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跟孩子一樣笑眯了眼。
把花湊到鼻子跟前聞了又聞。
而這次,終於沒有人再在一旁訓斥我們亂花錢。
奶奶沉浸在重獲自由的喜悅裡。
因此沒注意到背後。
捏著離婚證,看著這邊欲言又止的爺爺。
我也根本沒打算提醒。
牽過她的手,擋住爺爺看過來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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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你喜歡下次再給你買!”
結婚四十年裡,這個男人從沒對家裡做出過任何貢獻。
提出淨身出戶是他做過最有擔當的一件事。
可也僅此而已了。
那天籤了協議後。
他幾乎是馬不停蹄奔向屬於自己幸福。
那個叫祝秋的女人,就是當初爺爺的初戀。
前段時間剛回國。
現在是中老年群體中一個小的網紅。
那之後,爺爺也靠著自己誇張吸睛的江湖體書法。
在她的賬號視頻中頻頻露面。
賺了不少流量。
連爺爺的賬號底下都有不少人重金求墨寶。
互聯網時代,流量就是金錢。
按理來說現在他應該過得不錯。
隻是不知道他這會又在惺惺作態什麼。
我看不上他這種人。
隻想推著奶奶抓緊跟他撇清關系。
剛給奶奶拉開車門,身後就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你們——”
可瞬間被路過的卡車鳴笛聲吞沒。
奶奶皺著眉,嘟囔著城裡哪都好,就是噪音大。
連半個眼神都沒分給車窗外的爺爺。
於是我毫不猶豫地關上車門。
奶奶四十年的痛苦。
在這裡劃上句號就夠了。
和爺爺分開後。
奶奶的日子顯而易見快樂了不少。
不僅在院子裡種了一排喜歡的花。
還把本來要給爺爺交書法班培訓費的錢拿來買了個電視。
每天晚上睡前都會看會普法頻道和戀愛劇。
偶爾還能說上幾句我都沒聽過的洋氣臺詞。
加上沒有人打壓潑冷水說她亂花錢。
整個人精氣神都好了不少。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期間爺爺帶著祝秋來過一次。
後者或許是對把男人搶回來這件事感到很自豪。
不僅當著奶奶的面和爺爺親昵。
還炫耀般告訴她兩個人現在有多少粉絲,掙了多少錢。
爺爺又用掙的錢給她買了什麼奢侈品。
而奶奶卻無動於衷。
見她說累了,才平靜地補了一句:
“你來找我說這些是因為沒有別的親人能炫耀了嗎?”
“沒記錯的話你應該挺喜歡孩子的,現在孤孤零零一個人是因為當年時候流產傷了身子嗎?”
說到這忽然想到什麼,牽過我的手教育道:
“妮妮,女孩子要自重,你可千萬別學你這個祝奶奶。”
祝秋憤然離去。
而爺爺沒有立刻跟著離開。
看向奶奶的神色越發復雜。
“這麼多年我從來沒給你買過什麼東西。”
“哦,好像是吧。”
“你聽完沒什麼想說的嗎?你就不嫉妒嗎?”
