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你謝家的祖傳之物,你就這麼給了我?」
皇後娘娘道:「再華美的東西,不給到合適的人,也就不算珍貴。」
「更何況,這是我曾經許給你的。」
貴妃娘娘忽然笑了下,收好那塊白玉。
生了孩子後,她好像也平實溫和了許多,不再似從前那樣張揚。
到這時,她也能和皇後娘娘心平氣和地說話了。
「謝知秋,當年你為什麼要害我的孩子?」
皇後娘娘說:「如果我說我沒有出手,你會信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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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貴妃娘娘笑著,眼角沁下一滴淚。
「我想信,卻又不敢信。」
兩個女人都沉默了起來。
唯有嬰孩的哭聲響在整個屋子裡。
後宮裡的女人,最在意兩件事情,一是寵愛,二是孩子。
貴妃娘娘曾經同時失去了這兩樣。
良久,她緩緩開口,聲音艱澀:「我知道,那個孩子是陛下動的手……他不想有人越過太子去,故而趁我出宮去S了觀音奴。隻是,謝知秋,你為何要摻和在裡頭呢!你為何要摻和在裡頭!我的觀音奴,那時才出生不過兩周啊……」
她蒼白的臉頰上滾下兩行淚。
「我與你知交數十年,曾踏馬同遊山河,若是李賢兒害的我也就罷了,為何——偏偏是你!」
皇後娘娘沉默了。
在這一刻,她仿佛並不是鳳儀萬千的皇後。
而隻是那個世家貴女謝知秋。
她說:「宛眉,抱歉,太子也是我的侄兒。」
後來,一地狼藉。
貴妃像是被抽盡了全身的力氣,仰面倒在軟榻上。
她的喉嚨裡發緊:「你走,你走……」
送走螺青後,我與張嬤嬤看著她們的背影遠去。
宮城裡的女人,見得最多的永遠是這樣的背影。
君恩如水向東流,得寵憂移失寵愁。
曾經的至交好友,淪落到如今的境地,真是可悲又可恨。
可是無論是我、張嬤嬤,還是貴妃娘娘都知道。
小皇子是皇後娘娘保下來的。
若不是有她出手,能生下來還未必。
可我們又清楚地知道。
三公主之S又是有皇後的籌謀。
太子畢竟也是她的親侄子,是她姐姐的血脈。
他是流淌著謝氏血脈的儲君,是謝家傾全力也要保住的人選。
後來貴妃失寵多年,也未必沒有皇後的手筆。
可她現在又是這般做什麼呢?
也許,是因為愧疚。
也許,是因為悔恨。
可貴妃娘娘根本不需要這些愧疚與悔恨。
人啊。
壞得不徹底,好得不完全。
這才是最讓人恨而無奈的。
28
小皇子漸漸長大。
他會走路的那一日,恰是我要出宮的日子。
是的。
我要出宮。
宮女到二十五歲可以出宮,這是太祖定下的恩典。
而我在貴妃娘娘期待的眼神和張嬤嬤的挽留中選擇了出宮。
轉眼穿越過來已三個春秋。
我想,有些事情容不得我繼續逃避了。
在這深宮之中,連我都漸漸迷失了自我。
縱然我因貴妃娘娘的扶持、皇後娘娘的愧疚而登上了大內總管的位置。
昔年梁秋實之流的太監,再也不敢冒犯我了。
可我總感覺不踏實。
人處在一個不安的境地下,總會胡思亂想。
在出宮的前一個月的一個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了前世。
父母離婚後,母親帶著我改嫁。
繼父是一個普通的男人,但為了維持生計,曾經驕傲的母親也隻得低下頭和他結婚。
起初他們還供我讀書,後來,弟弟出生,小小的家中被奶粉罐和尿不湿堆滿,更加容不下我。
我隻好住校。
等到三年高中結束,我考上了當地一所還不錯的大學。
興衝衝準備回家時,卻發現已人去樓空。
母親留下一封信,說繼父的工作調動到遠方了。
他們舉家搬遷,卻忘了我。
每個月仍然匯微薄的生活費,但卻在生活上將我徹底一腳踢開。
我從此過上了獨居的生活。
後來雖然認識了許多朋友,但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
我逐漸變成了別人嘴裡「獨來獨往」的異類。
在承禧宮的三年,竟是我為數不多的與人相處最多的日子。
張嬤嬤嘴毒,一心為貴妃,但也會在意其他小宮女,拿出自己的月錢請別人吃糖。
金枝隨了她娘的刀子嘴豆腐心,小姑娘雖然曾經跟我有過龃龉,但後來還偷偷跟我道歉了,拿出半年的月錢賠禮。
羅袖溫柔敦厚,最是和善不過,這麼多年待我如一,也從未眼紅過什麼。
還有貴妃……貴妃……
一個女人,有顯耀的家世,有夫君的疼愛,有大好的青春,她本該是完美無瑕的。
可偏偏三公主的離世,在她的心裡戳出一個大洞。
自此,君恩如水淌過,再也無法溫暖那片冰冷的心膛。
她應該也是怨過的吧。
年少時真心實意愛慕過的枕邊人,卻是害S女兒的真兇。
可她又不敢怨陛下、不想怨陛下。
