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診阿爾茨海默症後,我又一次忘了接孫女。
兒媳婦咆哮著把我的東西扔出家門:「這麼點小事都做不好,成天就知道偷懶!滾回你老家去!」
我一件件撿起被扔了滿地的衣物。
站在門口,突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
腦子裡冒出一個地址。
於是,我買了一張去往那個地址的車票。
後來,有人給我打電話:「媽,鬧夠了沒?該回家了吧?」
我聽著似曾相識的陌生聲音,莫名其妙:「我就在我家裡啊,你是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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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半年前,我開始丟三落四,去醫院檢查,確診了阿爾茨海默症。
我再三斟酌,還是決定告訴兒子兒媳。
也好讓他們有個準備,以後,我可能沒辦法繼續幫襯他們了。
他們的反應卻出乎我的意料。
兒媳嗔笑道:「媽,您該不會是為了不幫我們帶孩子,故意找借口裝病吧?
我可先說好,我爸媽是不會過來的。妞妞是你們林家的親孫女,你不帶誰帶?」
兒子接話道:「人老了有幾個不痴呆的?媽你這都是正常現象,不用大驚小怪的。
你可別聽醫生忽悠,別去做什麼幹預治療,他們為了掙錢不擇手段。咱不花那個冤枉錢。」
我聽著這些話,心裡很不是滋味。
其實,我也沒想治療。
林孝他爸走得早,我自己把他拉扯大,沒能給他攢下什麼家業。
這一直是我心裡的一道疤。
林孝從寒窗苦讀,到成家立業,這中間吃了多少苦,我這個當媽的都看在眼裡,怎麼會不心疼?
如今他好不容易在一線城市站穩了腳跟,我要是變成了藥罐子,每月就千把塊錢的退休金,能補貼家用的就更少了。
我不想,給家裡增加負擔。
02
兒子兒媳的態度,其實沒對我產生多大的影響。
每天隻要聽到妞妞奶聲奶氣地喊我「奶奶」,一切憂思苦悶就都煙消雲散了。
我想,能多帶妞妞一天算一天吧。
可是偶爾又會悲傷起來。
不知道哪一天,就不認識這個叫我「奶奶」的人兒了。
每次聽她喊我,我都馬上蹲下身去回應她。
偶爾忍不住,我就偷偷別過頭去抹眼淚。
小姑娘心思細膩:「奶奶,你怎麼哭啦?」
「奶奶怕越來越老,記性不好,忘記我們妞妞。」
妞妞伸出兩隻肉乎乎的小手捧起我的臉:「那奶奶仔細看看妞妞,像照相機一樣把妞妞印在腦海裡,就不會忘記啦!」
我破涕為笑。
有一次,妞妞把這件事告訴了兒媳。
兒媳趁妞妞睡著,把我拉到一邊:「媽,沒想到你還是個老綠茶。
繞那麼大彎子叫孩子給我帶話。
你就不考慮考慮孩子的感受嗎?
自己想偷懶,別拿我的孩子當工具人!」
她嗤笑一聲:「我看你挺健康的,算計我和孩子算計得很清楚。
我還是頭一回聽說您這樣的老年痴呆。」
03
自從我生病,兒媳陳杏對我的態度越來越苛刻了。
哪怕一個小失誤,她都覺得是我為了偷懶,沒病裝病。
做菜沒有醬油。
她陰陽怪氣:「這是跟網上學的吧?當婆婆的,不使喚兒媳婦,心裡不舒服是吧?」
我出門忘帶鑰匙,怕打擾他們上班,一直在樓下等到傍晚。
她含沙射影:「媽這病挑的可真好,一個忘帶鑰匙就能清闲一整天,叫我們下班回來喝西北風啊?」
在她的百般挑剔下,我的狀態越來越差。
我們之間的矛盾,終於在我又一次忘記接妞妞後,徹底爆發。
04
第一次,我記錯了時間,妞妞的老師打電話給陳杏,陳杏又打電話給我,劈ẗũ⁽頭蓋臉將我罵了一頓。
「老師在群裡呼叫了好幾次妞妞的家長,你都沒看見嗎?你讓我和你兒子的臉往哪擱?」
可是她忘了,我根本不在群裡。
當初是她,說什麼都不讓我進妞妞的家長群,說老人都愛在群裡亂發鏈接,丟他們臉面。
第二次,我吸取了教訓,專門定了一個接妞妞的鬧鍾。
時間一到,我就出了門。
可路上卻怎麼都找不到妞妞的幼兒園,甚至,連幼兒園的名字都想不起來。
眼看著天色越來越晚,早就過了接園時間,我心急如焚。
終於被好心的路人發現了異常。
他幫我把手機充上電,又調出緊急聯系人的號碼,打給了林孝。
聽到他們已經把妞妞接回了家,我松了口氣。
緊接著,林孝的吼聲穿過聽筒:「你還知道打電話回來?
我以為你S在外面了呢!」
路人聽不下去,奪過電話:「你怎麼說話呢?家裡老人有老年痴呆你知不知道?你再這樣我告你N待老人!」
林孝一聽有外人,氣勢立馬弱了下去,連聲道歉:「不好意思,我這不是急壞了嗎?
是您找到了我母親?
我這就過去接她!」
一路上,林孝一言不發。
到了家門口,才緩緩開口:「媽,你知道錯哪了嗎?」
我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今天的事,的確錯誤在我。
聽說妞妞在幼兒園等到最後,都哭成了淚人。
一想到這裡,胸口就揪著疼。
林孝語氣裡明顯帶著怒意:「你跟我說實話,老年痴呆這個主意,是不是一起溜孩子那些老太太給你出的?」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林孝。
原來,他一直以為我在裝病?