奶奶這才終於分給他一個眼神。
“嫉妒是啥意思?聽不懂你神神叨叨想說個啥。”
“能讓讓不,你擋著我喂豬了。”
爺爺不說話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一向筆挺的脊梁。
離開的時候帶上了幾分老態龍鍾。
白月光隻有在記憶裡的時候才是最完美無暇的形象。
在充滿柴米油鹽的現實生活裡。
隻會變成一個庸俗的普通人。
得出這個結論的時候。
祝秋和爺爺兩個人的賬號塌了房。
起因是爺爺的江湖體書法,被粉絲哄抬價格。
導致他本人也飄飄然。
一個潦草的字就敢賣上萬的價格。
後來不少冤大頭買家得知這個字根本不值這個價錢。
一怒之下把爺爺告上法庭。
他的塌房同時牽連了祝秋。
後者被扒出根本不是什麼高知海歸。
隻是個靠男人生存四處給人當小三的菟絲花。
要不是年齡大了,估計也輪不到爺爺這個冤大頭接盤。
甚至網上還傳出了不少兩人在街頭吵架的視頻。
內容無非就是一個想買,一個嫌貴不給買。
吃到這個瓜的時候,我第一時間想分享給奶奶。
以為她聽完會解氣。
誰知道她隻是淡淡“哦”了一聲。
繼續喂起院子裡的小雞。
這是今年新孵的一群。
嘰嘰喳喳,可愛得緊。
我的工作也穩定下來了,家裡現在也不缺錢。
但按奶奶的說法,是她闲不下來。
養群小東西也顯得熱鬧。
我看著她子啊院子裡忙忙碌碌的身影。
會心一笑。
確實,不管現在是過得好不好。
不重要的人就是不重要。
爺爺再回到家裡的時候。
是被院子裡的狗先發現的。
一陣激烈的狗吠聲打斷了我和奶奶包餃子的進度。
和奶奶對視一眼,剛準備放下手裡的活去看什麼情況。
熟悉的身影就出現在了門口。
隻不過幾個月不見,爺爺整個人看上去都蒼老了不少。
不僅滿頭白發,身形也佝偻了不少。
棉服袖口還有個小洞,露著棉。
他放下手中大大小小禮盒。
扯出一個笑:
“新年好,我來給你們拜個年。”
奶奶神色沒什麼復雜的變化。
隻是點了點頭,又繼續擀餃子皮。
我也沒搭理他。
爺爺估計是覺得尷尬,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找著話題。
“哦,對了!”
忽然想到什麼,他又折回外面。
再進來手裡已經捧著一大束落著雪的紅玫瑰。
臉上帶著期待和討好。
“給,看你上次好像挺喜歡。”
“我就跑了幾家花店給你買來了。”
奶奶看了眼遞到面前的花。
沒接。
爺爺看了眼奶奶手上的面粉。
連連哦了幾聲,目光慌慌張張環顧四周。
“你看我這,年齡大了就是腦子不好,不方便接,我看看給你放到——”
奶奶打斷他:
“不用了。”
“你是不喜歡嗎?不喜歡的話我下次換個別的。”
奶奶把擀面杖往桌上一放,皺著眉不解道:
“我不喜歡的是你這個人!”
“有你這買花的錢,還不如留給自己治病——肺不好了吧?”
爺爺的話卡在喉嚨。
渾濁的眼珠轉了轉,不知想到什麼,雙唇顫了顫。
“你還是在怪我。”
“之前是我的錯,我不知道、不知道……”
他支支吾吾半天,似乎想找什麼借口。
結果臉憋得通紅,半個字都沒能說出來。
“總之是我的錯,我懇請您能原諒我!”
說著自以為誠意十足地深深鞠了一躬。
奶奶頓了頓,扶起他給他拿了張凳子。
爺爺眼神裡剛燃起一絲希望。
就被接下來的話撲滅得一點不剩。
“不知道什麼?不知道當年的事是祝秋搞的鬼嗎?”
“還是說不知道人家打算跟城裡老板跑路,早就想找借口把你甩了?”
“你是大學生,那麼聰明的人,怎麼可能不知道。”
“你隻是不願意恨她,所以裝作不知道,把火撒在我身上而已。”
奶奶語氣十分平靜,像在說和自己不相幹的事情。
隻是每說一句,爺爺的神情就慘淡一分。
幹癟的身子縮在厚重的棉服裡。
幾乎一陣風就能吹倒。
可奶奶還是心腸好。
不願意看到人難堪。
於是嘆了口氣。
“過年來了都是客,你吃頓飯再走吧。”
爺爺卻不甘心,雙唇顫抖SS盯著奶奶的眼睛。
似乎想從裡面看出一絲舊情。
“真的一點機會都不給我了嗎?我和祝秋這次真的結束了,我——”
奶奶斬釘截鐵地打斷:
“許佑國,我已經給了你四十多年的機會!”
