上前邀太子舉杯。
酒酣耳熱之際,有人仰而賦詩,一時四周應和聲起,宴會氣氛高漲。
人群裡,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豫王世子的伴讀——楊聞,向來不聲不響的楊聞考中二甲十七名。
楊聞是大學士的小兒子,也是王太傅的外甥。
高高瘦瘦,脾氣很是溫和,整日跟在豫王世子身後。
說起來,我和他可能是文淵閣存在感最低的兩個人了。
陛下許是多年未見如此多英才匯聚一堂,竟似也聊發了幾分少年意氣。
君臣共飲,笑語相歡。
直至尾聲,陛下突然開口召了狀元郎,笑問:
「愛卿觀我兒昭陽如何?可堪婚配?」
殿上靜了下來。
狀元郎上前撩起衣擺,不卑不亢道:「昭陽殿下仙人之姿,臣非良人,不堪為配。況且微臣已有家室,不敢攀折殿下。」
陛下愣住了,阿秀也愣住了。
文英殿內忽然落針可聞。
過了一瞬,陛下笑道:「那著實可惜了。」
太子轉而說起其他話題,很快氣氛如舊。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阿秀更像是松了口氣。
隔日陛下又差張公公送來一批畫像,阿秀突然問:
「太子哥哥可有中意人選?」
張公公聞言,苦笑著搖搖頭,兩位殿下都被催得很緊。
阿秀倒有些幸災樂禍,說不知道哪位貴女會做她的嫂嫂。
阿秀不再去文淵閣,我也就不用去了,因此多了許多時間來看書和逗貓,日子過得很輕松。
聽聞前朝有御史參探花郎私德不修,陛下生氣了,探花郎被外放到了偏僻的西南做官。
10
今年恰逢三年一次的夏狩,第一次去的安樂很是興奮。
但她還沒學會騎馬,於是就纏上了我。
皇後娘娘再三叮囑,才終於放我們出去。
年輕兒郎都入了深林,我隻帶著安樂在安全的地方吹風。
阿秀騎射不錯,和大將軍的女兒結伴去狩獵。
誰知到了傍晚,其他人陸續提著獵物歸來,卻不見阿秀的蹤影。
太子立刻帶人去找,卻隻在深林裡找到了崴了腳的李姑娘。
李姑娘聲淚俱下,說二人被野獸追散了,公主引著野豬向林子更深處去了。
直至夜半,終於在深林裡找到了阿秀,還有楊聞。
當時李姑娘摔了,阿秀慌不擇路地引著野豬進了深林,被路過的楊聞看見。
楊聞擔心之下跟了上去。
二人費盡全力,終於甩開野獸,卻在深林裡迷路了。
阿秀體力不支加上驚懼過度,便發起熱來,昏了過去。
楊聞一路背著她往外走,遇到太子才得救。
這次楊聞終於勇敢了一回,他向陛下求娶昭陽公主。
陛下一邊召來阿秀問她願不願意,一邊下旨賜婚。
阿秀點了點頭什麼都沒說。
皇後娘娘更不會有意見。
我知道楊聞一直喜歡阿秀,平日裡他沉默寡言,宛如透明人。
但他年年借著豫王世子的名義送阿秀的生辰禮物,都十分合阿秀的心意。
旁觀者清,我早就讀懂了他沉默的愛意。
阿秀這樣的好姑娘是很值得喜歡的。
11
他開始光明正大地頻繁邀約,於是就變成了,我在亭子裡看他們遊湖泛舟,我在山腳下等他們登高共覽。
我說其實完全可以不帶我的,阿秀扯著我的袖子命令我陪著她。
阿秀近來有些異常,居然開始學著繡荷包,不過在第三次扎到手的時候放棄了。
然後又要試著做糕點,可惜與廚房好像也沒什麼緣分。
我勸她不如從她擅長的入手,想必驸馬也會很歡喜的,阿秀羞紅了臉。
她說通過近日裡的了解,發現楊聞似乎很喜歡她。
她和楊聞在一起也很舒心,大概這就是如意郎君吧。
很快到了阿秀出閣的日子,我們都有些恍然。
昭陽殿徹夜通明,阿秀讓我和她躺在一張床上,她說了很多話,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
「初見時,你就像一隻受驚的小鳥,瘦小又可憐,我甚至不敢碰你,怕你下一瞬就哭出來。」
她當時覺得我很可憐,所以一直和我說話,希望我能多點回應。
可當時她才六歲,還是被寵愛長大的公主殿下,所以她並不會安慰人。
但我能感受到她的善意。
我跟在阿秀身後長大,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好像成了唯一一直陪著她的人。
皇後娘娘有了自己的女兒,阿秀不再是唯一的公主,也不再是唯一的妹妹。
我們笑著哭著說了半宿,阿秀終於睡著了,美麗的臉龐上留著淺淺的淚痕。
燭火明滅間,我輕聲地說:
「謝謝你,阿秀。」
12
阿秀拜別帝後的時候,陛下頗有些感慨。
他親手扶起阿秀,寬大的手掌摸了摸她的頭發:
「我的阿秀,怎麼突然長這麼大了?」
阿秀的眼淚還是落了下來,落在了陛下的手背上,陛下的眼眶也紅了。
他擺擺手說:「去吧,阿秀。」
因為姐姐的出嫁,安樂難過了好一陣兒。
昭陽殿一下安靜了下來,我請求出宮,皇後娘娘說我年紀尚小,出了宮無人照應。
不如留下和安樂做伴,懵懂的小安樂很高興。
於是陛下讓我繼續住在昭陽殿,說等我及笄再說出宮的事兒。
小安樂和阿秀小時候一樣活潑,甚至比阿秀更能折騰,不過她很聽我的話。
又一年除夕,那兩隻貓已經長得很大了。
阿秀攜驸馬參加宴席,看得出來她很幸福。
席散後,我就回到了昭陽殿。
我在主殿前站了一會兒,庭前的花樹上覆著薄雪。
兩隻貓兒撲到我腳邊,在裙角下翻滾嬉鬧。
我笑著蹲下摸了摸它們。
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來人一身玄色大氅,靴子之上織金的袍角若隱若現。
「它們被養得很好。」
太子溫和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我起身恭敬地行禮:
「殿下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