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的四個兒子,都記在夫人名下。
為此顧維重哄了我十幾年:
「兒子以後一樣孝敬你,否則我打折他們雙腿。」
在我悉心照料下,大兒子十五歲中進士。
二兒子是本朝最年輕的武狀元。
兩個小兒子也七步成詩,聞名京城。
可他們整日在夫人面前獻殷勤,還說:
「這都是娘親教導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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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次生產時,我險些一屍兩命。
顧維重和兒子們卻圍在夫人病床前寸步不離。
穩婆看不下去了,心疼地問能幫我做點什麼。
我看著襁褓中的孩子,想了想,還真有。
「幫我僱輛馬車吧,要能立刻出發的。」
1
「林姨娘,這萬萬使不得啊。」
穩婆一臉為難。
「且不說您剛在鬼門關走一遭,還要坐月子好生休養。
「就是您這身份,擅自離府被抓到也沒活路啊!」
是啊,姨娘到底不是正妻,說難聽點,就是奴。
我輕輕戳了戳孩子的小臉。
這小東西,不像生前頭四個哥哥時順當,差點就要了我的命。
不過啊,我也做了個自私的決定,算是扯平了。
穩婆還在旁邊勸,我從枕下抽出一紙文書。
「放心,顧大人同意了的。」
這封放歸書,是我讓出正妻之位時,逼著顧維重寫下的。
我也沒想到,在京城十餘年,反倒越住越無趣。
最愛的男人,是別人的夫君。
用心養大的兒子們,也隻管別人叫娘親。
在他們圍在顧夫人床前侍疾時,我披著鬥篷,將自己和孩子裹得嚴嚴實實,坐上了停靠在顧府側門外的馬車。
趕車的孫大姐頭上纏著布巾,十分幹練。
「娘子,咱們往哪兒走?」
生產已經耗盡我所有的力氣,從產房到側門這幾步,我幾乎咬碎牙齒才撐住。
拉開鬥篷,看著孩子的睡顏,我松了口氣。
「江南,能走嗎?」
「這……先前也沒說啊。」
看孫大姐為難,我重新拉好鬥篷就要下車。
我能理解,對京城女子來說,江南還是太遠了。
僅靠羅裙下那雙單薄的繡鞋,恐怕一輩子都走不出父親、夫君到兒子這個圓圈。
現在我必須趕在關城門前,再尋輛合適的馬車。
風吹進簾子,我臉色一白,輕咳兩聲。
「哎哎哎,娘子急甚麼。」
孫大姐笑眯眯拉住我,順手將被風吹開的車簾仔細封好。
「我的意思是,要走這麼遠的路,得備好幹糧。」
孫大姐將馬車趕到街市,攤販們正賣力吆喝著。
「新鮮的梨子呦,甜掉牙嘍!」
「客官,來碗熱騰騰的餛飩吧!」
孫大姐顯然是出過遠門的,買了胡餅、肉幹,都是便於存放的吃食。
「一個胡餅三文錢,肉幹一百文一斤,總共是……」
孫大姐認為攤主算錯了賬,堅持要自己再算一遍。
我將車簾拉開一道口子。
「一共四百七十六文錢,對方多收了三十四文。」
「哎呀,娘子,您這算賬的本事是一等一的。」
聽著孫大姐誇贊,我搖搖頭坐回去。
商賈之女,對算賬自然信手拈來。
攤販退回來的銅板,我讓孫大姐自己收著。
臨出城,她卻買來三斤紅棗。
「娘子路上無聊就當零嘴吃,補補氣血。」
我愣了下,甚至忘記道謝。
自始至終,孫大姐都沒問過我為什麼要一個人帶孩子出遠門。
她隻知道生產是道鬼門關,僥幸闖過來,也要被閻王扣下半條命。
但顧維重和我的兒子們卻不知。
難產時,我嫁妝中最後一根能救命的雪參,被他們要走給了顧夫人。
在他們眼中,顧夫人的風寒,比難產要嚴重得多。
從前,比雪參貴重百倍、千倍的東西我都不放在心上。
或許是年齡大了,才變得自私又小氣。
對於沒有回報的事,也就不想再付出。
馬車駛出京城,我冒著受涼的風險,拉開車簾回頭看了最後一眼。
京城很好。
隻是我不想再來了。
2
我跟顧維重算是青梅竹馬,訂立了婚約。
隻是他上京趕考時,被尚書家榜下捉婿。
當我收到書信,帶著十裡紅妝,走了三個月才從江南來到京城時,顧維重跪在我的馬車前。
「知夏,我保證除你之外,不可能再愛上其他女子!」
顧維重說尚書家的千金通情達理,允我入府做側室。
除了名分,我同他與一般夫妻無二。
年少仰慕的男子,如此卑微乞求。
我不爭氣地心軟了。
大兒子煜兒出生時,顧維重寸步不離守在我的產房外。
顧家三代單傳,一舉得男,都說我運氣好。
隻是孩子還沒來得及讓我看一眼,就被人抱去正院。
顧維重來同我商量,想將兒子記在顧夫人名下。
「煜兒有了嫡子的身份,以後才不會在京城被人看輕。
「夫人的娘家尚書府,也自然會多多看顧後輩。」
顧維重說那麼多,都掩蓋不了他想拿我的兒子去維護顧夫人臉面的事實。
京城人人皆知,顧夫人及笄後生過一場大病,身子好好壞壞,生育上自然艱難。
尚書府沒辦法,才捉了顧維重這個毫無身家背景的人當女婿。
我什麼都明白,卻不想他夾在中間為難。
後來,夫人多年無所出。
而我二胎是兒子,三胎更是對雙生子。
「他們若與親兄長有了嫡庶之分,日後兄弟間如何相處?
