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前,我是知府千金,現在,我是流放女犯。
在流放途中,皇上下旨,被流放的女子如與邊城將士婚配,可免去奴籍。
我知道,這是我唯一的機會了。
01
從知府千金到流放女犯,隻用了短短三個月,我就完成了身份的轉換。
蜀王造反失敗,父親也受了牽連,家中男丁皆被誅,女眷被流放漠北。
所幸戍邊的老將軍恰好上了一道奏折,道漠北苦寒,將士成家不易,士氣低迷。
皇帝正需安撫人心,於是御筆一揮,被流放的女子如與當地將士婚配,可免去奴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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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這個消息時,祖母正準備用金簪劃破我的臉。
最近經歷了太多生離S別,她的眼睛幹澀發紅,已然流不出淚來。
她放下手中金簪,摸摸我的頭:「好孩子,想辦法活下去……」
我緊緊攥住祖母的雙手:「您也要保重身體,到了邊城,我會想辦法安頓下來,我們會把日子過好的。」
含著眼淚,我和祖母相視而笑。
我們戴上枷鎖,和其他犯官的家眷一起逶迤前行。
領頭的衙役宋河長得斯斯文文,時不時用意味不明的眼神看我,還對我多加照拂。
他說他好不容易求來這趟差事,才終於能與我說上一句話。
我故意弄得灰頭土臉,難為他還能對著我笑。
越往北走,天氣越冷,好多人都生了病。
祖母也病倒了。這一路長途跋涉、風餐露宿,我們的手腕和肩頸都被枷鎖磨得血肉模糊,她能堅持到現在已實屬不易。
臨終前,她在我耳邊輕語提醒:「宋河不是良配。」
我噙著淚颌首,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
宋河本已娶妻,他卻對我哂道:「尋常婦人怎能和小姐相比?早日打發了便是。」
他這般自私冷漠讓我心中一冷。為自己,也為那個素未謀面的女人。
等我色衰而愛馳,就是一樣的下場。
「顏奚……」祖母的喉嚨嚯嚯作響,胸口氣息也漸漸接不上來了,「剩下的路,你自己好好走罷……」
她闔上了眼睛。
我像是被冰封在了這荒涼冷寂的野樹林。
偌大的江家……隻剩我孤零零一個人了。
宋河帶人幫我把祖母埋葬了,然後靜靜陪在我身邊。
看有冷風吹過,又不由分說解下身上外袍給我披上。
殘存的溫熱讓我十分不適,但是現在,我還得打起精神去應對他。
我流著淚看著宋河,顫抖的聲線楚楚可憐:「多謝宋大哥,奚兒現在,隻有依仗你了……」
這話說完,我自己都惡心得想發嘔。
宋河卻十分受用。
他帶著溫潤的笑容說:「奚兒放心,我已經安排好了,等到了邊城辦好交接,我便帶你回去成親。」
這個男人……還圖我的心。
我悄悄舒了一口氣,隻要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就行。
宋河遞給我一把花生米:「聽說你吃了花生臉上會起疹子?」
「不用那麼多,」我乖乖拿了兩粒吃下:「幾顆就夠了。」
過了片刻之後,宋河滿意地看著我臉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細小紅疙瘩:「這下我就更放心了。去軍營前,要委屈你再吃幾顆。」
他的眼神就像瞄準了獵物的毒蛇,偏執而陰狠——
「隻要所有人都瞧不上你,你就是我的。」
「永遠是我的。」
02
到了邊城,年紀大的、嫁過人的,都被當地官衙帶走,隻剩下我們二三十個年輕姑娘被關在了驛站裡。
我已經打定了主意,絕不能坐以待斃,得想辦法為自己謀一條生路。
宋河是一定會強行喂我花生的,沒人選中我的可能性很大。
過了兩三日,我們被叫到議事廳中,看樣子是有人來挑選我們了。
坐在主座的老將軍樂呵呵地發了話:「好了,誰有合了眼緣的姑娘大膽去認識便是。但是不管怎麼樣,也要人家姑娘同意,才能好好過日子。」
怎麼會不同意,以前錦衣玉食的官家小姐可能瞧不上這些大老粗,可是現在顛沛流離一番折磨下來,嫁給他們就可以免去奴籍,還是正頭娘子,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誰會不願意?
