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克己於層層疊疊的書冊後抬眸:「福元,你放心。」
隻一眼,便讓我心定。
連日勞累,他的眼中滿是血絲。
我想起徐黛煙提到的朝堂之事,可我一點兒不懂,隻能笨嘴拙舌地說道:「大人,素水姐姐曾對我念過一首詩。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闲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我聽著很有道理,人生短短數十載,還需多多看開釋懷,方能笑口常開。」
薛克己喃喃復述了一遍這首詩。
長眉舒展,他衝我露出一個明眸皓齒的笑:「福元,我知你心,多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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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我心嗎?
弦月隱於枯柳梢頭,我的心靜得和窗外夜雪一樣。
大人,你不知我心。
我的真心,生了錯情。
7
王文輔被判處斬的消息,是趕在新年前傳來的。
薛克己擁著暖爐喝茶,徐黛煙狠勁兒一拍桌面:「就該是這樣!讓他害S的女兒家們看不到新年的新氣象,那他也不配看到!」
薛克己放下茶盅,無奈地將徐黛煙的手握在掌心裡摩挲。
「拍得這樣響,夫人也不知疼的。」
他倆已不是第一天這般琴瑟和鳴了。
自打我第一天見他,他驚慌失措向她奔赴,就是這般滿心滿眼容不下他人的模樣。
是我變了。
我因著不可言說的愛重,心生酸澀。
但我將此事藏得很好。
除了素水之事,我不曾與薛克己有別的交談。偶然相遇,我也隻將頭垂得低低,連他衣袖生風也要避開。
發乎於情,止乎於禮。
是故漸漸地,老夫人也不似起初那般防備我了。
徐黛煙喜歡我做事細心、性子乖巧,便常喚我去幫雪春打下手。
等到了王文輔處斬的日子,我執意去看。她不放心,派了兩個小廝跟著我去。
出門前,徐黛煙親自為我披上雪氅,滿目擔憂地看著我:「你若害怕,便隨時折返。王文輔橫豎是個S,你看不看的也不甚要緊。」
她是怕我嚇出了病。
可我內心堅定,我一定要親眼見這惡人償命。
「我不怕,夫人。我隻怕他逍遙法外。」
徐黛煙自然明白我的堅持,便長嘆一口氣,順著我道:「至少早些回來吧,我還等著你給我做好那隻梨花香囊呢。」
我曾對徐黛煙說起,素水喜歡看梨花。
昭武校尉府中,那些寒冷徹骨的深夜,我擁著渾身青紫的素水,聽她說,她有多喜歡這潔白無瑕的花。
我給素水做的女紅,每樣都繡著梨花的圖樣。
王文輔夜夜尋歡作樂,請樂師進府,絲竹管弦聲隱隱約約飄過高牆。
那時素水細細摩挲那些花紋,笑著對我說道:「如今我也是被人掛念著的人了。」
我與素水,都指著這些掛念而活。
「福元,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活出個人樣來。」
小樓吹徹玉笙寒。
徐黛煙聽了這些事,不知怎的,也央我給她繡個梨花紋樣的物件。
我起初想拒絕:「夫人,『梨』音同離別的『離』,寓意不大好,不然我繡個別的圖案給你?」
她搖了搖頭,似乎深知我的心病。
因我沒能帶素水及時離開豺狼窩,所以我常將她的S也攬在我的頭上。
所以我會瘋魔了想獻上自己,換薛克己主持公道;會連曾經送了許多梨花圖樣給素水,也聯系到這件事上來,怪自己犯了忌諱。
徐黛煙來拉我的手,眼中的溫情,和素水看我時一模一樣:「我不信歪門邪道,我隻願問心無愧。」
一語擊潰我的防線。
那是我最後一次向徐黛煙下跪磕頭。
我向她坦白了那天夜裡,我對薛克己意圖不軌的事。
她聽了之後,怔了怔,而後蹲下身,輕柔地撫了撫我的臉頰。
「福元,那如今你可想明白了?」
她不在乎我做了這種腌臜事,甚至不查證我與薛克己是否真如我說的那般清白。
她信我,更信她的夫君。
如何不讓我動容。
徐黛煙扶起我,拭去我臉上的涔涔淚雨。
我衝她使勁兒點頭:「夫人,我明白了……正義絕不會出自男子的酒杯之中、女子的羅裙之下,我該當自尊自愛。」
徐黛煙衝我欣慰一笑,展開雙臂,無聲地問我她可否擁我入懷。
我曾躲過這個善意的懷抱。
但此刻,我高聳的心牆坍塌。我伏進她懷裡,與她緊緊相擁。
若世間真有神靈,以身飼惡虎,以素手拂開毒瘴,該當長徐黛煙這樣。
也是這一刻,我才明白,薛克己不納妾,隻娶這一妻,處處縱容忍讓,絕非顧及徐黛煙的出身。
他在朝堂之上,連一國丞相都敢針鋒相對,又怎會忌憚她這尚書之女的身份。
他隻是如我愛重他一般,愛重他這舉世無雙的發妻罷了。
我頂風冒雪,去了刑場。
我站在王文輔能看到的地方,他一瞥見我,目眦欲裂,恨不能衝上來生啖我肉。
我拿起素水曾佩戴的一隻玉絡子,在他面前晃了晃。
我啟唇,讓他看清楚我說的話:「S人,償命。」
西市路口,我話音剛落,劊子手便手起刀落。
一直到王文輔的腦袋滾落在地,被他那教子無方的爹娘收了屍,我才眨了眨眼睛。
眼眶酸澀,可這一回,我不想再哭了。
阿姐,你看到了嗎?
