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就裡的人,越發覺得他「仙風道骨」、「不拘小節」。
他的字,或者說,他的「名頭」,身價居然又詭異地水漲船高。
諷刺的是,他已經不太能寫字了。
那曾經揮舞竹枝抽打我的手,如今拿起毛筆,抖得像帕金森患者。
墨汁滴落在昂貴的宣紙上,暈開醜陋的汙跡。
寫出的字,歪歪扭扭,力透紙背的狂放變成了失控的抽搐。
他對著那些鬼畫符,會突然暴怒,把筆狠狠摔在地上,墨汁四濺。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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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變得前所未有地依賴我——
「囡囡,這幅給李局長的……」
「囡囡,張老板要的壽聯……」
「囡囡,快!仿我的筆意寫幾個字!急用!」
……
他的吩咐,帶著濃重的酒氣和一種理直氣壯的、對「所有物」的驅使。
仿佛我天生就該是他的影子,他的另一隻手。
而這,正是我等待已久的時機。
代筆,從「幫忙」變成了「剛需」。
我的「條件」,也開得更加肆無忌憚,底氣十足——
「爸,學校要求英語口語必須強化,我想請個外教。」
「爸,我想學鋼琴,陶冶情操,對書法也有幫助。」
「爸,現在學習都要用電腦查資料,我想買一臺最新款的。」
……
我要拼命彌補自己,用他能給的一切資源,填補我千瘡百孔的童年和少年。
我要學所有我曾經渴望卻不敢想的東西。
我要用知識、技能、見識,把自己武裝到牙齒,打造成一把最鋒利的復仇之刃。
我的成績,始終是年級第一。
這成了我所有「奢侈」要求最有力的背書。
他開始用一種全新的、混雜著依賴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看重」的目光看我。
他甚至會在我練琴時(我要求買的是一架很好的立式鋼琴),醉醺醺地靠在門框上聽一會兒,渾濁的眼裡閃過一點復雜的光,嘟囔一句:「嗯……彈得還行。」
但是,晚了。
太晚了。
他對我態度的這點微不足道的轉變,像投入冰海的一粒火星,瞬間就熄滅了,連一絲暖意都留不下。
我的心,早已在無數個飢餓的夜晚、竹枝的呼嘯、林叔叔黏膩的手掌和獨自舔舐傷口的黑暗裡,凍成了萬載玄冰。
毀滅的倒計時,早已啟動。
那個改變一切的夜晚,來得毫無徵兆,又似乎命中注定。
半夜,萬籟俱寂。
我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並沒有睡著。
黑暗中,我睜著眼睛,聽著隔壁書房傳來的、他因醉酒而沉重斷續的鼾聲。突然——
「砰!」
一聲悶響,伴隨著玻璃器皿碎裂的清脆聲音,從客廳傳來!
緊接著,是一種極其古怪的、像是被扼住喉嚨的嗚咽聲。
那聲音不大,斷斷續續,充滿了無助和……恐懼?
是我的名字。
「囡……囡……」
「囡……囡……啊……啊……」
他在喊我。
聲音含糊不清,像是舌頭打了結,又像是半邊臉失去了控制。
小中風。
我腦子裡瞬間閃過這個詞。
史書裡,那些沉迷酒色的帝王將相,晚年常有此報。
冰冷的、近乎狂喜的電流,瞬間竄過我的脊椎!