「兒子還叫你娘,以後也一樣孝敬你,否則我打折他的雙腿。」
顧維重的話,讓我別無選擇。
做娘的為兒子考慮,本就天經地義。
兒子都是在我身邊長到三歲,再搬去夫人的正院。
其實夫人待他們很好,從不打罵。
我時常帶了自己做的點心或者衣裳去探望,問問功課,再記下身量。
想方設法地跟兒子們多待會兒時間。
直到撞見煜兒帶著弟弟煥兒將我做的蓮花酥,掰碎了喂魚。
煜兒戰戰兢兢地向我道歉,叫的不再是娘親,而是姨娘。
煥兒從前最心疼我,喜歡用胖乎乎的小手勾著我的脖子撒嬌。
可他也不認我。
「我們的娘親是尚書府嫡女,是顧家正頭娘子,你隻是顧家的下人,不配當我們娘親!」
頃刻,我的心比漂在水面上的渣滓碎得還要徹底。
顧維重知曉此事後,當晚就壓著兒子們來我面前負荊請罪。
他是書生,一向儒雅,我從未見他發過那樣大的火。
「你們聽好了,站在你們面前的,不是什麼下人,是你們的親生母親!
「是她懷胎十月,將你們帶到這個世上。你們今日這般言語,不孝至極!」
顧維重的維護,讓我稍有安慰。
至於兒子們,我隻能護著,哪裡真舍得動家法。
隻是從那天起,我再沒親手做過點心。
煜兒進士及第,跨馬遊街那日,夫人特意叫我出來看熱鬧。
當煜兒被人群簇擁著下馬,他取下紅花大步朝我走來時,我滿心驕傲。
十五歲中進士,比他爹都要強上太多。
也不枉費我拜託娘親從江南請來大儒授課。
可我眼中的欣喜,卻在煜兒與我擦肩而過時散去。
他將紅花雙手送至顧夫人面前,目光帶著絲討好。
「孩兒有今日都是娘親教導有方,娘親受累了。」
我眼睜睜看著,他把一個母親最光榮的時刻,拱手讓人。
3
顧夫人從沒以正室身份為難過我,甚至樣樣周到。
但察覺到她想要搶走我的兒子們時,我還是對她起了敵意。
我想要回兒子,顧維重卻說我無理取鬧。
「知夏,你好好想想,你能為兒子們做什麼?
「煜兒入朝為官,往上走是不是需要尚書府的人脈?