旁邊站著的一群年輕軍官早已摩拳擦掌,老將軍話音一落,便有人急急衝上來,磕磕巴巴地向瞧中的姑娘介紹自己。
姑娘們都有人搭訕,隻有我無人問津。也是,一臉紅疙瘩,我自己看著都惡心。
眼瞧一個身穿七品軍服的壯實男子向我這邊走來,我趕緊「不經意」地向他展示了藏在袖中的玉扳指。
這枚扳指我已經貼身藏了很久,是時候發揮它的作用了。
畢竟我現在沒有貌,隻剩下財了。
財帛動人心,祖母私下留給我的,和我自己以前積攢的,是一筆數目不小的私房錢,抄家的時候並未波及。
誰娶了我,一定是筆劃算的買賣。
可是我低估了這些男人對娶妻這件事的熱情。
壯實男子隻是略帶好奇地多看了我兩眼,就從我身邊走過,順利和我旁邊的一個姑娘熱聊起來。
短短半盞茶的功夫,就連以後生幾個孩子都商量好了。
壯實男子見姻緣已定,回過頭朝後面得意地嚷嚷:「簡頭兒,你也別發呆了,過來選一個媳婦吧!」
我這才注意到有一個年輕軍官就站在人群的最後方。突然被人點到,他也隻是懶洋洋應了一聲,並沒走上前。
我飛快瞥了一眼他的軍服——原來是一個六品的軍官。視線上移,還看見他的臉上受過傷,一道刀疤斜穿過眉心和眼尾,令本來俊秀的臉看上去痞氣十足。
就這匆匆的一眼,我莫名地覺得他似曾相識。
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姓簡的男人比宋河那條毒蛇可靠多了。
大部分人都已經挑好,現場隻剩下我和另一個姑娘。
她咬破了唇,絕望得都快哭了。
我知道這是我唯一的機會了。
「簡大哥!」我咬咬牙,衝上去抱住了那個六品軍官結實的大腿,大聲哭喊道:「我終於找到你了!顏奚想你想得好苦!」
舉座皆驚。
趁著六品軍官錯愕的一瞬,我已將玉扳指塞在他的手心裡,低聲說了八個字。
「我還有錢,求你留我。」
他掀起眼睫仔仔細細看了我的臉半晌。
「顏奚……江顏奚,蜀州知府之女....」他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一邊唇角勾起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一邊彎下腰來扶我並在我耳邊輕語,
「我叫簡鈺,你給的信物,我收了。」
壯實男子在一旁嘀嘀咕咕:「是了,你們都是從蜀州來的,怪不得簡頭兒一直守身如玉呢,原來早就有了意中人!隻是嫂子這瘦巴巴的前後一個樣,還滿臉麻子,你也下得去手?」
我:……感謝不選之恩!
「王大山就你長了嘴?」簡鈺懶洋洋斥了他一句,收起了吊兒郎當的態度神色一凜,帶了幾分追憶的惆悵正色道:「她……以前不是這樣的。」
眼巴巴等著吃瓜的眾人又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不懂他為什麼這麼說,但無論如何,事情總算是解決了,我的一顆心終於落回了胸腔。
宋河想帶我走,已經不可能了。
我不用回頭,都能想象得到此刻宋河臉上精彩的表情。
擇日不如撞日,傍晚帳中燃起了紅燭。邊城條件簡陋,年輕的軍官們就在鎧甲上別上了紅纓,新娘在鬢發上插上了大紅的絹花。
一時半會找不出那麼多牽紅,索性便由軍官用手牽著自己的新娘上前行禮。
絹花都準備了,還找不到牽紅嗎?