客廳裡,那絕望的、斷斷續續的呼喚還在持續。
像垂S的野獸,在泥濘裡掙扎。
我沒有動。
像一尊冰冷的石雕,躺在黑暗裡。
我聽著,沒有錯過一個音節。
聽著那聲音從最初的驚恐掙扎,慢慢變成一種嘶啞的、徒勞的嗚咽,最後隻剩下粗重的、困難的喘息。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黑暗濃稠得像墨。
直到床頭鬧鍾刺耳的鈴聲劃破S寂——那是我設定好的上學時間。
我趿拉著拖鞋,慢悠悠走出房間。
客廳的景象映入眼簾。
他癱倒在昂貴的地毯上,旁邊是打翻的酒瓶和碎裂的玻璃杯,深紅的酒液像血一樣洇開。
他半邊臉明顯歪斜,嘴角不受控制地流著涎水,眼神驚恐渙散。
15
看到我,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意義不明的聲音,那隻還能勉強活動的手,無力地朝我伸著。
我臉上的表情,在瞬間完成了從惺忪到震驚、再到無比「心痛」的轉換。
「爸——!」
我發出一聲悽厲的尖叫,猛地撲了過去,跪倒在他身邊,雙手顫抖著扶住他,「爸!您怎麼了爸?!您別嚇我啊!」
我手忙腳亂地替他擦著嘴角不斷流出的涎水,聲音帶著哭腔:「您等著!我馬上打 120!您堅持住啊爸!」
我一邊「慌亂」地找手機,一邊還不忘用帶著哭音的、無比「孝順」的語氣安慰他,「沒事的爸!一定會沒事的!您別怕!囡囡在呢!」
我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飛快地按著 120,心裡卻是一片冰封的荒原,隻有一個念頭在清晰地回響:
第一塊骨牌,倒了。
小中風隻是警告,是身體拉響的悽厲警報。
但對我爸這種早已被酒精和虛名泡透的人來說,這警報聲,遠不如開一瓶茅臺時悅耳。
他在醫院裡住了三個月。
這三個月,我成了整個醫院交口稱贊的「孝女典範」。
我給他請了最貴的護工,24 小時輪班看護,錢花得流水一樣——當然,是他的錢。
每天放學,我雷打不動地出現在他病床前。
校服都沒來得及換,就「焦急」地詢問護工他的情況,「心疼」地給他削水果——甚至耐心地切成小塊,方便他還有點歪斜的嘴咀嚼,「溫柔」地給他讀報紙,講學校裡的趣事。
他渾濁的眼睛裡,漸漸有了點不一樣的東西。依賴更深了,甚至……摻雜了一絲真實的感動?他那隻還能動的手,會笨拙地拍拍我的手背,含糊不清地說:「囡囡……好……爸……沒白疼你……」
每次聽到這種話,我胃裡都翻騰著想冷笑,臉上卻笑得比窗外的陽光還暖。
但是,有一件「小事」,我做得比他所有的治療都更用心。
我看他的時候,帶著酒。
醫院嚴格的酒精戒斷治療?
那怎麼行!
我精心挑選了度數高、味道相對不那麼衝的劣質白酒,灌進一個不起眼的保溫杯裡。
探視時間,我會「貼心」地支開護工:「阿姨,您去休息會兒吧,我陪陪我爸。」
等病房隻剩下我們倆,我會像做賊一樣,飛快地擰開保溫杯蓋子,湊到他鼻子底下。
那熟悉的、刺鼻的酒精味瞬間彌漫開來。
他渾濁的眼睛猛地爆發出一種近乎貪婪的綠光,歪斜的嘴角激動地抽搐著。
「爸,」我壓低聲音,帶著「共犯」般的親密,「趁護士不在,快喝兩口!壓壓難受勁兒!」
他像沙漠裡瀕S的旅人看到綠洲,那隻還能動的手哆嗦著搶過保溫杯,也顧不上燙,對著嘴就「咕咚咕咚」灌了兩大口。
劣質酒精燒灼著他脆弱的食道和胃,他卻像飲下了瓊漿玉液,長長地、滿足地嘆了口氣,癱回病床上,臉上露出一種病態的、短暫的舒暢。
「哎呀……可難受S我了這一天了……」
他咂咂嘴,殘留的酒液順著歪斜的嘴角流下來,「還是……還是我家小棉袄貼心啊!懂爸!」
一起「做賊」,共享這杯穿腸毒藥。
這畸形的「共謀」,讓他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我們父女之間那深不見底的仇恨鴻溝,被這廉價的酒精彌合了。
他看我的眼神,充滿了被「理解」的感激和扭曲的親近。
16
三個月後,他出院了。
恢復了。
嘴眼不歪斜了,不走 Z 字了。