可這四十多年裡。
他一次都沒把握住。
爺爺最終還是沒留下吃飯。
我去送他時,他往我手裡塞了一卷錢。
“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奶奶。”
“壓歲錢,拿著,多買點吃的。”
我把手抽了出來。
錢就滾在了雪地裡。
“一句對不起彌補不了你對奶奶的虧欠,這點破錢更不行!”
“奶奶不想恨你,不代表我不恨。”
他臉上的肉抖了抖。
本就沒血色的臉,一陣風過後凍得更加灰白。
活脫脫像座毫無生氣的石像。
這次終於沒再說什麼,他緩慢彎下腰想去撿那個錢卷。
隻是這一下去,就跌在雪地裡再沒能起來。
救護車來時,我讓奶奶在家裡等。
我去醫院陪護。
奶奶沒有推辭就點了頭。
爺爺肺不好,是年輕時候抽煙抽的,幾十年的老毛病。
之前一起生活的時候,奶奶總會想辦法給他調理。
要麼是燉梨湯,要麼是熬藥膳。
倒是從沒出過問題。
現在離了奶奶,想來也是沒人再幫他操心身體。
這才一病不起。
醫院診斷結果很快下來了。
肺癌初期。
隻要配合治療痊愈概率很大。
歸根到底是血濃於水。
我不至於恨他恨到想他去S。
於是瞞下了病情,在醫院陪床。
而他的初戀祝秋,自始至終沒來看過他一眼。
想來是當初塌房的時候,兩個人就一拍兩散了。
住院這段時間的化療,讓這個老頭憔悴得像一具骷髏。
他不說話,我也懶得找他搭話。
大多數時候病房裡都是一室S寂。
他就隻能從護士那拿來一疊紙,在上面寫寫畫畫。
我不知道寫的什麼,也不感興趣。
隻是偶爾寫完,他就會目光呆滯地看著病房門口發呆。
偶爾聽見靠近的腳步聲,眼底才會爬上一絲欣喜。
直到腳步聲停在別處,或是漸行漸遠。
又重歸呆滯。
我知道他是在等奶奶。
因為剛住院的時候,他就焦急地問過我:
“你奶奶知道我在這住院嗎?知道是哪個病房嗎?”
被我一句冷漠的“知道”堵了回去。
他就再也沒說話。
天道好輪回而已。
如果需要對比才能感受到奶奶對他的好。
我隻能說他太冷血,太沒有良心。
我不否認他現在很可憐。
可他的可憐沒法抵消過去帶給我們的苦難。
他總說是奶奶下作,害他丟人,害他被戳一輩子脊梁骨。
卻不知道奶奶在這場風言風語裡,同樣是受害者。
我永遠忘不掉,小時候看到奶奶脖子已經套進了懸在房梁上的繩索。
不知道想到什麼又從凳子上下來。
跌坐在地上沉默地擦著淚。
這些他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
就算知道,按他原來的性格或許也隻會淡淡來一句。
“S了就S了。”
不過奶奶很善良。
當然不會記恨他。
她隻是不在乎他了,就像不在乎一個陌生人的S活。
沒多久。
鄰床搬來了一個病友。
年齡和爺爺差不多,也是肺病。
爺爺和他聊得很投機。
笑容多了,氣色也好了不少。
“沒人來陪床嗎?”
爺爺問完又覺得不合適,怕戳人痛處連忙找補:
“我看都是護工照顧你,肯定是子女很忙吧。”
鄰床大爺哈哈一笑:
“嗐,本來還有個老伴,結果她天天愛給我搗鼓亂七八糟的藥膳!”
“你都不知道她那手藝,一兩次還能咬牙囫囵吞,多了誰受得了!”
“誰知道這人還不樂意聽,說幾句還有氣——”
“你個老東西,老遠就聽你說我壞話!嘗嘗,這次換了菜譜肯定好吃!”