他竟然也信了陳杏的話,認為我是為了偷懶,找了個借口。
林孝繼續說:「你是不是覺得,憑什麼人家都有保姆阿姨,我們家隻有你一個人,又要帶孩子,又要做家務?」
「我不是……」
05
解釋的話被林孝打斷:「我來告訴你憑什麼!
就憑人家的房子都是父母給買的,保姆阿姨都是父母給請的!
我爸S的早,我從小就過得不如別人,但是我從來沒有怨恨過你……」
「你不該拿妞妞來挑戰我和陳杏的底線。」
林孝說:「我對你太失望了!
你看不見我有多辛苦嗎?
你怎麼能隻想著自己享受?
媽,你怎麼這麼自私!」
林孝雙眼通紅。
眼中沒有一丁點小時候的乖順和依賴,甚至沒有青春期後的叛逆和不耐。
取而代之的,是對我滿滿的恨意。
事情怎麼會發展成這樣?
我咽下了滿肚子的解釋和委屈。
不管說什麼,都沒有意義了。
林孝從兜裡拿出鑰匙,正準備開門。
防盜門突然從裡面打開了。
陳杏懷裡抱著我的衣服。
這些衣服原本整整齊齊地疊放在妞妞衣櫃的一個小格子裡。
被陳杏亂七八糟地揉成一團,一股腦扔了出來。
她看見我,眼神瞬間狠厲起來:「把你接到大城市來享福,你還不知足!
那麼點小事都做不好,成天淨想著偷懶!
留你還有什麼用?滾回你老家去!」
她轉身回了客廳,把我放在牆角的那隻舊行李箱又拖了出來,扔到門外。
「破箱子,天天看著就惡心!
你想偷懶是吧?滾回你那鳥不拉屎的地方偷個夠!
別在我面前礙眼!」
林孝背對著門口,連看都沒看一眼。
我蹲下身去撿掉了滿地的衣物。
眼前的防盜門「轟」地一聲被關上了。
06
我小心翼翼地扶起行李箱。
看著上面被磕掉了一塊皮,就像自己的心被挖走了一塊肉。
這隻行李箱,是十年前林孝離家上大學的時候,我帶他在老家最大的商場裡買的。
他從高中時就羨慕別的同學有結實好看的行李箱,可每周回家都隻能背我親手給他縫的那隻布包。
有好幾次,我看見他在坐班車的時候,故意把那隻行李包藏在身側。
我知道,他在學校裡過得很寒酸。
我去商場裡轉了一圈,看上了這隻行李箱。
價錢卻讓我望而卻步。
要花費我半個月的工資。
我跟林孝說,如果他能考上一本,就送他一個像樣的箱子。
十年過去了,林孝的工資早就能買下幾十個這樣的行李箱了。
他也早就嫌它不夠體面,給自己換了更新的款式。
我卻始終覺得,還是老箱子耐用,好看。
我將散落了一地的衣物一件一件疊進去。
再次起身,望著眼前陌生的樓道,突然不記得自己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揉了揉太陽穴,腦子裡隻有一個地址。
打開手機地圖一查,竟然離這裡有 900 多公裡。
於是,我定了第二天一早的車票。
07
列車離目的地越來越近,我的記憶又變得清晰起來。
這個病總是這樣,記憶時好時壞。
上一秒還不知自己為什麼突然就上了火車。
下一秒,被兒子兒媳趕出家門的一幕幕又出現在眼前。
我緩了緩心情,看著車窗外的風景越來越熟悉,心情也放松下來。
離家五年的濃濃鄉情又籠上了心頭。
當年妞妞早產,我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就匆匆趕過去。
沒想到這五年竟沒有回來過一次。
最初是因為妞妞身體不好,總是生病,一生病就粘著我,不準我離開半步。
好不容易三歲以後身體好了一點,每次我想回家看看,陳杏總有各種理由。
不是約了閨蜜出去旅遊,就是親家公生病了,她需要回老家照顧。
這一拖,就拖到了今天。
08
五年後再次站到家門口,親切,也落寞。
林孝的爸爸是在林孝 12 歲時意外車禍身亡的。
當時,我們剛搬進這個家半年。
原以為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一夜之間,天就塌了下來。
如果沒有林孝,我可能早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
這個家從三個人,變成兩個人。
如今再回來,隻剩下我一個人。
我從行李箱的外側口袋摸出鑰匙。
正在開鎖時,聽見有人上樓的聲音。
一緊張,手上的鑰匙怎麼都擰不動。
在這裡生活了快二十年。
街坊鄰居都知道,我含辛茹苦培養出林孝,不容易。
好在林孝是個孝順孩子,在一線城市成家立業之後,馬上把我接出去享福了。
如果被鄰居看見我一個人回來,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吳阿姨?」一個年輕男聲在背後響起,「是您嗎?」
我硬著頭皮轉過身,身後是一個身高約麼一米九左右的小伙子。
小伙子一看見我,笑得像個孩子:「吳阿姨,您還記得我嗎?我是顧慈啊!」
顧慈?
大腦飛速運轉,終於從記憶深處尋到了這個名字。
但印象中,那是個瘦瘦小小的小男孩。
09
林孝讀初一的時候,回來跟我說,班級第一因為個子小,經常被班上的男生欺負。
有一次我去接林孝,在校門口看見一群剛蹿起個頭的男生圍著一個小個子男生,對著頭頂你拍一下我拍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