我總覺得這是老將軍的惡趣味。
簡鈺一點也沒有羞澀的反應,徑自走過來笑嘻嘻地牽起了我的手。
倒是我,手陡然被一隻寬大的手掌覆住,饒是平日裡再冷靜,也不由有些慌亂,心跳得厲害。
他的手指修長而溫暖,一點也不軟,有著男性的剛硬,指節處還有一層薄薄的繭,粗粝的感覺磨得我手背有些發燙。
他微微側過頭,在我耳邊輕語提醒:「我們這是舊情復燃呢,還是笑一笑吧……」
我嘴角立即扯出一個笑容。
蜀州每年都有祈禱風調雨順的花車巡遊,我年少時曾扮了三年觀音大士旁邊的小玉女。
嘴角微微上翹就行,標標準準的普渡眾生之笑。
誰知道簡鈺看見我的表情,不知道被戳到了哪處興奮點,突然噗呲一聲笑出聲來。
我剛羞惱地瞪了他一眼,王大山就大聲嚷嚷起來:「大家快看簡頭兒,娶了心心念念的姑娘,都快要樂傻了。」
簡鈺彎起嘴角向我安撫一笑,旋即手掌微微用力牽緊了我,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是樂傻了,有意見?」
因為我刻意的躲避,宋河一直沒有找到我。此刻見到禮成,新人紛紛走出帳外,他從陰影處走了出來,鐵青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簡鈺簡校尉?請你與我畫時具交割月日,我好回報府衙。」
簡鈺垂眼看文書的瞬間,宋河乘機SS盯著我,眼神就像淬了毒的刀。
我一把薅緊了簡鈺的袍角。
簡鈺似乎有所覺察,掀起眼皮不動聲色地擋在了我身前:「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宋兄何必這麼著急,還是去席上多喝幾杯酒,明日再來吧。」
他好S不S又笑眯眯在最後加了一句:「畢竟春宵一刻值千金呢。」
我敢肯定,簡鈺絕對是故意的!
宋河聽到「春宵」二字,攥著文書的手發白顫抖。
「宋某先恭喜簡校尉,」他很快鎮定下來,冷哼一聲,還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不過我得提醒你,為了活命,這位江小姐可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呢。」
宋河這是心有不甘,在給我埋雷。
簡鈺唇瓣彎起,倏地笑了。
他帶著一臉對我刮目相看的傾慕神情贊嘆道:「是嗎?我家夫人居然這麼厲害?」
宋河:……
我:……
我心裡突然升騰出一股奇怪的感覺,這感覺來得如此強烈,以至於我有一瞬的驚愕。
我是不是給自己找了一個傻子?
又或者,是我變成了一個傻子?
要不然為什麼聽他這樣回答,雖然大家是明明白白的金錢交易,但我這顆向來冷寂的心,居然還會急促地跳動?
03
邊城裡專門劃了一片地,是戍邊軍官的住宅區域。
簡鈺的房子是一處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屋檐下挑起了兩個大紅燈籠,鮮豔的紅色喜字大小依次排開,工工整整地貼在門牆上。
簡鈺朝一邊的側房大吼了兩聲:「老餘,老餘.....」
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僕跑了過來,看見了我忙舉起雙手向我作揖,嘴巴都合不攏地笑。
簡鈺的臉上有點掛不住,「你弄的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明天早點撤了罷。」
老餘微微有些疑惑,但還是笑呵呵地點了點頭。
「老餘耳朵不大好使,也不會說話,你以後有什麼需要就找他。」
我乖巧地點點頭,正準備說話,突然發現叫他相公夫君也不是,再厚著臉皮叫簡大哥也不是……
於是我幹巴巴地說:「簡校尉,你這裡空曠了些。等以後回了蜀州,我取出祖母留下的財產,我們就可以多添置一些東西了。」
餅還是必須畫的,隻有讓他看到源源不斷的希望,他才會對我好一點。
簡鈺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隻是慢悠悠端起了胳膊,意味深長地反問:「有事簡大哥,無事簡校尉?」
「在別人面前,還是叫我夫君吧。」
他下巴朝著老餘點了點,向我示意面前就有一個「別人」。
不是說老餘耳朵不好,我們互相怎麼稱呼他也聽不到啊。
我暗自腹誹,嘴上還是乖乖喊了一聲:「夫君。」
他滿意地點點頭,就差摸著我的頭贊我一聲「真乖」。
然後就到了十分尷尬的洞房之夜。
我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對方還是自己費勁求來的,但要我在一個剛認識不久的男人面前解下衣裙,和他做親密的事,光想想就覺得起雞皮疙瘩。
如果他主動要求的話,我該怎麼辦?
