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子離郡王府不過兩條街,步行便能到達。
第二日一早,重華公子登門。
風大雪大,他匆匆而來,頭頂還有薄薄雪花。
阿爹和懷瑾哥被抓走已經七日,我們總算知曉他們此刻被關在了大理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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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為周尚書受的牽連。
誰能想到為官清廉、禮賢下士的周尚書,竟暗地裡與趙國勾結,行賣國之事。
那一日去周府赴宴的官員中,其中有幾個便是他的同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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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其他人,則要一一調查。
阿娘滿目淚水和憤怒:「我夫君和兒子我最清楚,就算要了他們的命,也絕做不出賣國的事。」
「他們是本本分分的讀書人,這不是冤枉人嗎?」
可那又如何呢。
攪入了這攤巨大的泥濘之中,誰會在乎我們蝼蟻的S活。
可教人如何S心。
我們三人跪下哀求:「我們並非挾恩圖報,但他們屬實蒙冤,還請公子相助。」
重華公子忙將我們扶起,滿面愧色:「實不相瞞,昨日夜裡我已求過父親母親,可賣國之罪形同謀逆,我們郡王府是皇家血脈,此事上實在不好插手。」
「眼下大理寺的目光還在朝廷官員身上,一時還查不到令尊和令兄。」他緩口氣,「母親的意思,可以為三位安排一個新身份,盡快離開京都,以免被牽連。」
我心內一涼,膝蓋發軟幾乎站不穩。
阿娘狠狠擦了一把淚水:「多謝夫人和公子的好意。」
「他是我夫君,要S便一起S,我也不是個怕S的。」
說罷她將我和握瑜哥往前一推:「你們還小,你們隨公子去!」
我和握瑜哥一左一右挽住阿娘的胳膊:「我們是一家人,當然要共進退。」
重華公子勸了又勸,最後無奈嘆氣。
我送他出府,他低聲說:「剛才我不曾說,大理寺的人收繳了周家的禮冊賬冊,上面記著令尊和令兄送過禮。」
「縱使是不值錢的小禮物,那也坐實了有勾連,此事怕是難以回圜,清芙姑娘你還那麼小,真的不為自己多想想……」
那禮物不過是阿娘覺得年節裡上門絕不能空手,是以準備的一些不值錢的特產。
不過重華公子心細,沒有當著阿娘的面說,不然她還不知該自責成何模樣。
我打斷他,仰著臉朝他笑了笑:「公子,我若是那等貪生怕S、愛惜自身之人,當初便不會跳河去救昭華小姐。」
「我能為素昧平生的人不顧生S,又怎會在此時舍棄家人?」
「若公子垂憐,能否安排我們見一見阿爹和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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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華公子沒有允諾,隻說盡力一試。
三日後他再度登門,表示明日可以帶我們喬裝打扮去大理寺監牢。
他看上去很是憔悴,唇色蒼白。
隻說明日定準時來接我們。
我再三謝過,目送他上馬車,見他扶著小廝的手,提腿時格外緩慢。
一夜不曾睡穩,第二日我們總算跟著重華公子,見到了阿爹和懷瑾哥。
出門之前,阿娘將我們三個都收拾的很利索,又連夜將白發染黑。
叮囑我們一定要精神點,不能哭。
然懷瑾哥一開口,我便忍不住淚如雨下。
他說:「對不起,清芙。」
「答應陪你元宵賞燈,我失約了,恐怕往後也不會再有機會。」
