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還未說完,林姨娘便跪爬著上前抓我的裙擺:
「念兒,你平日最疼阿雨了,你快說句話呀。」
「她還未出閣便與男子有了肌膚之親,往後還有誰願娶她呀。」
「姨娘求你,求你做主將阿雨許給姑爺做妾吧。」
「如若不然,我與她實在無顏活在這世上了。」
她這邊不斷哭訴,那邊顧雨悠悠轉醒。
待看到身上的衣服,聽清林姨娘的話,她也急忙跪下磕頭。
滿身湿意,瑟瑟發抖。
面無粉黛,楚楚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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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今日風大,吹走了我要送你的繡帕。」
「那帕子我繡了許久,實在不忍它丟失。」
「我急忙去追,卻不小心跌入池中。」
「我知你與姐夫素來恩愛,姨娘的話阿姐不必當真。」
「隻當姐夫沒救過我,讓這池水淹S我便是。」
三人輪番上陣,有聲有淚,竟比那戲班的戲還要精彩。
我未出聲,周邊賓客也無甚議論,場面一時有些尷尬。
10
古往今來,男子納妾本不是什麼大事。
在場賓客皆是京中權貴,妻妾成群者也絕不少見。
若是放在往日,不說男客,便是女客也要對我勸上一二的。
可如今,面前三人的一言一行,竟與剛剛那出戲劇如出一轍。
到底是偶然,還是有人精心謀算?
顯而易見,自是後者。
不巧的是,這謀算已被識破。
一時間,在場眾人竟無人開口。
我用了幾分力氣,甩開林姨娘緊抓著我裙擺的手,向著顧雨而去。
「起來吧,天氣嚴寒,莫要凍出病來。」
她抓住我伸過去的手,眸中閃露出一絲驚喜:
「阿姐,你同意我入府了?」
我點點頭,語氣淡然得可怕:
「自然是同意,不過,隻做妾室怕是委屈了你,為妻可好?」
話音落下,那邊傳來裴珩昭不贊成的聲音:
「不可!」
「阿雨若是為平妻,豈非太過委屈了你。」
「夫人,便是你再疼愛阿雨,也不該......」
他話未說完,便對上顧雨盈滿淚水的雙眼。
隨之又轉頭向我:「罷了,夫人大度,為夫沒有意見。」
我看著他們這般作態,竟是差點笑出聲來:
「我何時說要顧雨做平妻了?」
「茯苓,將那和離書拿來。」
裴珩昭神情僵住:「什麼和離書?」
我唇邊勾起笑:
「自然是我與你的和離書。」
「你同我和離,再將顧雨迎進門做正妻,豈不正好。」
「也不枉你們苦苦謀算一場。」
說罷不再看他蒼白下去的面色,我又對著滿堂賓客:
「諸位見笑了。」
「今日多謝諸位到場為我慶賀,他日定當答謝。」
「顧念在此失陪了。」
轉身離去時,議論聲紛然而起。
裴珩昭本欲追上來,卻被林姨娘和顧雨拖住了腳步。
我上了離府的馬車,不願再看這些虛偽之人。
11
我在京北一處小院住了小半月。
這是我娘留予我的房產,前些日子我便差人收拾了出來。
此次前來,我隻帶了茯苓一人。
每日用些吃食,讀些書卷,聽她說些京中流言,倒也自在。
天色漸漸晚了,院門忽地被推開。
我循著聲音看去,竟是裴珩昭。
他雙目猩紅,眼下烏青,倒像是多日未曾好好休息了。
「夫人,我找了你許多日,終是找到你了。」
我移開視線,淡淡道:
「你是來送和離書的?」
他步步上前,一雙眸子久久盯著我:
「夫人,你可是還在氣我瞞你?」
「我與顧雨並非你想得那樣,我是有苦衷的。」
「那時我被暗害中藥,走錯了院子,她又吃多了酒,所以才......」
我回看他,對上他的視線:
「如你所說,第一次是被暗害。」
「那第二次、第三次,之後的每一次也都是被暗害?」
「你同顧雨看花燈、逛廟會是因為有苦衷?」