但是,也沒有完全恢復——他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寫字了。
不是小中風後的暫時障礙,是徹底的、不可逆的崩壞。
那隻曾經揮舞竹枝、也曾潑墨揮毫的手,如今抖得像狂風中的殘燭。
別說寫字,連端起飯碗都灑得滿身都是。
他對著顫抖不止的手,愣了很久。
出乎我的意料,他臉上並沒有出現我期待的、徹底的絕望和崩潰。
他竟然不特別擔心。
因為,他還有我。
他這「貼心」的、能完美模仿他字跡的、被他「嚴要求」培養出來的「小棉袄」。
他甚至帶著一種劫後餘生般的、近乎無恥的得意,對我宣布:「囡囡,現在知道爸爸從小對你嚴格要求有多重要了吧?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閨女,現在輪到你給這個家賺錢嘍!爸爸的名頭,就是你的金字招牌!」
他理所當然地,把我看成了他殘存價值的唯一提款機。
我等的就是這一刻。
我放下正在做的習題。
——高二了,課業繁重,但我的年級第一從未旁落。
我的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為難」和「擔憂」。
「爸,」我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恐怕……不行了。」
他臉上的得意瞬間凝固:「什麼不行?」
「代筆,我做不了了。」
我迎著他錯愕的目光,平靜地陳述理由,「第一,我高二了,馬上高三,學業壓力非常大,北大清華不是光靠名頭就能進的,我得拼盡全力,沒時間沒精力再給您代筆了。第二,」
我頓了頓,眼神銳利起來,
「爸,您沒發現嗎?外面已經有評論家在懷疑了。說我的字,和您後期的字,相似度太高了,甚至……某些地方更穩定。再這樣下去,萬一被戳穿『代筆』,您一世英名可就……」
我沒有說完,但「身敗名裂」四個字,像無形的重錘砸在他心上。
他臉上的血色褪得幹幹淨淨,隻剩下酒精浸泡後的灰敗。
他SS盯著自己那雙廢掉的手,又看看我冷靜得近乎殘酷的臉,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話。
封筆。
這是他唯一的選擇。
在徹底失去利用價值和保全最後一點虛偽名望之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封筆前,他傾盡所有「人脈」和「名望」,搞了一場盛大的「封筆」拍賣會。
宣傳鋪天蓋地,噱頭十足——「一代草聖封山之作」、「病後涅槃,返璞歸真」、「世間絕響」。
那些被拍出天價的「絕筆之作」,當然,全是我熬了無數個通宵,用盡畢生「孝心」代筆的傑作。
拍賣槌落下最後一個高價。
八位數。
塵埃落定。
巨大的財富湧入賬戶。
錢到賬的第二天,我走進了他的書房。
他正對著電腦屏幕上那一長串數字發呆,眼神復雜。
「爸,」我開門見山,沒有任何寒暄,聲音冷得像冰,「拍賣的錢,我要一半。」
他猛地抬起頭,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什麼?!一半?!你瘋了嗎?那是……」
「那是我的字換來的!」我打斷他,語氣強硬,沒有任何回旋餘地,「沒有我這雙手,沒有我熬的那些夜,沒有我擔的風險,您以為那些冤大頭會為一個連筆都拿不穩的人,掏八位數?」
我逼近一步,「您別忘了,外面那些懷疑的聲音,可還沒散呢。拿錢,還是身敗名裂?您選。」
他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憤怒、不甘、恐懼……最終,他像一隻被戳破的氣球,頹然癱倒在昂貴的紅木椅子裡。
他揮揮手,像趕走一隻蒼蠅,聲音嘶啞疲憊:「……隨你。賬號給我。」
一張嶄新的、寫著我名字的銀行卡裡,靜靜地躺著一半的八位數。
那冰冷的數字,是我用整個扭曲的童年和少年換來的「贖金」,也是我通往自由的通行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