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眸光遊離,落在那張熟悉而陌生的面龐上。
忽而想起他曾經說過的話。
恍惚間,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尤為哀涼:
「他還被關在那個陣法中嗎?」
「你說被那裡頭的劍氣刺中很疼,是真的嗎?」
13
暮色四合。
魏玄景走出西廂房時,看見下人在穿堂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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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舌舐動,他的心也如同被炙烤般灼痛難忍。
他沒想到,自己放下尊嚴的博弈,換來的是這樣的結果。
「他還在那個陣法中嗎?」
——她在乎的竟然是這個。
而不是關心他為什麼要舍棄自己,扮演別人。
推開正房的門,魏玄景踏入更深的幽暗中,思緒也隨之重了幾分。
他看向裡屋冰冷寂寥的床榻,楣子上還掛著一隻樣式精巧的香囊。
已沒有任何香氣,可他始終不願將其抹去。
因為那是明容在此生活過的痕跡。
魏玄景沒有告訴明容。
被搶走身體的那半年,他的魂魄一直跟隨在她身邊。
起初,他一心隻想奪回自己的身軀,曾多次強行驅入,卻常以失敗告終。
少有的成功的幾次,都是在那妖邪入眠後的夜晚。
魏玄景記得很清楚。
有次他睜開眼睛時,明容還醒著。
正拿那雙水盈盈的杏眼,好奇地端詳他的臉。
四目相對,她眼睫飛快顫動,局促地躲回自己的臂彎。
頸間貼著柔軟的發絲,腰身被一隻纖細玉潤的手圈住。
魏玄景這才發現,明容大半個身子都靠在自己懷中。
從前同房時,她都是規規矩矩地躺在一側的。
詫異之際,一道軟糯的細聲將他的思緒拉回。
「夫君,原來你沒睡著呀。」
胸腔上傳來溫熱的震顫,她似羞似惱地笑著。
那瞬間,魏玄景心間一熱,滑過一股異樣的黏膩。
此後,他開始注意起自己這位妻子。
魏玄景自問,他本對明容並不甚在意。
隻道她是被強行加在自己身側的一束影子,溫良賢淑,端莊守矩。
可漸漸地,這道影子在他心中勾勒出清晰的模樣。
低頭挽發時的嬌俏。
書寫臨摹時的專注。
含笑彎眼時的明媚。
……
魏玄景意識到,明容如此鮮活生動。
隻是這些模樣,不是對他顯露,而是對那強佔了他身體的妖邪。
看兩人日夜相伴,形影不離,魏玄景心中積壓起難以名狀的躁動——
憑什麼?
明明他才是她名正言順的丈夫。
他費勁心力搶回自己的身體,便是為了要明容知曉。
那妖邪與她之間的種種都不做數,他魏玄景才是她應比肩的人。
可當真正站在她面前時,魏玄景發現自己並沒有想象中的歡喜。
他有些怨她。
怨她是非不明,錯把別人當成自己,還為那人落淚。
怨她過分親昵,還轉變得那般快,讓自己無地自容。
魏玄景承認,明容說出那句「喜歡」深深地刺痛了他。
他別扭地同她置氣。
卻馬上在她因相思而害病不醒時敗下陣來。
「讓她如願,也未嘗不可。」
他釋懷地想。
……
玄鏡可窺見山中陣法。
魏玄景眸光如霜,靜靜地看著陣法中狼狽的男人。
不甘、羞惱、嫉妒。
無數情緒交織洶湧,撼動著他最後一分理智。
最終,他收起玄鏡,向那同樣昏暗的西廂房走去。
事已至此,他要讓明容看看。
她魂牽夢縈的人,究竟有著怎樣一張醜惡的面目。
14
魏玄景推門而入時,我已經冷靜許多。
可精力消耗殆盡,再沒有去搭理他的力氣。
我垂眼,注視著地上的影子步步走近。
「你不是想知道他現在如何嗎?」
「看看吧。」
沉悶而不帶起伏的語調在上方響起。
隨後,手邊的桌案上落下一隻玄鏡。
我瞥去一眼,遲疑地將它拿起。
那血泊中的男子,便這麼毫無徵兆地闖入我的視線。
我知道,他就是勳郎。
他沒有魏玄景俊朗,相貌頂多算是清秀。
