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了?換魂了?」
「三皇子說什麼,便是什麼。」
爹爹的傷徹底好了以後,自然是要離開的,皇帝若希望我留下,我也是同意的。
既然答應了人家,我也要說到做到。
「東方懷,你不能因為厭惡朕,就瞞她一輩子。」
「有些事情,她不知道得好!我能給的,不比皇上的差!」
「那你就沒有考慮過朕一絲一毫的感受?」
「臣是臣,君是君,我既然選擇了,那便隻能一條路走到黑,皇上為我保密,這是浩蕩的皇恩,臣將一輩子肝腦塗地,為君效勞!」
爹爹決然地跪在了皇帝面前,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皇帝露出如此悲慟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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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刻,就算是再愚鈍,我也該明白了。
這次,送離的馬車通暢無阻,祝興沅和大公主來和我告別。
不知這一走,得幾時才能相會。
馬車上,我靠在爹爹懷裡,摟著她的腰。
「阿寶,爹爹告訴你另一個秘密。」
「你真正的父親,是當朝皇上,按血統你是皇室公主,若是想留在宮裡,爹爹也依你,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我沒有驚訝,卻有些驚惶失措,雙手緊了緊。
這個問題的答案,早在那個夜晚我就回答了她。
8.
我回到了闊別兩月的家。
阿娘正在做著針線,抬頭一看見我,激動地扎破了手指,湧出鮮血來。
她一遍遍喊著我的乳名,把我擁在懷裡。
回府後,他們都說我像換了一個人,行事說話老成了許多。
可爹爹卻總是心不在焉,變得心事重重。
她擠出更多的時間來陪我和阿娘,會在半夜時分悄悄走到我的床邊,給我掖一掖被角。
有時候,她也會一個人跪在了祠堂裡,一跪便是好幾個時辰。
我長大了些,懂事了些。
有些事情,阿娘也不再瞞我。
東方家族鼎盛之時,滿朝文武,和東方有牽連的,佔了大半。
到了爹爹這一代,被打壓得厲害,算是沒落了。
祖父祖母膝下隻有三個孩子,爹爹的姐姐嫁去了相府一年,難產而S,爹爹的兄長是當時二皇子的門客,因二皇子發兵政變,一同S在了宮內。
那時,隻剩爹爹一人。
偌大的東方家,無人繼位。
爹爹換了男裝,扮上男相,自願入宮做太子陪讀。
若是取得太子信任,東方再起有望。
她的目的達到了,卻也付了真心,難過情關。
皇帝的偏愛、無限的信任讓她惶恐。
做了太尉,她不敢松懈片刻,朝中有太多雙虎視眈眈的眼睛,人人期盼著這位年輕權臣的跌落,可要守住東方家,她便要舍棄私情。
她漸漸疏離皇帝,可皇帝卻步步緊逼,逼得她非要露出真心不可。
「那時候,你爹爹已經懷了你,所以不得不暫時告病半年,在家休養。」
「阿娘,我沒有爹爹這麼厲害,我要如何守住東方氏族。」
「傻孩子,打從你出生的那一刻起,爹娘就隻希望你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地活著!」
阿娘說,爹爹隻願我做我想做的,千萬不要再重踏她的老路。
這幾年,爹爹鮮少入宮,性子也溫和許多。
我到了嫁娶的年紀,也見了幾個京中的公子少爺,卻沒有一個稱我心意的。
聽說西域派了使臣前來,說是要接走聯姻的公主。
宮裡的二公主是個病秧子,想來想去能嫁的也隻有大公主了。
送親的車隊排得好長好長,我拿著糖葫蘆,擠在人堆裡,終於看到許久未見的大公主。
她戴著一層紗,安靜地坐在轎子上。
明明是十五歲的少女,眼中卻少了幾分這個年紀該有的明媚和生氣。
突然間,我理解了宮中選秀那日,為何她要說那句話。
也更加慶幸,自己不是長在宮中的公主,而是爹娘從小寵愛的阿寶。
送親結束後,爹爹入了一趟宮,好幾日沒回來。
阿娘腿腳不便,這幾年又犯了舊疾,我擔心爹爹,便一人啟程入了宮。
9.
