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在他的身後,入了大殿。
眾人探究的目光襲來,而我們各歸各位,分別落座。
那一道不容忽視的目光,正是顧丞。
我循著望去,他的眸子中竟是惱怒。
他在惱什麼?惱我和太子一起嗎?
皇後與韓貴妃不對付,便在宴席上刻意提起這樁事,直言雲陽行事荒唐,壞了鬱家和顧家的親事。
可是韓貴妃還未出口,顧丞便一力攔下,轉而說道:「皇後娘娘言重了,我與景詞之事錯處皆在我,不關雲陽公主的事,莫要使她聲名受汙,況且我與景詞之間隻是鬧了些矛盾,這樁婚事是祖輩所定,來日定會如期完婚,何談壞了鬱家和顧家的親事呢?」
我的手在衣袖中攥成拳頭。
如期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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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為了保住雲陽的名聲,為了延續著顧家的榮光,竟然不惜顛倒黑白、混淆視聽,也要繼續把這樁婚事認下去,他可真是讓我覺得惡心,我在他眼中便是一個工具罷了,他和鬱家的婚事,能助他更快的重振顧家,可他以為拿捏住了我的心意,便可以肆意踐踏、為所欲為了,隻要隨便說幾句好話,我便會乖乖聽話,不計較他對雲陽的殷勤曖昧。
雲陽從未提起過要將他招為驸馬,他此刻棄了我,便是什麼都得不到。
他在逼我認下他的話,讓眾人以為這不過是我小女兒家鬧矛盾說些氣話,那些退婚之語都是不作數的,還要我迫於形勢地去為雲陽開脫,讓我親自點頭這件事與雲陽無關,是我多心鬧了脾氣。
他怎麼可以無恥到這種程度?
隻能說,這一次,他錯估了我。
皇後聽了他的話,面色不悅,轉而將視線對準了我,似笑非笑地問道:「鬱家小姐,果真如此嗎?」
顧丞的下巴微抬,眼底是一切盡在掌握的傲然。
我迎著他自負的目光,緩緩出聲:「稟皇後娘娘,臣女已將退婚書交予顧公子,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幹,臣女願成全他與雲陽公主,此後顧公子願意痴守明華宮也好,願意與公主酣醉而歸也罷,都是他的自由,與臣女再無幹系。」
皇後聞言,笑得很是得意,轉頭看向了顧丞,「看來顧公子還沒搞清狀況,得隴望蜀可不是什麼好事。」
顧丞眼底那淡漠的笑意也漸漸消逝,臉上留下的除了尷尬,還有惱怒,「我並未答應退婚。」
太子輕聲一笑,眾人循聲望去,他坐於高處,眼底盡是睥睨姿態,銀白華袍平添貴氣,隻聽他漫不經心地說道:「三心二意、見異思遷可不是君子所為,顧公子一邊與雲陽親昵有加、舉止失度,一邊又不願答應鬱姑娘的退婚,莫不是想腳踏兩條船?將天家公主與世家貴女盡收府中?」
最後一句話,太子的語氣已然冷冽,帶著上位者的威壓,凜然氣勢,不可忽視。
「在下自知不配,亦不敢。」顧丞連忙拱手應道。
太子玩味抬眸,而後緩緩道:「如你所言,的確不配!」
太子看向了皇帝,「京都流言紛紛,皆言雲陽橫刀奪愛、壞她人姻緣,實在有辱天家門風,而今鬱姑娘大義放手,何不成全雲陽的情意,有情人終成眷屬,也算一樁美事,父皇以為如何?」
太子的話,在帝王心中分量最重。
但凡他所言,皇帝甚少駁。
他此話一出,韓貴妃和雲陽全都急了。
可皇帝卻動了心思,「太子所言,朕以為……」
「父皇,兒臣不願!」雲陽朗聲開口,躬身跪地。
她激烈的反應,讓顧丞眸光逐漸黯淡,眼角眉梢盡是失望和頹然。
雲陽毫不留情的拒絕與嫌棄,眾人看得分明,往日裡讓他相伴左右,也無非是逗趣罷了,圖個樂子,再想要得多了,便是他不配了。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他看慣了女兒家為他爭風吃醋、耍弄小心思的模樣,而今日,當著眾人的面,我退婚在前,雲陽拒婚在後,他被嫌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顧家早已落魄,他苦心維持的體面,而今被碾碎成泥,分毫不剩。
陛下看到雲陽態度如此激烈,開口道:「雲陽既然不願,此事便改日再議。」
太子端坐高位,輕輕抬手撫了撫衣袖,而後緩聲道:「父皇既然應了雲陽的拒婚,那鬱姑娘退婚之事,父皇是不是也一並允了呢?」
顧丞聞言,神色已然驟變,臉色是說不出的難看,而顧緲本來紅腫的臉龐此刻更紅上幾分。
皇帝思索片刻,而後道:「鬱家小姐既然不願,朕也不願世間多生一對怨偶,婚事便作罷吧。」
「多謝陛下。」
宴會既罷,我站在白玉石階前,涼風颯颯凌然而過,可我隻覺無限自由,我終於可以擺脫與他糾纏的數十年了。
雖然我知曉,短短數年後,他便會成為一代首輔,權傾天下,可那又如何?
