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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珠記

第4章

發佈時間:2025-08-06 16:0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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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跪在他面前,取下了自幼攜帶在身上的一個小布袋。


 


  那裡面有一顆磥砢珠。


 


  阿爹從前是十分寵我的,磥砢珠在寒家看來是並不名貴的珠子,但在我們眼中,它可以換取五鬥米來,夠我和阿爹吃上兩個月。


 


  那是阿爹採到過的最好看的珠子。


 


  它真的很漂亮,圓潤一顆,泛著潔白的瑩光。


 


  因為我喜歡得緊,阿爹當年沒舍得拿去易米,他縫了個歪歪扭扭的小布袋,放在裡面,讓我日日帶著,當做保平安的珠子。


 


  海邊漁民世代採珠,以珠易米,他們堅信珍珠是祥瑞之物,可以給人帶來福澤。


 


  這顆珠子我帶了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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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我高舉雙手,將它獻給寒山玉。


 


  我對他道:「阿爹不在了,從今往後,阿寶會留在寒家,永遠守護寒山君。」


 


  這將是一個八歲孩童,此生最鄭重的承諾。


 


  我誠懇地看著他,惶惶不安,一動不動。


 


  寒山玉緩緩朝我走來。


 


  他冷清的眼睛,憐憫地俯視著我。


 


  最後他半蹲在我面前,伸出一隻手來,撫上我已經聾了的左耳。


 


  暖春時節,他的手好涼,放在我的耳朵上,引得我打了個寒戰。


 


  我與他對視,如那年在高公屋內的插屏處。


 


  寒山玉輕聲道:「這顆珠子,我收下了。」


 


  我名胡阿寶,疍民出身,卻是嶺南道寒家家主的童養媳。


 


  寒山君豐姿綽約,待人疏淡,眸光望向我時,會泛起層層笑意。


 


  我住在宗正堂西側的一個小院子,身邊依舊隻有一個阿莘。


 


  但我已經不會孤單了,因為我每天可以見到很多人,做很多事。


 


  每日辰時,不用阿莘提醒,我期盼著去跟寒山玉磕頭問安。


 


  有時去得早了,他方才醒來。


 


  屏風內,嘉娘在服侍他穿衣,我跪坐在地,仰頭認真地看那道身影。


 


  寒山玉的聲音適時傳來,他笑道:「阿寶,你不用日日來給我請安,也不必日日磕頭,我是你未來夫婿,不是長輩。」


 


  倘若是後來及笄後的胡阿寶,聽到他這番話定然是要心跳如雷,紅了面頰的。


 


  然而我當時隻是個孩童,對於夫婿二字還沒有太多領悟。


 


  我認他是家主,所以每次答應了,還是日日如此。


 


  他頗是無奈,後來習慣走到我面前,伸出一隻手將我拉起,一邊說我莫不是個傻子,一邊哄小孩似地問我,可曾用過朝食了?想吃什麼?


 


  我從前是用過朝食後才來找他的,此後開始空著肚子過來,等他一起吃。


 


  我素來是不挑食的,吃什麼都很歡喜,唯獨最怕喝那一碗酪漿。


 


  酪漿其實是很珍貴的食物,但它以羊奶制成,我總覺膻味很重,有股腥氣。


 


  我不愛喝,起初寒山玉也不勉強。


 


  他不似阿莘,哄著騙著也要我喝下幾口。


 


  但他後來還不如阿莘,待我嚴厲時,會用酪漿做罰,讓我連喝三碗。


 


  這種情況多發生在他教我識字時。


 


  我不喜歡識字,總將千字文抄寫得別別扭扭,他看出我沒有用心,便會眉頭蹙起,命人端酪漿過來。


 


  寒山玉冷起臉來,是十分嚇人的。


 


  他甚至不用開口,我便已經乖乖地端起酪漿,大口地往下灌。


 


  三碗過後,我作勢要嘔,看到他投過來的眼神,又咽了下去。


 


  炎夏午後,寒山玉倚在席上小憩,我在一旁老老實實抄字,嘉娘安靜地跪坐著,幫我研墨。


 