一個老太太提著保溫桶進了病房,強硬地打斷了鄰床大爺的吐槽。
“……”
在隔壁床兩人的喧鬧聲裡,爺爺臉上笑容漸淡。
架在被子上的手也逐漸攥成了拳。
我沒有安慰的意思。
隻是站起身冷漠詢問:
“中午吃什麼?晚點食堂人多了。”
他眨巴眨巴眼,總算是把眼裡的淚光憋了回去。
勉強擠出一抹笑:
“我想吃燉梨……”
“算了,還是算了,肯定沒有賣的,隨便買點什麼吧。”
我嗯了一聲。
當然不會有賣的。
就算有,也不是他想吃的那個味道。
隨便打了點飯,回到病房的時候裡面隻剩了爺爺一個。
他背對著門。
蜷縮在被子裡的身體正在微微顫抖。
??明醫生都說治愈概率很大的病。
到了爺爺身上,不過短短半個多月。
他已經下不了床了。
或許自己也有所察覺。
爺爺問我能不能讓奶奶來看他一眼。
我告訴他奶奶前段時間把家裡的牲口交給鄰居照看。
自己則是報了個老年人旅遊團。
“去的哪?”
“長安古城,她前段時間看電視劇的時候就想去了。”
“你要是想見她,我給她發個微信讓她趕回來。”
他卻愣愣地看著天花板,良久才緩緩點頭。
“跟我在一起一輩子,她都沒享到什麼福……”
“長安好,長安好。”
他渾濁的眼珠動了動,目光緩緩轉到我身上。
“她開心嗎?”
我點點頭,把奶奶朋友圈的照片翻出來,手機遞到他面前。
爺爺翻來覆去看了很久。
把奶奶的人臉拉倒最近。
看著照片裡的笑臉,不知道在想什麼。
良久後還是翻來覆去的一句:
“好,長安好,她開心就好。”
“那就不回來了,難得看她這麼開心。”
“這輩子是我對不起她。”
“下輩子……算了,封建迷信,人哪來的下輩子……”
他喃喃自語,絮絮叨叨說了很多。
都說人之將S其言也善。
我看著卻沒有太多的感覺。
或許隻是單純沒活夠而已。
直到我舉著手機的手都開始酸。
爺爺終於看向我。
“抽屜裡面有一疊紙,你拿出來。”
“裡面有銀行卡和密碼,卡裡的錢都是我賣字剩下的。”
“剩下的是信,等我不在了,你每天給你奶奶念一封。”
“她心腸好,總有一天能原諒我的……”
“……”
爺爺S的時候,奶奶正好也結束了那趟旅遊。
接到我的電話時,她沒有很大的反應。
淡淡一句“知道了”,又淡淡參加完葬禮。
最後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送完爺爺最後一程。
“造孽啊。”
這就是她對爺爺這一生的評價。
處理好後事後,我總算想起了那一疊信紙。
此刻奶奶養的豬已經賣了出去。
說養豬太累了,來年不養了。
轉頭又養了一窩鴨子。
這就是她忙忙碌碌,卻又簡簡單單的幸福。
我把信拿出來,想轉述爺爺的意思。
坐在灶火前的奶奶,卻把目光投向了我手裡的紙。
“有用不?沒用拿來給我燒個火。”
“這是爺爺給你寫的信,讓我讀給你聽。”
奶奶聽完,卻直接把東西拿了過去。
遞到灶裡,火苗當即燃得很旺。
很快就什麼也不剩了。
“什麼信不信的,活著沒聽過他跟我好好說話,現在S了聽有啥用?”
“怪晦氣的,還不如給我點個火實在。”
我愣愣看著爐腔裡熊熊燃燒的火。
就笑了。
果然,人越老越活得清醒。
“難怪城裡人都喜歡去旅遊,確實好玩,你都不知道那現場有多好看!照片都拍不出來!”
“妮妮,你下次啥時候放假?我想跟你一起去!”
我點點頭,發自內心地為奶奶感到開心。
沒有蹉跎一輩子,實在太好了。
“嗯,下次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