我再也不用日日夜夜備受折磨,再也不必去同他人爭個高低,再也不必受著他的冷落看著他與旁人琴瑟和鳴……
4
雲陽公主疾步而來,她的眼底再無往日的得意與輕蔑,反而帶著幾分忌憚和嫉妒,她多年來一直高高在上的扮著高貴模樣,而今竟是難得一見的狼狽。
「你何德何能?憑什麼能讓太子皇兄為你出頭?你這樣的人根本不配碰到他的一片衣角,你的存在隻會讓他這樣不染塵埃的人沾上汙點!」
雲陽口不擇言地說著,言辭之間,竟有幾許瘋狂。
她的反應為何這樣大?
平日裡的她,遊刃有餘地玩弄著他人的情意,肆無忌憚地橫亙在他人之間,嘲笑著、惡心著旁人,可她從來都是從容不迫的,而今失了體面、失了風度,更失了理智,而這一切,不為旁人,而是因為太子殿下!
我疑惑著看向她,思忖良久,不發一言,卻想到了一個極為可怕的可能。
「你離他遠一點兒,要不然,我不會放過你!」她毫不掩飾地威脅著我,再無前些日子的得意從容,眸子裡閃現的竟是嫉妒和佔有欲。
太子從遠處而來,步履從容,雅若輕松,行動間自成風骨,自有氣度。
雲陽見他來了,便落荒而逃。她似乎很怕他?很怕見到他。
我留在原地,直到太子走到我的身邊,我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殿下為何幫我?」
他似乎沒想到我這樣的直白,負手而立,沉思片刻,輕聲道:「我這一生,享盡天下尊榮,卻獨獨不能肆意,可是鬱姑娘,我願用這尊榮成全你的肆意。」
這一語,讓我愣在原地,可他卻已抬步離去。
直到妹妹過來搖了搖我的手,我才恍然回神。
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父親母親希望我端莊守禮、溫和嫻順,成為世家女子的典範,成為她們的驕傲;在妹妹面前,我是長姐,需行事有度,以身作則;前世在顧丞身旁,他希望我做一個深明大義、識大體的賢內助,不爭不搶、不嫉不妒,助他青雲直上、位極人臣……
可是,從來沒有一個人說過我可以肆意而活。
父親旁觀了宴席上的所有動靜,回去之後便將我叫到書房,他說顧丞並非良配,這婚事退了是好事,可是下一刻便在提點著我,他說東宮之尊,齊大非偶,希望我行事把握分寸。
我點頭應下,可是夜半難眠,腦海中一直在回想著他的那句話。
「鬱姑娘,我願用這尊榮成全你的肆意。」
這句話,縈繞心頭,久久不曾散去。
次日,顧丞前來送還定親信物。
他站在階下,記得我們初見時,他前來鬱家拜訪,丫鬟們都紛紛打趣那是未來的姑爺,而我也躲在屏風後偷看,覺得這樣俊美無儔、風流倜儻之人成了我的未婚夫,也算是幸事。
可是後來,我備受折磨數十年,方知他將白月光刻於心頭,片刻不曾忘,我拼盡全力去證明我並不比那人差,多載光陰錯付,發覺我錯了,不過是一個相似的容貌,便能勾得他心甘情願俯首稱臣。
而我,輸得一敗塗地,我不僅輸給了他的白月光,還輸給了那個長相相似的替身。
我命丫鬟接過定親信物,轉身便要離去。
歷經兩世,我已對他無話可說。
他受不了我這樣的冷待,那些克制不住的怒氣噴湧而出,他質問著我:「你如今棄我,是因為攀上太子這個高枝了對嗎?你喜歡上他了,覺得我不過是一個落魄子弟,哪兒能與東宮儲君相較,所以你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甩開我,鬱景詞,我竟沒發現你是拜高踩低、追名逐利之人,今日你這般對我,來日定會讓你後悔的。」
我心中冷笑,若我真是拜高踩低、追名逐利之人,前世何苦同他一個落魄子弟成婚,對他悉心照顧,讓母家照拂,還要小心翼翼地維護著他那可憐可悲的自尊心。
而他一朝飛黃騰達,卻隻想將我踩在腳下,去證明他不是靠著女人走上高位的,他厭惡憎恨那些流言,他痛恨別人說他受了鬱家的恩惠。