「煥兒他們幾個以後要說門好親事,也需要夫人在高門中牽線搭橋。」
我覺得顧維重變了許多。
從前他自詡兩袖清風,為官為民,如今也有了野心。
對此,顧維重有些不耐煩。
「京城不是你們江南,有錢也未必好辦事。
「商人之女,就是見識短淺,別誤了兒子們的前途。」
他聲音輕飄飄的,卻像一記耳光,響亮地打在我臉上。
這好像還是顧維重第一次吐露心裡話。
曾以為兒子們嫌棄我出身,很可能是顧夫人背後說了什麼。
如今我才意識到,也許是因為顧維重從心底裡對我的看輕。
顧維重在朝內官職一直不上不下。
我就算用所有嫁妝為他的仕途鋪路,可能也比不上尚書大人一句薦言。
那天,是我第一次離開顧府。
單薄的軟底鞋走在京城的石板路上,腳底被石子硌得生疼。
我坐在巷口,呆呆看著怎麼也走不到的城門。
當初不顧娘親反對,也要遠嫁京城的勇氣,如今拾不起半點。
這時路過的攤販遞來一串糖葫蘆。
「這位娘子,給家裡的小公子買串糖葫蘆吧!看這果子,又紅又甜!」
我笑了笑。
「還有多的嗎?我有四個兒子,一根怎麼夠分。」
於是我買下攤販最後四根糖葫蘆,他恭維著我的好福氣往回走。
我恍然想起兒子們都長大了。
他們要仕途,要婚事。
唯獨不再像小時候,隻要一根糖葫蘆,就能哄得他們說,我是天下第一好的娘親。
我一口一口咬著山楂,也許是放久了,冰糖一點也不脆,果子酸得我眼淚直流。
那攤販騙了我,這是我這輩子吃過最難吃的糖葫蘆。
我又買了太多。
當顧夫人帶著顧維重和四個兒子來接我回府時。
看著他們其樂融融的樣子,我更難過了。
他們一家人,鮮花著錦。
我就是這剩下的糖葫蘆。
咬一口太酸,吃多又壞牙。
根本就是多餘。
那之後不久,我又被診出身孕。
顧維重體貼,睡前都會幫我捏著水腫的雙腳。
「如果還是兒子,就叫顧煊,同他兄長們一樣,未來都會是棟梁之材。」
「如果是女兒呢?」
我輕撫著肚子,問得漫不經心。
顧維重眼前一亮:「顧湘,怎麼樣?」
我笑著沒答。
那時我就早已拿定主意,這個孩子會跟我姓林,和顧府再無關系。
4
「林南南?名字真好聽。」
連趕了兩日路,無論馬匹、孫大姐還是我跟孩子,都需要休整。
我們索性便在途經的一家夫妻店吃個飯。
飯菜上來後,孫大姐讓我先吃。
她抱著孩子,一個勁地誇。
「這孩子知道疼娘,一路上幾乎不哭不鬧。
「看這眼睛和嘴巴,跟娘子你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
說來也怪,前頭幾個兒子一歲前都很難帶。
半夜裡總要將我鬧醒幾回,我時常奶水不足,他們就用力去咬,去吮吸。
喂老三老四的時候,我被咬到血肉模糊,一拉下寢衣,就疼得直冒冷汗。
南南不一樣,吃奶總是慢慢的。
也不愛哭,才睜開眼就知道對著我笑。
一路上我都在擔心南南會不會是生病了,幸而路上遇到個大夫,說沒事。
我沒什麼胃口,但為了孩子,強撐著吃下大半碗飯。
等我和孫大姐輪流吃過飯,南南扁了扁嘴巴,我就知道是餓了。
正要結賬離開,黑臉的胖掌櫃將我們攔住。
「這位娘子,你銀子給得也不夠啊?」
他眯著眼睛,臉上堆著笑。
「咱們店裡的食材可都是上等的珍品,光是您點的那道『清蒸鱸魚』,用的可是從江南快馬加鞭運來的活魚,一路上光是冰就用了好幾塊,這成本可不低啊!
「再說那『翡翠白玉湯』,裡面的豆腐是用山泉水磨的,連鹽都是用的青鹽,您說這能便宜嗎?」
孫大姐正要反駁,被我拉住。
出門在外,要少些意氣之爭。
此刻我身子陣陣發冷,隻想盡快解決了這事。
「掌櫃的,你就說我們該付多少銀子?」
掌櫃的不慌不忙伸出一根指頭。
孫大姐急了。
「十兩?都夠把你們這店盤下來了!」
「不是十兩,是一百兩,還有——」
掌櫃的依舊笑眯眯,從後腰抽出一把油汪汪的菜刀。
「本店概不赊賬。」
我心頭一沉,這是遇到黑店了。
5
一百兩是不多,但我現在拿不出來。
顧維重從前和我說過幾次,讓我把嫁妝交給顧夫人打點。
我不肯。
等煜兒、煥兒大了,在外走動需要銀子,顧府的月例遠遠不夠。
他們不願意跟我開口,結果被不懷好意的人做局,吃飯付不出銀子讓店家扣下,鬧了大笑話。
顧府賬面上銀子緊張,收到消息我想也沒想就坐車去贖人。
馬車趕得急,轉彎側翻將我摔了出來。
我忍著疼,不敢耽擱片刻。
當我帶著銀子一瘸一拐趕到酒樓時,看到那幾個京城紈绔在取笑我兒子。
「怎麼來個瘸子?這是你們顧家什麼人?」
煜兒不說話,臉皮發紅,低下頭時還埋怨地看我一眼。
煥兒則直接瞪著眼睛,像是在警告我不要說些不該說的話。
那一刻,身上的傷反而不疼了。
心卻像被馬蹄踩踏般,幾乎讓我喘不過氣。
半晌,我露出個卑微的笑容。
「我是顧家下人,來給兩位公子送銀子。
「現在可以放人了吧?」
煥兒張大了嘴巴,就像小時候犯錯那樣,別過頭不敢看我。
煜兒猛地抬起頭,我卻已經留下銀子轉身離開。
明明做娘的,為兒子受些委屈也無妨。
事情傳回顧府,他們也在顧夫人的勒令下,來我門前下跪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