身量也不如魏玄景高大,看模樣,似乎還比他小上幾歲。
他穿著奇怪的服飾,狼狽地跪在陣法中央。
身上無一寸完好的肌膚,舊傷疊著新傷,血肉模糊,觸目驚心。
陣法中劍氣回旋,每發動一次,他就發出一陣悽厲的慘叫。
我不忍再看下去,將玄鏡重重蓋在桌案上,雙手止不住地發抖。
「怎麼不看了?」
魏玄景俯下身,取過那玄鏡,再次擺在我眼前。
我別過頭,眼眶發著熱,寒意卻從心底洶湧而起,如一柄冷冰冰的鏽劍,一下貫穿了整顆心髒。
魏玄景低笑,柔聲安撫著我。
手卻不容抗拒地掐住我的下颌,強迫我去看那鏡中的身影。
「你不是想知道他疼不疼嗎?」
「明容,你看清楚,這就是他的真身。」
此刻,屈辱和憤怒勝過了恐懼。
我SS地盯著他的臉,指甲在他手臂上劃下一道道血痕。
魏玄景似乎對我的反應很滿意,笑容更為陰損。
「你看,他弱小、膽怯,沒有我的身體,他什麼也不是,我隻稍動動手指就能讓他生不如S。」
眼淚簌簌落下,我自知不敵,不再反抗。
默默地任由魏玄景幫我拭淚。
他半跪在我身前,繼續道:
「你被他騙了,明容,他根本不值得你同情。」
「他早就是將S之人,本不屬於這個世間,是為了活命才來接近你。」
「如此居心叵測之人,有什麼值得你掛念的?」
他的動作小心翼翼,像在對待一件珍貴的瓷器。
然指腹每劃過一次我的臉,我心中便多一寸麻木。
晦暗的月色中,我怔怔地望著眼前人。
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般,覺得他如此陌生,可怖。
似乎感受到我的心境,魏玄景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無力道:
「早知如此,你為何不裝作不知道,為何要揭穿我?」
「我已查明,那妖邪有方法回到他原來的世界。隻要你願意,我能一直扮演他,這樣大家都好過。」
他忽地頓了頓,話尾透著幾分哽咽。
「明容,那段時間,我們不是都很快樂嗎?」
聞及此,我才有了反應。
我定定望向雙目猩紅的魏玄景,澀聲道:
「可你不好過。」
他眼眸一顫,指尖一瞬冰涼。
我推開他的手,一字一頓地重復:
「魏玄景,這樣你不好過,我也不願意一直身處這樣的騙局。」
「你就是你,我隻是不喜歡你,並不代表你不好。」
「魏玄景,你無須去扮演任何人,我不願你這樣。」
窗外樹影婆娑,蟬鳴在這沉悶冗長的夜裡肆意大作。
擾亂了彼此本就如麻的心緒。
這一夜,我有太多不明白的地方。
我不明白魏玄景對我的執念究竟由何而來。
不明白他流淚時都在想些什麼。
也看不透他離開前,對我露出的那抹慘然的笑。
15
我決意同魏玄景好好談談,請他放勳郎一條生路。
不成想,他比我先行一步,帶我來到山中的道觀。
「陣法中可觸及他的原形,我已止住劍氣,你進去吧。」
他背過身,默然站在原地,衣袂隨風揚起,顯出無端的寂寥。
我收回目光,蹣跚進入陣法,朝中心那個男人走去。
我設想過再見到勳郎時的許多種情景。
唯獨沒料到會是現在這一種。
他錯愕地抬起頭,看向我的眼中滿是惶恐和愧疚。
「明容,對不起,我騙了你。」
這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而後,他將所有真相一五一十地對我坦白。
正如魏玄景所說,他是一個將S之人,齊勳是他在另一個世間的名字。
意外瀕S時,有股力量助他來到我身邊。
隻要能讓我喜歡上他,他便能獲得S而復生的機會。
「所以,你對我的好都是假的嗎?」
我淡淡地問道。
回想我們相處的日子,回想他說過的話。
原來那些天馬行空的故事,那些他夢中出現的人,都是實際存在的,是他真真切切的過去。
而我,才是他帶著目的進入的一段插曲。
齊勳慌張否認,「不,明容,我們對彼此的心意是相同的。」
「與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以真心相待。」
「這樣啊。」我古井無波地點著頭,「那你應該成功了吧,因為我很喜歡你。」