不過幾年,西殿換了一副模樣。
祝興沅封了太子,搬進了東宮,二公主也不見了,聽說是病情加重,搬回了她母妃的寢殿。
院子裡冷冷清清的,就連時常來討吃食的貓兒也不見了影子。
宣明殿內,皇帝見了我,很是欣喜。
「月兒,朕要你回宮做尊榮的長公主,你可願意。」
「回皇上,小女子,不願。」
皇帝像是早已料到了我的回答,臉上並沒有太多生氣難過的情緒,反而還賞了我許多來自西域的寶物,帶我看了堂皇華貴的月仙殿。
「你回了宮,這些便都是你的,你想要什麼,朕都能給你。」
「我隻要我爹爹!」
皇帝不說話了,突然發笑,可那笑卻比哭還要難看。
他摩梭起套在手上的玉戒,神色晦暗不明。
「你爹爹她不忠不義,朕要罰她!朕要她褪下那身官服,做朕的人。」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可皇帝不是君子。
宮裡都在傳,爹爹終究是位高翻了船,妄和皇上作對,怕是小命不保。
她被皇帝以莫須有的罪名押進了牢中,不吃不喝關了數日,卻怎麼樣也不肯低頭。
可她一見到我,便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如同決堤了的洪水。
那一夜,她換上了女兒裝。
胭脂、朱砂抹上了臉,青紗綠綢的襦裙襯得她豔美絕俗。
她進了宣明殿,一夜未出。
這是我第一次見爹爹著女裝,也是最後一次。
10.
我看著皇帝慌忙地摔出了殿外,十幾個太醫背著藥箱一個接著一個進去。
整個宣明殿鬧哄哄的,充斥著叫喊聲。
爹爹歿了,毒酒浸染了她的五髒六腑,已經無力回天。
皇帝一腳踹倒了木桌,他趴到爹爹的床前,一遍遍喊著爹爹的名字。
沒人敢上前勸慰,他轟走了殿裡的宮人,一個人拉著爹爹的手,哭得悽入肝脾。
也沒人知道,為何一個新來的美人的S,會讓皇帝這般痛心刻骨。
皇帝的心思,誰能又猜透?
沒多久,大牢裡便傳來了消息。
東方懷在牢裡染上惡疾,不治而終。
雖然早知道這是假的,可我還是止不住地難過,哭得很兇。
爹爹離府入宮的第三日,宮裡傳來一封家書,上頭寫了一些交代我好好照顧阿娘的話,信紙很厚,我用那燭火一透,便知其中端倪。
臨行前,阿娘塞給我一個白瓷藥瓶。
此藥服下,一個時辰內便會咽氣止息,宛若S狀,即使是行醫多年的大夫,也不會察覺半分。
「若不到絕境,她是不會走上這一步的。」
爹爹知道,皇帝一定會用我要挾他,把我帶進大牢。
於是,我把藥瓶藏在了胸口,帶進了牢中偷偷塞給了爹爹。
「爹爹,我們什麼時候能回家?」
「很快了,阿寶。」
趁著夜色,我和爹爹逃出了宮外,我們坐上了木舟,船夫擺著船槳就要啟程。
可點點火光卻衝我們而來。
皇帝不蠢,最終還是發現了我們的計略。
11.