「背地裡伙同她與林姨娘,謀算著眾目睽睽之下用計逼我為你納妾,也是因為你有苦衷?」
「顧珩昭,苦衷一詞,不是這樣用的。」
一瞬間,他語氣低沉下來,說出口的話也含了幾分祈求:
「念兒,是我錯了,是我一時糊塗。」
「可我們恩愛多年,總不至於我納了個妾室便要和離。」
「你隨我回府,要打要罵,我都隨你處置可好?」
我望向遠處,那裡正有日頭落下,餘得幾分霞光。
縱使明日太陽依舊升起,卻也不同於今時、不同於往日了。
我與他,亦是這般。
「裴珩昭,你走吧,我們早就回不去了。」
12
接下來幾日,裴珩昭日日過來。
有時送來點心鋪子賣得最好的糕點。
有時送來我在府中時常研讀的書卷。
知我不願見他,他便等在門外,不論嚴寒抑或是暴雪。
終於,他染了風寒,暈倒在地。
口中仍句句叫著我的名字。
顧雨得了消息趕來,一雙眸子緊盯著我控訴:
「阿姐好狠的心。」
「平日口口聲聲說疼愛我,拿我當嫡親的妹妹。」
「可到頭來,還不是不願在府中給我方寸之地。」
「經此一鬧,我與裴郎成了全京的笑柄,阿姐可是滿意了?」
我句句聽著,隻覺諷刺無比:
「顧雨,從前許多年,我自覺從未對不起你。」
「可你又是如何對我的?」
她聞言卻激動起來:
「你說得對我好,不過是施舍給我一些吃食玩物。」
「那些東西於你而言不值一提,你卻要我記你的恩德。」
「你若真對我好,那日便不該提出和離,讓我受那樣大的屈辱。」
「如今裴郎放不下你,無心公務,又遲遲不肯讓我進門。」
「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話音落下之際,我將一個巴掌甩到她臉上:
「顧雨,你這話倒是可笑。」
「一則,你覺得從前我贈予你的那些東西是施舍,大可以坦白說出,扔回給我,我尚且還能高看你一眼。」
「你既坦然收了,還對我心生怨懟,實屬不該。」
「二則,你心悅裴珩昭,大可以坦然告知我,我未必不會準許你入府。」
「可你背著我多次與他苟且偷歡,又伙同他想用計謀強逼我同意你入府,更是無情無義。」
「三則,我已決心與他和離,他如何作為與我無關,你亦怪不到我頭上。」
「如今我不願同你計較,你更該適可而止。」
「與他一道,別再出現在我面前。」
不遠處裴珩昭的眼皮閃動,許是將我的話聽了個完全。
這樣也好。
13
那日以後,裴珩昭再未出現過。
院門又一次被推開時,我存了幾分不耐望去。
進來的竟是另一道我思念至極的身影。
平日最是儒雅的人,此刻發冠松散,風塵僕僕。
我速速起身小跑過去,面上掛了淚痕:
「爹爹。」
他去江南講學,本要去上三個月。
那裡距京城千裡之遙。
如今他能出現,定是收了我的信件便匆匆返程。
互問安好之後,我拉著他沿桌坐下,將此前種種一一講給他聽。
他默默聽完,隻問我一句:
「乖女可想清楚了?」
淚水再度盈滿雙眼,我強忍著沒有落下。
「爹爹,女兒想清楚了。」
「有些裂隙一旦生了,便再無愈合的可能。」
「我與裴珩昭,與顧雨,無論如何都再回不到從前了。」
溫暖的大手落在我肩頭輕拍幾下。
「乖女放心,爹爹知道你受了委屈,餘下的都交給爹爹便是。」
「......」
爹爹回了太傅府。
不出三日,我便已收到裴珩昭籤好的和離書。
待去官府辦完手續,遷完戶籍,我終是松了一口氣。
今後,我與裴珩昭,便是真的再無幹系了。
14
再登太傅府的大門時,正趕上顧雨出閣。
一頂小轎,三五僕從。
她掀簾看我,神情之上滿是怨恨:
「阿姐當真是心腸歹毒。」
「先是讓爹爹斷了與姨娘的情誼,將她遣到偏遠的莊子上,叫她孤苦無依。」
「又上門逼裴郎與你和離,將我許給他為妾。」
「今日是我大喜之日,卻隻有這樣一頂轎子,也隻能走裴府側門。」
「看我這般,阿姐怕是很得意吧?」
字字句句,絲毫不提自己之過。