這樣的惡人,終於不再為禍人間了。
我們的命也是命,也該讓這群權貴有個忌憚。
回府的長街路邊,冬雪覆落枯枝。
亂瓊碎玉,很像我和素水曾經一起侍弄的梨花樹。
一片雪白,真相也大白了。
8
若日子能這麼一天天過下去,也沒什麼不好。
我漸漸收起了對薛克己的心思,哪怕除卻巫山不是雲。
但我大可先守著老夫人,待將她養老送終了,再給他們小夫妻做個管事婆子,一輩子也能過完。
這麼想著,不嫁人生子,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誰知,我入薛府不過三年,薛克己便因得罪了齊丞相,被貶西南,要遠離帝京。
消息甫一傳來,老夫人便驚懼過度,臥病在床了,我寸步不離侍奉著。
貶謫之路千裡長,若在離京前養不好,一路顛簸,老夫人該留病根了。
薛克己和徐黛煙都是菩薩心腸的人,拿出府中一眾奴僕的賣身契,言說想走的隻管領了銀子帶了契離去便可。
我充耳不聞,照舊熬藥喂飯,勤勤懇懇侍奉老夫人。
徐黛煙於無人處堵住我,為我分析利害:「王文輔之案後,我便將你爹娘也一並贖來,做了我娘家底下田莊的管事。你隻管留在京裡,守著你爹娘,將來尋個良人成個家,有何不好?」
我手裡端著待洗的藥碗,實在躲不過,便欠了欠身子說道:「夫人心善,不願帶我們這幾個土生土長的小丫鬟離京,都給發落了好去處。」
我抬眸直視她,字字出自真心:「夫人和大人是做善事不圖回報的好人,卻不知我也是個講良心的。莫說於理我該跟著你們去,於情我也是真心想跟著你們的。」
我將藥碗放在檐廊下,上前攀住徐黛煙的腕子:「夫人,莫說貶謫,縱使你們成了乞丐,我也跟著。我會做女紅,會莳花弄草,給姑娘梳發盤頭,能掙到錢。
「下半輩子換我養你們,我也不悔。」
徐黛煙愣在原地,眼中是久久難消的驚異與感動。
她回握住我的手:「好一句『不悔』,也不枉我們真心待你一場。」
誰知我才勸住了徐黛煙,薛克己又來相勸。
離京前夜,月明正在梨花上。他似是喝了酒,撞開了我的房門。
小窗前,疏影下,我佯裝睡著,不知他想作甚。
誰知,他摸索過來,隻是將一個信封,放在了我的腳凳上。
「你的賣身契,拿好。從此你便是自由身了。」
聽語氣分明已有醉意,可他待人接物,卻總是清醒有禮。
那青竹似的身影旋即離去,怎麼將門推開的,又怎麼將門好生合上。
門扇一隙間,明月映照天地間,山似玉,玉如君。
薛大人,你與夫人這般好,又讓我如何舍得。
所以我雖拿了賣身契,卻執拗地與他們同路而行。
一直到渡口處,我要上船,薛克己難得皺眉,帶著幾分斥責對我說道:「福元,你是想一輩子給人做奴才嗎?