靠近的火光在不遠處時突然停下,轉身便向南面奔去。
皇帝隻身一人,走到了岸邊。
爹爹將我護在身後,一臉視S如歸。
「皇上,臣已身S,世上再無東方懷,難道您連一條生路都不肯施舍嗎?」
「朕……」
微弱的月光下,皇帝一臉頹然,神色哀慟,身形不再像初見時那般挺拔高大。
「朕放過你,放過她,可誰又能來放過朕?」
饒是一國之君,是萬人之上的掌權者,也有難全難圓的心願和遺憾。
小舟離了岸,皇帝的身影在月色下拉得很長,倒在了水中。
不知何時,爹爹紅了眼,她仰起頭看向月亮,好像在思念著什麼。
府裡的下人被遣散了,爹爹帶著我和阿娘遷到了桃鄉,一個離京城很遠很遠的地方。
臨走時,祝興沅偷偷來見了我。
他看起來穩重安靜了許多,見了我也不再喊野丫頭。
「這個給你,是父皇罰我端水的那個桶子,它摔壞散了架,我便抽出了一塊,雕了個燕子,送你!」
我接過那個看起來像鴨子的燕子,道了聲謝謝。
二公主病逝,宮裡隻剩他一位皇子。
按輩分,我還是他皇姐呢!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抽出腰間的一個木牌子塞進他手裡。
牌子上雕了平安順遂四字,是阿娘和我從寺廟裡求回來的。
桃鄉是個好地方,土好水好人也好。
我認識了兩個比我大的小姐姐,她們是土生土長的桃鄉人,父母是採茶賣茶的。
聽說我是從京城來的,還入過宮,便天天拉著我,要我講講宮裡的故事。
我講起了調皮耍賴的祝興沅、安靜文雅的大公主,還有宮裡那一座座又大又華貴的樓閣。
「住宮裡可真好!」
「宮裡是好,可還是沒有自己的家好!」
阿娘喚我回去吃飯,我和兩位姐姐道了別,採了兩朵路邊的野花,匆匆趕回了家。
12.
番外
初入宮時,我才七歲。
皇帝召我時,太子就在身邊跟著,他看起來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樣,沒有一點兒未來帝王威嚴的模樣。
他叫祝廣爻,母妃早年病逝,因為皇後膝下無皇子,他便認了皇後作母妃。
這人整日偷懶耍滑,頂撞夫子,宮妃都說他難成大器。
可我挑了他,已經不能後退!
他不好好上學,我便沒收了他的蛐蛐,他故意劃壞夫子送的文集,我便折了他用來釣魚的木杆子。
後來我發現,沒有什麼比我要離開這句話更管用。
有一次,我實在是被他氣極了,揚言要出宮再也不回來陪他上學時,他突然嚇得趕緊把我抱住,像一隻受傷的小獸低聲啜泣。
「東方你別走!我學,我學就是了。」
祝廣爻很是聰慧,隻是經常心不在焉。
上學那時,他會在桌底下玩棋子,肆無忌憚地吃點心,還會偷走二皇子私藏的香山美人圖,供其他皇子觀看。
「東方你看,這些女子可有你喜愛的?」
十五六歲正是少年懵懂的時候,宮中常有宮宴,各家適齡的小姐總會來找他搭話。
他本就愛玩愛鬧,常常逗得小姐們一片嬉笑。
「東方!你個書呆子,整日讀書讀書,難怪沒有女子願意同你說話!」
他拉著我的手,就要把我往外拉。
我甩開他的手,第一次莫名地朝他發了火。
那一刻,我心裡害怕極了。
我找了個借口跑出殿外。
先前隻要一看見祝廣爻同其他女子說話,我便覺得心悶,呼吸不暢,很難冷靜下來。
可我不能,我和他,隻能是君臣。
自此這次吵架後,祝廣爻足足有半月沒來找過我。
我知道自己失態了,於是提著荊條正要上門請罪。
推門一看,卻發現他醉醺醺地趴在桌上,嘴裡喃喃著什麼。
我湊近一聽,嚇得呼吸一窒,腦子一片空白。
「東方懷!我怎麼會……怎麼會……怎麼會喜歡上你,你明明是個男子!」
不知是故意還是無心,他扣住了我的手腕,把我扯到了懷裡。
往日那熟悉的味道現在變得危險又迷人。
一股濃濃的清酒味湧入我的鼻腔,他的唇瓣滾燙又柔軟,和我夢中感受幾乎一模一樣。
我已及笄,需用白紗束住身體,他力道很大,將它們扯得七零八落。
胸口一涼,我從致命的沉浸中驚醒,掙扎著將他一把推開。
在他徹底清醒之前,我把衣袍套好,匆匆離開。
他不知我的女子身,也不知我的情意並不比他少半分。
「東方懷,你肯不肯跟我,做我的人,我不在意你是男是女!」
少年眼中一片熱忱勇莽,可我的話就像一盆冷水澆下,將他拖下萬丈冰窟。
「我不愛男人,更不愛太子,太子與我,隻有君臣之誼。」
祝廣爻登基為帝,他召我入殿,我們像兒時那般,他拿白棋,我執黑棋。
一子落,他輸我贏。
後宮後位空缺,他問我,何人最為合適。
我說了幾個官家小姐的名字。
幾日後,選秀典禮上,那幾個我說了名字的小姐,他都給留了牌子。
13.
