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十幾年為的君臣父子,從來不為自己,也從來沒有人為我著想過。
這一刻,心中滋生的蒼涼與無奈再也無法掩蓋。
即便面對的是自己的血親骨肉,卻也像隔著數道看不見的牆。
我嘆息一聲:
「謝安之,本宮年歲漸長,眼中愈發容不得沙子。」
「既已給你留了顏面,好聚好散吧。」
4
送走了謝安之後,我進了趟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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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給皇帝道歉。
二是讓皇帝卸了謝意的兵權,給他留著爵位往後做富貴闲人就好。
我原本還擔心皇帝做久了,難免會對我扶植謝意一事生出別的揣摩。
幸而少時同苦,謝意憑借自己的能力又未能做大,不至於事情了無轉圜。
皇帝下旨收了謝意的兵權後,留我用了晚膳,才將我送出宮去。
我以為謝意失了兵權會大發雷霆,來公主府鬧。
可意料之外,我並沒有在公主府看見謝意的身影。
反而是見到了另一位意料之外的人。
少時,我曾經羨慕她事事任性,卻能事事如意。
她愛的人愛她,不愛的人也愛她,而我愛的人,卻被她棄之敝履。
也曾怨怪母妃為何我沒有父皇的偏心,兄長的寵愛。
痛恨為何同為公主,我的出身沒她好,隻能仰他人鼻息。
後來我才頓悟,有些東西生來便注定無法爭搶,例如從始至終便長偏的心。
但有些東西不爭取,卻注定不會長久。
例如權利。
在那場權利更迭的奪位之爭中,偏心她的父王駕崩了,寵愛她的四位兄長失敗了。
不起眼的庶子庶女撐起王庭的存亡。
到後來,她成了階下囚,我也不怨她了。
她前半生享受了自己的任性,後半生便要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價。
所以,我從沒想過李如意會從永安寺偷跑出來,隻為了見我。
按遠近親疏,她若出來第一個見的應該是謝安之才對。
「如嫣,許久不見,你老了許多。」
李如意眼眶微紅,似乎想象年輕時和閨閣姊妹敘話一般,親昵地握著我的手。
卻被我不動聲色避開。
「李如意,你怎麼在這裡?」
不同於李如意的假惺惺。
我清楚地記得,她曾因為一隻風箏,對我們姐弟大打出手。
害皇帝落下寒症,害我永遠也無法學琴。
所以我們的感情,並沒有表面那樣好,如今我沒有將她扔出去已然是我的仁慈。
李如意似乎沒想到我這樣不給情面,眼淚在眸子裡沒轉幾個回合便落了下來。
從前她未出嫁時,斥責過後宮中所有掉眼淚的妃嫔。
她說,是妾室彰顯柔弱,上不得臺面的手段。
如今她自己卻也用上了。
「如嫣,我知道你怪我,可我與安之真的清清白白。」
「你我一同長大,你該知道我的手段。若我能與他有什麼,當初又怎會嫁給他人?又怎會讓你生下謝意?」
「所以,放過安之和謝意,讓陛下將兵權還給謝意吧。」
「他們不該因為你我的舊怨擔責,你終歸是安之的妻子,謝意的母親,而我不過是個外人,不必為了我傷感情。」
我瞧著她,面色沉了幾分。
良久不知道是怒極了,竟然平白笑了出來。
發上的流蘇隨著笑聲一顫一顫,映襯著李如意的臉色更加蒼白。
「李如意,你猜猜,本宮是第一日做公主嗎?」
她不明所以,卻莫名恐懼,在我的笑聲中步步後退。
藏在黑暗中的另一人也終於無法忍耐,快步衝出來。
5
「母親!姨母隻是來勸你,何故嚇她!」
此時謝意像是她的孩子,將她護在懷中用心安撫。
如果不是因為懷謝意的時候我分外用心,幼時更是寸步不離,沒有調包的可能。
我或許還真會懷疑謝意是李如意和謝安之的孩子,否則怎會半點都不像我?
止住笑意已然有些倦怠了。
目光四下看去,竟沒有看到謝安之的身影。
按理來說,謝意既然敢帶李如意到我面前,謝安之也該在才對。
「母親!姨媽終歸是你的姐姐,即便你再不喜,她說的話你也該聽才對。」
我沒有理會謝意,隻是重復了一遍方才問李如意的話。
「李如意,本宮是第一天做公主嗎?」
「循循善誘的模樣,隻能騙騙謝安之父子,對我?沒有用的。」
「從本宮出生至今日,已然六十歲,不是十六歲。實打實做了六十年公主,你的手段我自然清楚,謝家家道中落你不願下嫁,匆匆選了波斯王子遠走他鄉。」
「在波斯過得不如意便慫恿自己的夫君掠奪自己的故土。」
「計劃失敗回到故國,原以為能做回來繼續當高高在上的公主,卻發現登基的皇子是你從前欺辱的小豆丁,為了活命你不得不低頭。」
「你當本宮不知道你想嫁給謝安之?可你嫁不得,因為你不想S,不想狼狽地S,又怕孤獨地活,隻要你敢開口讓謝安之救你,本宮和皇帝當年就能讓你們一起S。你用上了自己曾經最不屑的手段。像妾室討好主君那般,捆住謝安之,討好謝意。」
「就像你曾經討好波斯皇子,和波斯的主君一樣。」
隻不過又有些不一樣。
畢竟謝安之和謝意不會要同一個女人伺候。
我的目光落在瑟縮在謝意身後的李如意身上。
她繃緊了下颌線,眼中傾瀉出些許恨意。
她回來的時候我便讓人調查過,她在波斯那幾年過得並不好。
王子濫情,並沒有當初許諾的完美,後院美人排外,根本不願聽從她這個中原來的主母。
逼得她不得不學那些她曾經最不堪的手段爭寵。
就算是這樣,也沒能保住她的三個孩子。
隻能靠輾轉波斯王庭眾人間,才勉強有一條生路。
那段往事即便是我聽來,都十分殘忍,何況是親身經歷的李如意呢?