他跟阿爹都瘦了一大圈,囚衣空蕩蕩地掛在身上。
阿爹笑著遞給阿娘一塊以血書就的碎布。
「桃娘,你才三十多,正是好年歲。」
「拿著這和離書,帶著兩個孩子再尋個好男人,我怕是……不能與你白頭偕老了。」
阿娘一把將和離書撕碎:「你生是我的人,S是我的鬼。」
「我桃娘這輩子隻有寡居,沒有和離!」
懷瑾哥從前眼裡有光,如今那光消失了。
我拿出給他準備的書,一股腦塞給他:「大哥,你最喜歡看書,我給你帶了許多,重華公子打點過了,往後你可以看的。」
他瞧著我,苦笑道:「清芙,讀書真的有用嗎?」
「這世道,從來不給我們尋常人活路。」
我握緊他的手:「大哥,就是因為我們尋常人難有活路,你才要做不尋常的人。你和阿爹明明是清白的,難道你心甘嗎?」
「不到上斷頭臺那一日,都不能輕言放棄。」
「大哥,不管是一年兩年還是三年五年,我都等你陪我去看元宵燈會。」
獄卒一再催促,我們不得不離開。
臨走時,阿爹叫住一直沒說幾句話的握瑜哥:「握瑜,往後你阿娘和妹妹……」
握瑜哥重重點頭,像是一夜之間便長大了:「爹放心,以後我來撐起這個家。」
我極力忍著眼淚一步三回頭,剛從監牢裡走出,一直默不作聲陪著我們的重華公子突然腳下一軟,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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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他的隨身侍從和握瑜哥眼疾手快,他才沒有摔倒在地。
握瑜哥力氣大,想將他先背上馬上。
侍從帶著哭腔:「還請小心,我家公子身上有新傷。」
在我的追問之下,小廝吐露:因著郡王府身份特殊,郡王不允重華公子和昭華小姐參與這件事。
可兩人感念我的救命之恩,苦苦哀求。
最後重華公子挨了三十板子家法,昭華小姐被罰跪三日祠堂,加之夫人說情,郡王爺才松了口。
若無郡王爺打點,這樣的大案要案,以重華公子的身份,也入不來大理寺監牢。
侍從眼眶通紅:「現在陛下為了周家的事動了大肝火,公子幫你們是冒著性命危險的,他還不許我說……」
我不由深深自責。
昨日我便瞧出他有些不對勁,不過當時一心想著能見阿爹和懷瑾哥,沒有多思。
回郡王府的馬車上,重華公子便已經醒轉。
他看我們三人一臉愧疚,便盯了侍從一臉。
見侍從心虛避開眼神,他當即了然,輕聲開口:「不過小傷,比起二位救下舍妹的恩情不值一提。」
「可惜我終究是能力有限,縱使知道王叔和瑾瑜兄是清白的,眼下也無能為力。」
「但清芙姑娘說的對,如今遠不是山窮水盡的時候……」
見過阿爹和懷瑾哥,阿娘一反此前的惴惴,反而打起精神來了。
「你阿爹和大哥一天不判決,我們便得好好活一天。」
「成日地哭和憂心頂什麼用?」
「咱們得想法子在京都安定下來,扎穩腳跟。」
……
我也是如此想。
如今我們已經知道阿爹他們被關在何處,唯有多賺銀錢,多多打點。
才能找機會去瞧瞧他們,才能讓他們過得舒坦些。
阿娘找到了合適的攤位,要繼續她的賣豬生意。
這幾年我們與趙國的關系越發緊張,戰爭一觸即發。
握瑜哥決定去前方賺一份軍功。
他素來不愛讀書,最喜舞刀弄槍,天生又力氣大,反應快。
阿娘很是不舍,可握瑜哥說:「若我能賺得軍功,說不定就有機會救出阿爹和大哥。」
「阿娘,我不能一輩子活在你的保護之下。」
我也得走,去海裡採珍珠。
這行當雖危險但暴利,皇後妃子們喜好珍珠,民間紛紛效仿。
如今大楚的市面上,一珠難求。
若是能尋到最好的珍珠,說不定還有機會見一見那些高高在上的人。
走的那日,重華公子來送我:「清芙,郡王府可以庇護你一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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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搖頭:「可是我想自己長大,我不想一直被庇護,我希望我也能庇護家人。」