待轎子悠悠遠去,茯苓緊捏著帕子開口:
「這二小姐簡直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小姐心胸寬廣,這麼多年一直善待她們母女。」
「她一個庶女,吃穿用度比許多世家的嫡女還要氣派。」
「她不記您的恩便罷了,還敢在暗地裡勾引姑爺......勾引裴大人。」
「小姐這樣好,奴婢真是替您不值。」
我看著她紅紅的雙眼,心中好笑:
「茯苓,顧雨固然有錯,卻也不全然是她的錯。」
「便是論起來,也不過是她與那裴珩昭一半一半罷了。」
「至於我......」
「情愛一事,古語有雲:女之耽兮,不可脫也。」
「你家小姐能早早脫身出來,你該覺得開心才是。」
話雖如此,我心中更加明了。
爹爹將林姨娘遣出府去,又草草將顧雨送去裴府。
今後她們母女,怕是再難和顧家扯上關系了。
裴珩昭是滿腹才學,可京中最不缺的便是才華過人者。
沒了太傅賢婿的頭銜,他的為官之路恐再難前進了。
憑他那微薄的俸祿,再加上一個處處奢靡的顧雨。
這以後的日子如何,還未可知呢。
15
冬日將近,我上了離京的馬車,隨爹爹外出講學。
一路走走停停,方知世間廣闊。
穿過叢林,行過水路。
見過雪山,亦走過荒漠。
我心中澎湃又遺憾。
世間盛景萬千,得見之女子許萬中也無一二。
一眼一眼看過去,我隻覺心中鬱結的許多東西,悄然間點點消散了。
再回京時,正趕上景國公府的秋日宴。
冬末離去,初秋返回。
竟已是半年過去了。
「......」
寬敞的庭院內,世家貴女三五成群。
或闲庭對弈,或樹下蕩千。
我尋了相識之人,講起在外的所見所聞。
她們時而驚呼,時而感嘆,時而表示羨慕。
越來越多的貴女被吸引過來,沉浸在我描繪的各種場景之中。
直至一聲明顯的嗤笑響起:
「她一個女子,如何能見過這樣多的風景。」
「不過隨口胡謅幾句,你們竟也相信。」
我循聲望去,是個穿著暗色衣裳的姑娘。
在一眾衣著鮮豔華麗的貴女中,顯得格格不入。
未等我開口回復,就已聽到熟悉的聲音響起。
「莫姑娘慎言,阿姐離京半年之久,許是真的去看了的。」
是顧雨。
她虛扶著後腰,腰腹間隆起的弧度格外明顯。
顯然已有了幾個月的身孕。
話音落下,她旁邊的小姐妹又傳出一聲輕笑。
「阿雨,你可別輕易為她擔保。」
「裴大人對她那樣好,不過因為裴大人救了你一番她便鬧著要和離。」
「誰知她是不是有了野男人,同人家私奔去了?」
茯苓氣得紅了臉,正要上去爭辯。
我伸手攔下,隻叫她把外出途中所作的畫作拿來。
「這位小姐若是未親眼所見,還是不要胡亂猜測的好。」
「免得哪日禍從口出,害了自己,又牽連了家人。」
我又轉身向著身邊的一眾貴女。
「這是我隨父親外出講學途中所作。」
「其中所畫之景皆是我親眼所見。」
畫卷輪番傳閱,顧雨幾人再無人理會。
16
宴會結束,人流散去。
那位身著暗色衣服的莫姑娘攔住我。
「顧小姐,外面的世界當真有你詩中畫中那般精彩?」
我唇邊顯露微笑:「真假與否,姑娘親自去看了便知。」
看著她離去的身影,茯苓在我耳邊小聲念叨。
「小姐,您從不是愛出風頭之人,今日為何要同她們說這麼多?」
我抬起頭望了望這被四方宅院圈起的天空。
「茯苓,今日在場的皆是勳貴之家的女子。」
「相較於尋常人家的女子,她們或許會有更多的選擇。」
「我所做的,不過是給她們看到更多一種可能。」
「其實我心中知曉,對於她們之中的絕大多數,我今日所言不會起到什麼作用。」
「可萬一呢?」
「萬一其中有人會因為我的見聞,想去看不一樣的風景, 想去過不一樣的人生呢?」
「那從前那些於女子而言狹窄到幾乎不被人看到的路, 那些從未被女子選擇過的路。」
「或許就會被拓寬, 就會被千千萬萬個女子看到。」
「這未嘗不是件好事呢?」
誰說女子就該囿於內宅, 相夫教子?