番外
如我所願,一切回到了正軌。
他封我做了手握大權的太尉,賜我千金萬兩,田宅百畝,引得群臣百官豔羨。
「東方愛卿,朕有時候會想起兒時同你念書的時候,那時朕寫錯了字,你便要沒收朕的點心,實在兇悍得很。」
「若皇上要怪罪,臣甘願受罰!」
我跪在他面前,低著頭,姿態謙卑。
「朕確實要罰你。」
他放下手中竹簡,笑了笑:
「罰你今晚同朕喝上一杯!」
今晚,祝廣爻換上了一身黑色常服,褪去了往日的威嚴模樣。
他披著一半如瀑的黑發,廣袖撩起,衣衫微敞,顯得慵懶又愜意。
殿中彌漫著淡淡的龍涎香,炭火灼燒的聲音格外清脆。
「不醉不歸!」
他端起一杯酒,仰頭灌入。
直到我們都喝得上了臉,我按住了他倒酒的手。
「皇上,明日還有早朝,不可貪杯!」
「你替我喝!」
他把酒杯塞到我手中,滾燙的肌膚相觸瞬間,如同電流竄過, 我躲開了手,卻把酒水灑在了身上。
祝廣爻伸手要脫我的袍子, 我急忙閃開, 卻被身後的石凳絆倒。
他要扶我,卻被我一同帶到了地上。
寬大的衣袍散落,白淨透紅的皮膚暴露在空氣中, 將那衣袍給他扯上,他卻又褪開。
「東方懷, 我熱!」
他的語氣輕柔又委屈,雙眼朦朧眉頭緊蹙。
這一晚, 心頭壓抑的所有情愛都被我宣泄而出, 我揪著被褥, 輕聲喊著他的名字。
他的動作輕柔又生澀, 卻又是那麼惑人。
「若這不是夢, 那朕一定是到了極樂世界!」
我不敢多留,收拾了一番, 匆匆逃出了宮。
打那以後,我不敢同他對眼而看, 我的偽裝疊了一層一層,那時的我不知道, 放縱後的代價,竟會是如此。
我有了身孕,肚子一日一日地大了起來。
因此, 我不得不告病回府,把自己藏在屋內。
好在我遇到了月娘, 她是京外流民,居無定所,我給她庇護, 她變成了遮掩我身份的一道屏障。
我生下了阿寶後,讓月娘做了阿寶的娘親。
起初, 我決定要疏離她,可當她抓著我的手, 軟糯地喊我抱她時, 便發現自己對這個奶娃娃根本討厭不起來。
「阿寶, 我是你爹爹!」
「爹……爹!」
我還是舍不得不要她, 便讓月娘做了我的夫人。
而我, 便做一個可以為她遮風擋雨的爹爹。
阿寶是個頑皮的孩子,身上隱隱有他的影子,整日在府裡上蹿下跳, 永遠不知疲憊。
每當這個時候,我總會感到害怕。
我怕她離開我, 我怕她知道自己身世的真相後會怪我。
我怕自己對她太過嚴格, 也怕自己做不好父親的角色。
更怕自己保護不了她,不能讓她一輩子平安快樂。
「爹爹,阿寶好愛你和阿娘!」
可當她朝我一笑,那笑像是春季和煦的暖風, 就算身上負萬斤重擔,在那一刻都會覺得輕松溫暖。
即使前路有千難萬難,我也不再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