「當牛做馬的滋味,你還沒嘗夠嗎?」
我是不想再當牛做馬的。
可是薛大人,你將賣身契還我,此刻起,我已是自由身。
我不會再給人當牛做馬了。
9
徐黛煙扯他臂彎:「大人此言太重了,你不過是不想福元跟著我們離家千裡受苦,何不好說好話呢?」
我初入他的侍郎府時,奴僕滿園,熱鬧非常。如今他二人走時,隻有寥寥幾個無處可去地跟著照看。
連徐黛煙的陪嫁丫鬟雪春,都被她送回了尚書府。
我看了看薛克己,又看了看徐黛煙。
清正良善的官人,聰慧豁達的姑娘。
素水為我續了命,他二人則為我改換了人生。
我上前,拉住徐黛煙的手,反問她:「夫人,我對你說過的話,你莫不是都忘了?」
她眨巴眼睛,滿目為難,向我撒嬌服軟:「福元,你當知我心,我自然十二萬分想有你伴著……」
得了她的準話,我便理直氣壯踏上了船。
我從包袱裡拿出我的賣身契,在薛克己眼前晃了晃。
「薛大人,我如今是自由身,你攔不得我坐船南下。」
他的眉頭,霎時便蹙成了S結。
沒日沒夜的公務他不煩惱,被權臣打壓遭貶他也氣定神闲。
想不到有朝一日,倒被我這肚裡沒文墨的小丫鬟治得無話可說。
一路上,薛克己也盯不住我。我照舊看顧老夫人,抑或幫徐黛煙打打下手。
老夫人拍拍我的手背,長嘆一聲道:「福元,你初來府裡時,我隻覺你留不長久。誰承想你竟是個不離不棄的。」
我半蹲在她身旁,為她緊了緊衣領。
一路越往西南去,越發樹密水藍:「老夫人,等落了腳,安穩下來,您教我識字讀書吧。將來我幫您抄佛經。」
薛克己與我賭著氣,到了地方收拾宅院,始終不準我踏進他家半步。
我用我攢下的銀錢,在附近租了個小院子。
一面給人上門梳頭做栉工攢錢,一面聽著他府邸的風聲。
在他家招管事的消息傳出時,我收拾包袱登門了。
徐黛煙抬眸看是我,立時就笑開了。
從京中帶來的老嬤嬤站在一旁打趣:「我瞧著後邊的人也不必排著了,有了這位大姑娘,誰還爭得頭籌呢。」
我躬身行禮,向徐黛煙笑言:「卻不知現下薛大人不在府中,夫人可能做主?」
徐黛煙站起身,笑靨如花,顧盼神飛:「好福元, 我不要你賣身給我家,隻與你籤個聘用的書契, 料想他知曉了也挑不出我的錯處。」
她上前來輕輕點我的眉心:「你這鬼機靈,怕不正是如此打算的吧?」
我乖巧地挽住她的臂彎:「好夫人, 不多些心眼子,又怎麼給你做伴呢?」
這一次, 我踏進薛府, 以自由身, 心甘情願。
恰值梨花紛飛的時節,月夜下一地碎白, 似瑞雪,兆豐年。
我捧著一件褂子去找老夫人,轉過抄手遊廊, 偶遇了薛克己。
這一回, 我心中清明, 大大方方向他行禮, 笑道:「大人倒是通透,才來幾天就上手了。」
薛克己亦清朗一笑, 聲音溫和如舊:「京中也好,西南也罷, 辦的都是百姓的事, 我自該一視同仁。」
他再次向我問起素水。
我指了指院中的一棵梨花樹:「大人, 我臨行前,給素水姐姐修繕了一座像樣的墳茔,還在她的碑旁種了棵梨花樹。
「她生前最喜歡看這質地潔白的花了。」
薛克己點了點頭,而後與我擦肩而過。
他穿著初見時那件煙綠長衫。
如松如竹, 如明月清泉。
我很慶幸,我平生唯一一次心動,是對這般霞姿月韻的君子。
向他靠近的每一步,他都在反過來影響我,使我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後來,如我當初所計劃的一般,先為老夫人養老送終, 再給薛克己和徐黛煙做個管事婆子。
我終生未嫁,對他夫妻二人的子孫視如己出。
徐黛煙常管教她的子孫們,說不可瞧不起我們這些奴僕。
尤其是我。
她說, 我為報恩而來, 這麼多年勞心盡力, 早不欠他們什麼了。
我哄著她的小孫女入眠,隻是清淺一笑。
若與你們這樣的好人, 我願意算糊塗賬,一輩子不離不棄。
院中的梨花, 又盛開了。
我的頭發也悄然轉白。
回顧此生, 我已經記不大清楚, 曾在昭武校尉的雜役院裡的日子了。
隻記得曾有一白淨溫婉的姑娘,拉了我一把。
她告訴我,要好好活著, 活出個人樣來。
阿姐,你看,我如今可有讓你失望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