  蟬鳴鼓噪,綠蔭幽涼,浮動著的細碎光暈,映在嘉娘低垂的面頰上。


 


  她悄悄看我練字時,大概會想到我被迫喝酪漿時的慘狀,總忍不住掩唇偷笑。


 


  寒山玉醒來時,會檢查我抄寫的字。


 


  若他心情好了,抑或者很滿意,會俯身下來,順勢握住我的手,教我在紙上寫詩。


 


  綠槐高柳咽新蟬,薰風初入弦。


 


  碧紗窗下水沉煙,棋聲驚晝眠。


 


  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然。


 


  玉盆纖手弄清泉,瓊珠碎卻圓。


 


  這是他教我的第一首詩,我記在腦子裡,倒背如流。


 


  寒山玉的字似逸虬得水,神韻超逸,很是好看。


 


  他還教會我下棋、畫畫、插花,甚至是彈琴。


 


  那些皆不是我的強項,我學得十分痛苦,又不敢反駁,偶爾會小聲地說一句:「學這些沒用。」


 


  寒山玉挑眉看我,嘴角噙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依你看來,學什麼有用?」


 


  我打量著他的神色,忍不住道:「這些都是闲來無事消遣的東西,可會可不會,寒君為何一定要我學?」


 


  「正因是消遣之物,才要你學。」


 


  寒山玉看著我,眸光在一瞬間又變得冷清:「圍頓於深宅之中,總要生有可戀,人生漫長,用以打發時間的東西自然越多越好,你現在不必喜歡,但至少學會之後,將來不至於日子孤寂。」


 


  「可是,我為何會孤寂?」我一臉茫然,聽不懂他的話。


 


  他望向我的神情有些憐憫,伸出手來揉了揉我的腦袋:「終有一日,你會明白的。」


 


  這話真是愈發令我困惑了,我有心想問清楚,他卻不曾再解釋。


 


  宗正堂守衛重重,寒山玉身份尊貴,雖極少出門,但也不是常有空見我。


 


  他不在的時候,嘉娘有時會帶我一起玩。


 


  嘉娘很是心靈手巧,她會在春日裡採花,以石臼舂成厚漿,再用細紗過濾取汁,新缫的蠶絲剪成燕脂缸口的大小,在花汁中完全浸泡,取出曬幹後,就成了上好的燕脂。


 


  炎夏我們還用竹竿捕蟬,嘉娘做的粘丸壘在竹竿上,蟬很少有逃脫的。


 


  她還會釀桂花酒,用的是嶺南道的山泉水,以及府中那棵有些年頭的唐桂。


 


  每年秋分,宗正堂裡總有個侍衛,會親自去裝山泉水,送幾壇子過來。


 


  嘉娘的桂花酒清新香醇,隻供給寒山君。


 


  寒來暑往,我的字逐漸寫得端正,可以勉強跟寒山玉下棋,還能彈完一首完整的琴曲。


 


  阿莘總說我又長高了,需要裁幾件新衣裳。


 


  她還說我變白了,看上去是個明眸皓齒的姑娘家。


 


  我很歡喜,對著屋內的螺鈿銅鏡照來照去,天真地問她:「真的白了嗎?」


 


  阿莘點頭,笑道:「真的白了。」


 


  「有多白?」


 


  「唔,我也說不好有多白,總之是白了。」


 


  阿莘一邊說,一邊笑著給我梳頭,她從前總愛為我梳雙螺髻,在我十二歲後,便開始為我绾朝雲髻,然後在發髻上戴一隻金釵。


 


  那隻金釵很漂亮,上面鑲嵌了好大一顆明珠,是寒山玉送我的金釵之年賀禮。


 


  午睡醒來,阿莘為我梳好了頭發,我迫不及待地去找了他。


 


  亭臺水榭,池中荷葉翡翠如盤,蓮花含苞待放,亭亭玉立。


 


  帷幔之中,嘉娘不在亭內,隻寒山玉一人,正支頤席上,閉目養神。


 


  疑心他睡著了,我小心翼翼地跪坐榻前,沒有說話。


 