齊勳呼吸一窒,他喉結滾動了兩下,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成功了,但我決定留下來。」
「明容,我想和你永遠在一起。」
山間風動,將他的話清晰吹入我的耳中,帶著令人澎湃的雀躍。
良久,思緒回籠,我望著他鄭重道:
「齊勳,你不能這麼做。」
他的眼眶霎時變紅,目光透著疑惑,在問我為什麼。
我笑著摁回他的手,將帕子放入他掌心,示意他擦擦眼淚。
「那個世界有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原本就屬於那裡,若你放棄了S而復生的機會,他們會很難過的。」
「若你因我而困在這裡,我此生也難以安心。」
方才齊勳說騙我時,我沒有預想中的失落。
聽他說要為我留下來,我亦沒有多麼歡喜。
我好像意識到,我喜歡他不假。
但我好似,更喜歡和他在一起時的我自己。
那個我能敞開胸懷,放聲大笑。
能無所顧忌,邁開步子奔跑。
那樣的我, 懂得如何讓自己快樂。
眼前人仍默不作聲, 似乎並不相信我的話。
我哭笑不得地往後指了指:
「我說的都是實話。」
「你未曾對不住我什麼, 若要道歉, 你或許該向被你搶去身子的魏玄景道歉。」
16
這一日, 齊勳離開了。
他走時如一陣風拂過, 簡單平靜,不留一絲痕跡。
其實他早就可以脫離這個世間。
隻是為了尋找機會向我解釋, 才一直留在陣法中受難。
在他化為縹緲的最後時刻, 我輕輕抱住了他:
「齊勳, 謝謝你來過,才有了如今的明容。」
……
「他就這麼走了?」魏玄景望著空蕩蕩的陣法中心,有些恍惚, 「你還好嗎?」
他語焉不詳, 我卻了解其中的未盡之意。
我循著他的目光看向那片空虛,淺笑道:
「嗯,這是最好的結果。」
手上倏地一沉, 魏玄景將一卷紙遞進我手裡。
「這是什麼?」
他低眉,無奈地勾起唇角:
「你要的和離書。」
17
我沒想到, 魏玄景會為我做到如此地步。
他不僅給了我和離書, 還對京中放出我失足落崖身亡的假消息。
我父親本是勃然大怒,欲派人來登州查探。
可一聽魏玄景答應會為我追封诰命,也不再探詢我落崖的虛實。
我很感激魏玄景。
也問過他為何會放我離開。
可他並沒有回答。
一如他從前一貫的做派,神秘而復雜, 從不留下任何解釋。
離別那日, 我依舊十分忐忑,再次向他確認:
「你可有為難之處?」
「沒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嗎?」
他笑了笑,「告訴我你在何處就好。」
18
我後來去了許多地方。
在寧州的茶樓裡給人寫過話本子。
在淮州學了刺繡。
甚至在曲州當了一小段時日的廚娘。
村民以自家的作物代束脩, 每日讓孩子們上課時捎來。
有時是一把青菜, 有時是兩顆雞蛋。
遇上佳節, 還能收到豬皮和燻肉。
日子過得還算有滋味。
這日,又是一年的端午。
放堂後, 有個孩子將一隻木奁交予我。
他咬著糖餅,含糊道:
「先生,那個人又來了。」
我心下了然, 接過木奁向他道謝。
自我回到登州後,魏玄景就更頻繁地送東西或信來。
卻總是託人轉交,自己從不露面。
近夏多蟲蟻, 魏玄景向來顧慮周到,我以為他會送來膏藥之類的物件。
豈料, 木奁中竟然是一支蝴蝶釵。
與多年前琅玉齋所制的一模一樣。
附信是他滿滿一頁的歉意。
魏玄景說這制釵的料子如今難尋, 隻能先賠我一支。
信紙上墨色深淺不一,想必寫信人落筆時思慮了良久。
而那最末的一句, 墨跡甚至還未幹透——
「今夜可否江畔一聚?」
我笑著收起信紙, 凝視著手中的蝴蝶釵。
真似當初那人所說——
「藍翅金邊, 撲翅飛舞時,猶如落下細細金粉,如夢似幻。」
幽園蝶夢, 轉瞬成空。
然慶幸的是,夢醒後,我握住了自己的真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