她或許以為此生都不會有人知道她在波斯發生的一切。
但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隻要有心,就沒有查不出來事。
故而,我最後一句話撕破了她佯裝柔弱的面具。
「你調查我!」
「李如嫣你怎麼敢!」
她急紅了眼,從謝意身後飛撲出來,卻被我的侍衛擒住。
謝意看著這樣的場景一時怔住,似乎從沒想過在他眼中從來溫和待人的李如意還有這樣的面孔。
直到李如意被我的人送回永安寺,謝意都沒有說出一句反駁的話。
他明面上不說什麼,眼神卻在暗自責怪我戳人傷疤。
責怪歸責怪,卻還是想從我手裡討東西。
畢竟有兵的侯爺,和沒兵的貴人,的確是兩碼事。
「母親,你既然已經是公主何不妨大度些。」
「讓舅舅將兵權還給我吧,那本該是我的,孩兒已經三十歲有自己的孩子與府邸,不該成為你們夫妻爭吵的玩物,等過些時日,我就帶著孩子一同到邊塞去。」
「你們夫妻間的事,我再也不摻和了。」
謝意雙膝跪地,雙手舉過頭頂,像孩童朝我討要玩具一般,索要曾經我朝皇帝求來的五萬騎兵。
原來不是不鬧,是以為我在同他開玩笑。
到底是我將他寵壞了,沒有規矩,人也愚笨,同我也不親近。
活像個白眼狼。
我冷哼一聲,輕笑出聲:
「沒有兵符,你也不必去塞外了。」
「你若老實點在京中做個富貴闲人,本宮會念著母子情分不對你如何。」
「否則,你的餘生不會比你口中的姨母好多少。」
6
送走謝意的時候,他臉色有些古怪。
我隻當他是一時接受不了從實權侯爺到闲散富人的身份落差。
卻沒想過謝安之躲著不出現,是在我的公主府。
也沒想過謝意有膽子造反。
送走謝意後,我在內庭見到了謝安之。
永娘隨我入宮,周遭下人不敢攔他。
一襲青衣,坐在亭子中央,即便年過六旬,背影依舊修長挺拔,如當年初見。
那年,我躲李如意的打,躲到了他歇腳亭子的桌下。
自此,我與他,他與李如意,時過境遷仍舊是我們三人糾纏不清。
「如嫣,你回來了。」
他從前隻有最情濃之時才這樣叫過我的名字。
此刻,他立於亭中央,遙遙朝我投來目光,似乎是想邀請我入亭同坐。
為了和好,竟是使出了美男計,可我哪裡還會吃這套?
「謝安之,趁著本宮耐心耗盡前,自行離去。」
毫不客氣的逐客令讓謝安之的笑意落下眉眼。
「謝意和如意沒有跟你解釋清楚嗎?我跟如意真的沒有什麼,我已經低頭做到這般讓步,你還想我怎樣。」
「本宮想讓你|滾出公主府。」
「現在多看你一眼,都覺得惡心。」
「就算我對不住你,我們也還要做夫妻的,你究竟想讓我如何?」
從前的一甲會元也聽不懂人話了。
我的眉間爬上一抹倦色,這一日下來已然很糟心了。
永娘看清我的疲憊,主動上前請謝安之離去,他卻越發不依不饒起來。
「這裡是公主府,我是驸馬,是這裡的主子!你們沒理由趕我出去!」
「趕出去!」
從前愛他時,謝安之事事都好,如今不愛了,如何看都隻看出厭煩兩字。
他的無理更是消磨了我最後一絲耐性。
還沒等我讓人將他架出府外,就有下人來傳話。
謝意意圖謀反被生擒。
這話一出,謝安之跟我都為之一振。
謝意哪裡來的膽子謀反?!
到了宮裡才發現,他確實沒有膽子謀反,隻是被李如意慫恿著帶了三千騎兵到城門前做做樣子。
連門前一塊磚都沒弄壞就被擒住了。
他掙開押住他的御林軍過來緊緊抱住我的大腿,苦苦哀求:
「母親,兒子沒想反,隻是想讓你看一看,兒子沒有兵權的下場。」
「求您,讓舅舅將兵權還給兒子——疼疼兒子——」
謝意的話隻說到一半便被皇帝打斷,他陰沉著眸子在我們之中來回打量,最後目光停滯在我身上:「皇姐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