我還能拒絕嗎?
桌上一對紅燭大概也受不了我們這凝滯的氣氛,百無聊賴地爆著燈花。簡鈺突然幽幽嘆了口氣:「我是個二十多歲的正常男人,嬌妻在懷,還要我坐懷不亂的話著實困難了些,除非……」
他說的句句在理,我正心亂如麻地揪著自個兒的衣角,聞言立即問道:「除非什麼?」
他撐著下巴說:「多加點銀子。」
我怕他反悔,急急說道:「成交」。
「呵,答應得這麼快……」他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戲謔道:「又是先欠著回蜀州才給?」
我微微赧然:「你知道的,流放時又帶不出來。」
他沒再追問,隻是從懷中摸出那枚玉扳指,細細地摩挲比劃:「你辛辛苦苦藏起來的上等白玉呢,戴哪隻手好看呢?」
我將扳指套在他右手拇指上:「夫君是武將,要開弓射箭,戴這裡可以護著手指。」
他垂下頭,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欣賞手上的新物件,最後輕笑了一聲:「呵,值了。」
我心中一松,是吧,這個人果然貪財吧。
他終於欣賞夠了,慢吞吞爬上了床:「我這裡條件簡陋,新的被褥也隻有一床,隻有委屈你和我睡在一起了。」
他朝門口指了指:「老餘佔了側房,你不願意和我一起的話,其實也可以去柴房將就的。」
這張床看上去又大又軟,一看就很好睡。
我小心翼翼地問:「我臉上坑坑窪窪的,還前後一個樣,夫君應該不感興趣吧?」
「那可不一定,」他直起身子思考了片刻,眼尾帶笑:「吹滅了燈,不都差不多嗎?」
我下意識咽了一口口水,還是默默地向門口走去。
「夫人之前在邊城驛站中住過幾晚,聽過這裡半夜的鬼風嚎嗎?」他在我身後淡淡開了口。
我踏出去的一隻腳立刻縮了回來。
「看來是聽過了。」他眨眨眼,了然地點點頭,「我們這裡靠近城邊,聲音會更大哦。」
我一把揭開被子鑽了進去,悶悶地說:「聲音大也不怕,我相信夫君一定會保護好我。大不了等回了蜀州,我多給你些銀子。」
「那是自然。」他的聲音低沉有力,又漸漸飄渺難尋,「我是個英雄麼,定會好好保護你……」
被褥很軟,鼻尖滿是溫和的太陽氣息,還帶著他身上淺淺的熱度。
房間裡再次陷入了安靜,彼此的呼吸清淺而均勻。我莫名覺得心安,挨在簡鈺的身邊,沉沉睡去。
睡了這麼久以來,最安穩的一覺。
我甚至還做了一個夢,回到了我九歲那年。
04
那一年的正月十五,天還沒亮我就被喚醒,下人幫我換上喜慶的衣袍,梳了雙環髻,額心點上朱砂,把我抱上了巡遊的花車。
千金扮玉女,我爹一向樂於博得這種與民同樂的名聲。
街上鑼鼓喧天,人流如織。我手持蓮花,乖乖站在「觀音娘娘」身後,保持著天真又端莊的微笑。
檀香和貢品的香味混在一起,勾得我又累又餓。行了半個時辰,我的眼皮終於忍不住垂了下來。
「呵,不愧是千金小姐,在花車上還敢睡覺。」
我迷迷糊糊聽到有一道少年的聲音在嘀咕,頓時一個激靈,趕緊站直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