所以他針對鬱家,處處與父親做對,同時冷落我,羞辱我,將我貶低到塵埃,以此來向世人證明我不過是個平庸女子,而他是靠著自己走上高位、重振門楣的。
似有一股無名之火蹿上心頭,我回懟道:「如你所言,我就是喜歡太子殿下了,就是厭棄你了,又能怎樣?你根本不配與太子殿下相提並論!」
5
一語罷,四下寂靜。
我轉身回頭,隻看見了他惱怒的臉龐和太子錯愕的眼神。
太子何時來的?我也愣在了原地。
太子最先回過神來,看向了顧丞,眸子裡噙著幾分笑,「可聽明白了?」
顧丞受不得這樣的折辱場面,揚長而去,「告辭。」
如此,隻剩下我與太子面面相覷,氛圍著實尷尬。
我看向身邊的丫鬟,而她卻迅速低頭,要她何用?竟也不知道提醒我嗎?讓我鬧了這麼大一個笑話。
我也隻能低下頭,不去看太子的眼眸,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隻想把地上挖個洞,遁地溜了算了。
「竟不知孤在鬱姑娘心中有這麼好……」他的語氣中帶著笑意,我緩緩抬頭,隻覺世間溫柔美好盡數匯集於那雙清澈又豁達的眸子中。
我隻得匆忙解釋道:「殿下莫要誤會,臣女並無非分之想,隻是被他氣到了才言語有失。」
「若孤並未覺得鬱姑娘言語有失呢?」
他笑著,可是眸光似浩瀚海洋,深淺莫辯。
我垂眸俯身,「多謝殿下不怪罪。」
他來鬱家,是來找父親的,我將他送到書房門口,正欲離去,他卻開口道:「聽聞鬱姑娘在尋羽靈曲的孤本琴譜?」
我點了點,他沉聲道:「此譜正在東宮,鬱姑娘得闲的時候去取回來吧。」
說完,他便徑直入了室內。
實在看不出他有相贈的想法,畢竟人都來了,譜子卻還在東宮,讓人摸不著頭腦。
太子甚少駕臨臣子家,這次卻與父親相談甚歡。
臨走的時候,卻讓我相送。
我抬眸望了望父親,父親隻得點了點頭。
太子走在前面,我跟在身後,不知怎得他又咳嗽了起來,我隻能走快一步,與他並行,時刻關注著他的神色,若有不虞,我也能快速察覺。
他似乎明白了我這一舉動的意思,便放慢了腳步。
我抬手扶著他,正如那日一樣,隔著衣袖,陪他緩步而走,他有些意外,含笑說道:「鬱姑娘不必擔心,這病……一時半會兒S不了。」
我能察覺到這笑中的苦澀之意,他身為天之驕子,生來便有無限尊榮,可惜這副病體殘軀,拖累了他的宏圖抱負。
我扶著他走在院中小路上,隻覺心中悶得慌,嘴上仍舊說著:「殿下這樣好的人,定會長命百歲、一世安康的,來日定是明君,成就宏圖偉業,實現心中抱負。」
「若有此壽數,隻盼能彌補心中遺憾……」太子的唇色有些蒼白,可是仍舊不損他的俊美容貌,他依舊是風度翩翩、霽月風光的朗朗君子。
父親不願我與太子牽涉過多,是怕我分寸有失,日後卷入後庭紛爭,可是他的擔心太過多餘了。
隻因我知道……太子隻有三載壽數了。
仁德儲君、才華橫溢,可惜天不假年!
時光匆匆,年關已過,便是春闱。
我知曉,顧丞必定會在此次春闱中拔得頭籌,殿試中也會一鳴驚人,一躍成為朝堂新貴,自此走上仕途,重振顧家,可是他越是登高,便越失初心。
後來的他,雖是權傾天下,但算不得好官。
可我沒想到他春風得意之時,仍不忘登門。
他仍舊固執地問道:「鬱景詞,你可後悔?」
時至今日,他仍舊不願承認自己的錯處,隻願將責任歸咎於我拜高踩低、另攀高枝了。
他覺得證明了自己的才華能力,我就會後悔嗎?
「我不後悔,永遠都不會後悔。」
沒有哪一句話,會比這一句更加堅定。
從頭到尾,從無愛意,他隻是自尊心、勝負欲作祟,不甘心就這樣輸了。
我不願與他再有交集,命人將他趕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