朝霞落在我們臉上,他深深凝著我,良久伸手輕輕拍了拍我的頭:「那你定要注意安全。」
「我在京都等你回來。」
船長受過郡王府的恩,重華公子一再叮囑船長要多關照我。
海上漂泊,日曬雨淋,茫茫無際。
我一次次扎入海底,帶回了一堆堆貝類。
有時候一無所獲,有時候又能開到圓潤飽滿的珍珠。
我有一個盒子,漸漸集滿了大大小小的珍珠。
每一顆珍珠,都是我對阿娘阿爹和兩個哥哥深深的思念。
船有時會靠岸,我看到朝廷的紅榜。
原來今年的科考早已結束,新一任的進士名單都傳到了這座海邊小城。
阿娘給我寫的家書,在驛站堆了厚厚的一疊。
我將採來的部分珍珠就地賣掉,賣來的銀錢和信一起寄給阿娘。
重華和昭華也給我寫信。
重華說京都的柳絮在飛,他鼻子總是不適。
重華說京都的荷花開了,香味撲鼻,可他不能多聞。
重華又說他去皇家別苑賞了秋菊。
重華還說,京都下了今冬的第一場雪,他還記得我跳水救昭華的那個晚上,後來也下了雪。
那一晚下雪了嗎?
後半夜我睡得很熟,茫然不知。
我漸漸習慣了在船上的生活。
我識字,還學過珠算,心算很快。
有次船長與人做生意,對方在契書裡做手腳,幸好被我發現。
不然恐怕至少要損失一年的利潤。
除此之外,海邊商人多,語言多種多樣,我漸漸能聽懂紅毛夷語,也是巧,其後船長在海上救下了幾個遭遇海難的紅毛夷,幾個月的相處後,我不僅能聽懂,也會說了。
與趙國的戰事最終還是不可避免。
周家男丁全部被判S刑,女眷都沒入了教坊司。
至於阿爹他們這些當日上門的舉子們,則一直關著。
沒定罪也沒說什麼時候放人。
鬥轉星移,兩年多時光疏忽而過。
我如今已經年滿十四。
這些年採的品相差的珍珠,我已在沿海賣給了外商。
剩下圓潤飽滿的,則小心收著,等著來日回京都作大用。
可是不夠。
還是不夠!
我想挖到這世間最好的珍珠。
可沒有時間,船長說天氣越發寒冷,如今已經不適合下海採珠。
我們在外漂泊太久,過兩日便要返航。
返航的前一日,我堅持下海採珠。
結果腿被卡在巖石縫隙中,如何也拔不出來。
我一度以為自己會S。
可真的不甘心,我尚未見到阿爹阿娘他們。
絕望之中也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我用力狠狠一蹬。
踹下一塊我半個身子那麼大的貝。
原來卡住我的不是石頭,是一個長在海底礁石上的巨貝。
我將巨貝帶上岸,關好房門。
用工具撬開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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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面有珠。
且是一對!
一對貓眼大,日光下會泛出孔雀綠光芒,瑩潤無比的黑珍珠。
是它!
我一直在找的就是它!
我激動地涕淚直流,將這雙珍珠縫在貼身衣物裡,去哪都帶著,不敢有絲毫懈怠。
日夜行船,我們趕在臘月時回到了京都。
下船時已是黃昏時分。
天光昏沉,我看到一抹人影站在岸邊,伸長脖子往我這邊看。
是阿娘!
她還穿著三年前那件舊衣裳。
頭上的白發又增加了不少。
或許是近鄉情怯,我此刻倒有些邁不動腳。
遮擋我們的人流很快散去。
阿娘也看到了我。
她先是楞了楞,然後上下打量了一番,迅速往前幾步,試探性地開口叫:「芙兒……」
我重重點頭:「是我,阿娘,是我!」
她趔趄著朝我跑來,我快步迎上去,緊緊跟她抱在一起。
久別重逢,眼淚洶湧。
她不住罵我:「你這孩子,一走就是三年。」
「你怎麼不幹脆S在外面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