  他眼睫動了動,未曾睜開,卻喚了我的名字:「阿寶。」


 


  寒山玉聲線一貫疏冷,如他身上辛涼的夜息香般,還染著幾分午後的慵懶。


 


  我連連點頭:「是我是我,是阿寶。」


 


  他緩緩睜開眼睛,眼底有一閃而過的笑意:「找我何事?」


 


  我彎起眼睛,未曾多想,朝他傻笑:「想念寒君,醒來後便想要看到。」


 


  榻前的矮幾上,放著一壺桂花酒。


 


  寒山玉眼睑垂下,抬手為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這廂喋喋不休,開始自顧自地說許多話,無外乎就是我把他新教的那首詞學會了,以及我午睡時做了個夢,但是醒來就忘了。


 


  最後的重點是,阿莘誇我變白了。


 


  我仰著臉看他,滿懷期待地盼他說些什麼。


 


  因為我始終記得,初到寒家那年,他叫過我「小黑炭」,後來在宗正堂,發覺我不愛喝酪漿,他還好心提醒我,羊乳呃逆,但可增白。


 


  十二歲的小姑娘,早就逐漸生了愛美之心。


 


  寒山玉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捻著手中的玉盞,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阿寶當真是白了。」


 


  不過一句白了,我心裡美滋滋的,高興地湊上前,說說笑笑,為他斟酒。


 


  嘉娘的桂花酒,聞起來醇香。


 


  我之前從未喝過,一直好奇是什麼味道。


 


  眼下有了機會,當真問起寒山玉來。


 


  他側目看我,眼睫微微揚起:「想試試?」


 


  我鄭重點頭,期待地看著他。


 


  他隻猶豫了一瞬,伸出手來,遞給我一杯。


 


  玉盞裡的酒是琥珀色,有好聞的桂花香。


 


  我先是小心翼翼地抿了小口,咽下之後,驚奇道:「苦的,但是又很香,還有點甜,比酪漿好喝。」


 


  寒山玉眼中有笑意。


 


  我仰頭,一口將剩餘的桂花酒喝完,眉頭皺起又舒展,接著意猶未盡地將空杯推給他,一臉期盼。


 


  寒山玉的手覆在空杯上,道了句:「不可。」


 


  不準我再喝,他自己倒是怡然自得,斜倚席上,把玩著杯中酒。


 


  我眼睛盯著他手中的玉盞,不由道:「寒君,我長大了,不是孩童。」


 


  「嗯?」


 


  「可以再喝一點點嗎。」


 


  寒山玉睨了我一眼,不予理會。


 


  我:「方才說錯了,嘉娘的桂花酒不過如此,我不覺得它好喝,除非再讓我嘗一口。」


 


  寒山玉:「呵。」


 


  我:「我就嘗一口,求求了。」


 


  寒山玉:「不可。」


 


  我:「咦,荷葉怎麼長到亭子裡來了,還會動,好生奇怪。」


 


  寒山玉:「……」


 


  6


 


  我初曉酒醉的滋味,隻覺整個人暈乎乎的,眼前的寒山玉也虛影重重。


 


  隱約之中,似乎聽到他嘆息一聲。


 


  半夜醒來,人已經在蕙風館的床上了。


 


  蕙風館是宗正堂內的一處書齋,也是寒山玉平日裡常在的地方。


 


  若忙到天色很晚,他有時會宿在此處。


 


  室內隻燃了一盞小燈,光線很暗,垂落的床帳掀開,窗外已然夜深,還有淅瀝的雨聲。


 


  這是我第二次睡在這裡。


 


  上一回還是十歲那年,同樣一個午後,寒山玉在與人議事,我在內堂練字。


 


  寫著寫著,直接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醒來時人在床上,外面天色已黑,嘉娘早已為我換了寢衣,還拆了頭發。


 


  阿莘後來告訴我,那日她原是去接了我的,寒山君道我已經睡下了,便不必折騰。


 


  我睡在他的床上時,他晚間會宿在室內耳房,與我隔了一道長長的圍屏。


 


  寒山玉素來不喜太多人伺候,他身邊隻有一個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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