於是將所有的恩怨都歸咎於皇後的身上。
自從生了小皇子後,她身上母性的意味更濃了。
可她仍是孤獨的。
我不知道我的離去,會不會使她變得更加孤獨。
但有些事情,我終究需要探尋一番。
29
我要離宮了。
貴妃那一日拉著我的手,一聲不吭。
她想說些什麼挽留的話,可驕傲又使她說不出什麼來。
最終,隻是咬咬牙,擠出一句話來:
「本宮不許你走!」
我朝她一笑:「奴婢隻是回家瞧瞧。」
「我、我才不信……」貴妃娘娘低聲道,「阿娘那時也說回家瞧瞧,後來我卻再也沒看見她了。」
我撫過她湿淋淋的鬢發。
「娘娘,我的手藝羅袖和金枝都已學會了。」
貴妃娘娘咬牙道:「你明知道本宮已然習慣了你。」
我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手。
「娘娘須得保重身體才是。」
貴妃的眉宇之間驟然掠過一絲失意。
「罷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出了宮門,忽然見到一個宮女朝我招手。
正是螺青。
我停下腳步,疑惑地看著她。
「螺青姐姐,有事麼?」
她捧著一摞衣裳,見到我,笑眯眯地遞給我。
「無礙,我來送送你。」
「這些都是我給你做的衣裳,是新的,你不要嫌棄。」
我自然不會嫌棄了,螺青的手巧是闔宮出了名的。
我隻是有些疑惑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許是看出了我的心事,螺青笑著道:
「是娘娘讓我來送送你的。」
「她不太方便來。」
我搖搖頭:「隻是回鄉一趟,怎麼值得娘娘親自來送。」
螺青道:「娘娘說了,宮規森嚴苛刻,是時候該改改了。」
「隻是改革之事,須得從長計議,倒是苦了你了。」
我笑著道:「不礙事的。」
這般說著話,便到了二宮門外。
到這裡,螺青便不能繼續走了。
她將衣裳遞給我,又扶穩我鬢邊的珠花,笑了一笑。
「我與你同在崔府一段時日, 也算能說得上話的。眼下你就要走了,雖說隻是返鄉,但少不準一輩子便回不來了,有些事,還是說清了為好。」
「你……還記得桑雅嗎?」
我一愣:「記得……」
螺青苦笑道:「那是我親妹妹。」
「鳶兒,桑雅做的事並非皇後娘娘指使, 你莫要記恨她。」
聽著這句話, 我渾身如墜寒窖。
我一直以為自己瞞得很好。
可偏偏忘記了,後宮的爭鬥向來無孔不入。
桑雅,鳶兒。
都是皇後的人。
二者一明一暗。
都是皇後安插在貴妃身邊的探子。
故而金枝的敵意並非空穴來風, 羅袖的溫柔包容也並非真心實意。
那……貴妃娘娘呢?
也許,她一早便看出了我並不是真正的鳶兒。
從第一次的心生慈念,再到最後的酣然放手。
我一直以為是我的技術徵服了貴妃娘娘。
卻不知是她的包容使我走到了現在。
我抹去了眼角不知何時沁出來的眼淚。
「螺青姐姐,多謝你。」
多謝你,我才知道了這些。
世界上最大的無助與痛苦,是無知。
我打定主意再回到貴妃娘娘身邊。
這一路, 栉風沐雨也好,辛苦伶仃也好, 總歸有我陪著, 她不會太孤單。
我扛著包袱打算回去。
這時, 本來大好的天光突然黯淡了下來。
我眯起眼睛, 卻發現太陽上覆蓋一道黑影。
有宮人驚慌道:「食日……天狗食日了!」
我渾身一軟,忽然暈倒。
再睜眼, 已然是天光大好。
明媚的光暈降下, 透過出租屋的玻璃朝外看去,雨後初晴的五彩光華籠罩整個城市。
車水馬龍, 高樓大廈。
我……又回來了?
我觸摸著玻璃, 身後自動開啟的電視機播報著早間新聞。
「昨日天空出現七星連珠奇景, 據市民反映,多處出現奇觀, 比如張貴妃博物紀念館,出現一道五色光暈。張貴妃, 小字宛眉, 其父張孝青, 為大梁朝十將。貴妃生前寵冠後宮,生三子, 喪女……」
我猛然奔出屋子, 頂著鄰居疑惑的目光, 開起我那輛 SUV。
一路上, 我的手在顫抖。
張貴妃……
是啊, 我忘了。
上個月我的車拋錨, 隻好在附近的博物館借宿。
那個荒山野嶺的山頭,隻有一個紀念館,是張貴妃紀念館。
聽聞是海外華僑出資籌建, 隻因他的祖上曾是張貴妃身邊的嬤嬤, 故而籌辦了這個博物館。
博物館無人問津, 裡頭卻保管著貴妃身邊所有的愛物。
我飛奔到博物館裡。
路上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我顫抖地撲到展館最中央的觀者留言冊上。
牆壁上懸掛著一幅古畫,畫上女子梳高髻,隻簪一朵魏紫牡丹。
皓腕凝清霜, 隻戴著一串紅玉手串與碧璽石。
畫中人雲鬢花顏,正淺笑著望我。
我顫抖著手翻開留言冊。
上面還有我上個月開玩笑般留下的字跡。
【想回到古代看一眼你。】
貴妃,果然寬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