見過山海,心有山海, 女子亦可以做搏擊長空的鷹,而非籠中的雀。
「......」
行至馬車處, 顧雨正在那裡等著。
她輕撫著隆起的腹部, 挑釁般地看著我。
「阿姐, 再有兩個月我和裴郎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我雖是妾室,但他應了我, 今後定然不會再娶妻。」
「如今見妹妹這樣幸福,阿姐心中可歡喜?」
我迎上她的目光,道了一聲:「自然歡喜。」
說罷不顧她僵在臉上的神情, 施施然上了馬車。
待馬車搖搖晃晃行在路上, 茯苓貼近車身開口。
「小姐聽她亂說。」
「裴大人此前無心公事, 後又大病一場,引了上峰不滿。」
「雖是官職未變,可手中早無了實權,與尋常闲職無甚兩樣。」
「二小姐過門後打發了許多裴府裡原本的僕從, 她又從未學過掌家,將後宅管的烏煙瘴氣。」
「今日她身上那衣裳,還是此前在咱們太傅府的時候做的。」
「依她的性子, 想必這已是她最拿得出手的一件衣裳了。」
「她們曾經那樣對您, 現今這般, 真真是大快人心。」
聽了這些, 我心中並無波瀾。
顧雨還是從前的顧雨。
可我的心境已與之前大不相同了。
想必她永遠也難知曉:
當你見過草原廣闊。
當你見過雪山巍峨。
當你見過世間百態。
也許你會發現, 情情愛愛也好, 許多旁的也罷。
它們於你而言, 可能是這世上最微末的存在。
17
日子又那樣一日一日過去。
聽爹爹說, 他在朝中受了彈劾。
奏章上寫,許多官宦之家、勳貴之家的女兒,受了我的煽動執意遠遊。
爹爹稟明聖上, 言道是他「教女無方」。
他願辭去朝中官職, 帶著女兒告老還鄉。
「......」
後來, 我又隨著爹爹一起上了離京的馬車。
我們去了西北,去了江南, 去了許多地方。
每到一處, 我仍舊把所見所聞處處講。
有些父母聽聞我去, 也會把自家不安分的女兒處處藏。
「......」
再後來, 我收到了許多信件。
那些執意遠遊的女子,有的成了名傳四方的商賈,有的成了軍中的女千戶。
有的回到父母身邊,有的嫁作人婦。
我時常看著信紙呆愣傻笑。
真好!
女子本就不該隻有一種活法。
其實, 我也收到過京中的來信。
顧雨常常為了府中瑣事與他爭吵。
他多次醉倒在顧府門外,手中牽著一條灰黑大犬,嘴裡句句念著我的名字。
我將信燒掉時,茯苓在一旁捏著帕子, 聲聲說著「晦氣」。
我心中好笑,偏頭望向遠方。
那裡天空很藍。
那裡有白雲飄蕩。
就一直往前走吧,不必回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