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為了沉璧吃盡了世間百苦。
沉璧母妃早逝,他被過繼給皇後膝下。
皇後性情古怪暴戾,總是天不亮就召我入宮侍候,時有不悅便是罰跪。
夜裡回府,沉璧給我按著青紫的膝蓋,承諾我:「待我登基,便沒有人敢罰你了。」
登基之後,他轉頭就娶了崔春眠。
他說:「盈盈,朕在朝中根基不穩,娶崔氏隻是權宜之計。」
無數妃嫔分走了他的目光,而我坐在他身側,再也沒有被看見。
直到那日西涼王指著我。
兄長衝上去打了西涼王,被人壓著要杖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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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跪在他腳邊苦苦哀求。我告訴他,放了我哥哥,我願意去和親。
他眼底映著卑微的我,口中卻吐出了:「S罪可免,活罪難逃。」
兄長被當眾施了宮刑,險些被西涼王一並收入帳下。
這一天,我忽然發現他不再叫我的名字,而是喚我「皇後」。
「皇後,你要懂事,要體諒朕。」
「皇後,朕是不得已。」
因為和親之事,父親氣得大病一場。可他還是帶病上朝,一路從階下磕到沉璧面前。
「陛下,自古以來,就沒有皇後和親的道理!」
「西涼人辱我大晉,請陛下出兵!」
父親說了那麼多,可他隻回了七個字:「小不忍則亂大謀。」
父親悲痛欲絕,一頭碰S在金階上。
我後來在西涼常想,若是我不選他,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
雪又下了起來。
沉璧跪在雪地裡,眼睫和嘴唇上都帶著白霜。那些火燒過的傷口淌出的血結了冰,將他牢牢地凍在原地。
12
沉璧最終被救入了城中。
由於跪得太久,他再也站不起來。
汝城沒人在意他的腿,連他自己也不在意。
他醒來的第一件事,是來找我。
或者說,找我的屍身。
在我那個小小的房裡,他隻找到了高高堆著的一沓信。
那是幾個月裡他送來的,我後來再也沒有拆開一封。
沉璧沉默著一封封地將信打開,鋪得平整。
他如今不良於行,桌上鋪不下,他就掙扎著滾到地上鋪,直到這間小小的屋子裡到處都是信。
他拖著傷腿伏在那些信上看了又看,反復確認。
從前,我尚未出閣時,他總給我寫信。
一天一封,有時還不止。
我看得厭了,便丟在一邊,也是這樣,堆得高高的。
他偶爾會來拜訪父親。
裝作不經意地溜到我的書房,將那些亂七八糟丟在一邊的信全翻出來看,根據信紙的折痕判斷我到底看了沒有。
若是沒看,定是要把那些說了一遍又一遍的話再親口對我說一遍。
「盈盈,京城下了大雪,汝城呢?」
「微末時,我們總說要讓外族臣服,要河清海晏,百姓安居。」
「如今,西涼歸順,我多年的籌謀總算沒有辜負。」
「盈盈,我已經選了良辰吉日,待我辦完最後一件事,便到汝城接你。」
沉璧伏在那一張張信上一遍遍地讀著,讀到嗓音沙啞,喉嚨出血,無法出聲。
這一刻我忽然慶幸,幸好我已經S了。
我知道他的壯志未酬,知道他初登基就被西涼血洗邊境的不甘與憤恨,也知道他的隱忍與籌謀。
他總說,他是不得已。
我也明白,他是皇帝,他心裡放了天下,我的位置就少得可憐。
可我沒法釋懷,也沒法騙自己原諒,更沒法再和他一起走下去。
「盈盈,原來掌握天下的代價這麼大,我悔了。」他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對準了自己的心口。
「毀了我妹妹一生,如今倒想著殉情了?」兄長悄然從博古架後踱出來。țū́₌
他冷眼看了許久,卻又在此刻出聲,是為了我。
「是我負她,我該贖罪。」
兄長揪住沉璧的衣襟,一字一頓:「盈盈不願見你,你不該去礙她的眼。」
沉璧愣住了。
兄長嗤笑一聲,轉身離開。
「我想見她。」沉璧突然攥住兄長的衣擺。
兄長嫌惡地將他的手掃開:「你不配見我妹妹。」
「若不是我妹妹在西涼,我不會出徵。你這個做夫君的不要她,我要!」
「你走吧。」兄長嘆息。
「自此以後,盈盈便與你沒有一點瓜葛,我就當她從未嫁給你。」
「可她是我入了玉碟的發妻!是皇後!合該享受萬民供奉!」
沉璧嘶聲道:「我總要給她S後的榮華!」
兄長停步,回頭淡淡道:「這本就是盈盈應得的。」
沉璧最終拿到了我的骨灰。
他捧著那個小壇子放在心口,露出與十年前一般的珍重。
12
沉璧在汝城養傷。
安平邀請他去寺廟裡為我祈福。
我已經許久不曾回過神龛。
不知何時,那小小的神龛被建得莊重而肅穆,我的塑像坐在裡面,和一邊的神佛並無二致。
沉璧執著香抬頭,才發現那是我。
安平跪在另一個蒲團上說:「盈娘娘是英雄,應該受萬民供奉。」
沉璧凝視著我的塑像。
安平認真地走到他面前跪下:「你是皇帝,你下一道旨,讓大家都供奉盈娘娘。」
「她是皇後,入了太廟,此後香火不斷。」沉璧告訴安平。
安平搖頭:「阿娘說,做神仙有長生。盈娘娘應該長生。」
「你們京都沒有西涼人,沒被屠過城,不知道汝城的過去。要不是盈娘娘舍身和親,西涼人退出汝城,我都沒有出生的機會。」
「汝城會世世代代供奉她。」
沉璧扯出個苦澀的笑容:「我聽說,你一直陪著盈盈,你想當公主嗎?」
沉璧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頭。
小姑娘靈敏地躲開。
沉璧說:「朕封你為公主,你去當盈盈的女兒好不好?」
安平搖頭:「盈娘娘說她本該有個公主的,我不想佔了公主的位置。」
「你說什麼?!」沉璧目呲欲裂,面色煞白,吐出一口血來。
安平道:「盈娘娘說那是個沒福氣的孩子……」
在安平的細聲細語中,我輕輕撫上小腹。
這孩子沒福氣。
和親西涼的路上,我發現了她。
可那時,我清楚地知道我會面對什麼。
我留不住她,我不能讓她和我一樣悽慘,屈辱地S在西涼。
所以,在邊境的小驛館內,我親手S了她。
自此之後,我再也不會有孩子。
13
沉璧回到京都已經是幾個月後。
那日紫宸殿大火,貴妃最終被救出火場,可分娩提前了。
她難產了三天三夜,最終生下一個S胎。
沒有人敢提那個孩子。
貴妃將她丟給了野狗,然後像沒事人一樣翹首以盼地等著沉璧歸京。
可沉璧恨透了她。
小翠,那個被我藏到冷宮的小宮女最終活著走到了沉璧的面前。
其餘的人,在這幾個月裡或是失蹤,或是失足,崔春眠一條命也沒留下。
隻有小翠,在聽聞我的S訊之後為我痛哭一場,然後跑出冷宮。
在沉璧回京的第一天,她跪在了他上朝的必經之路上。
「求陛下為我家娘娘做主!」
沉璧在她面前停步。
小翠說:「貴妃崔氏害娘娘性命,求陛下做主!」
「早在幾個月前,娘娘就已經病了。崔氏代掌宮務,竟不給娘娘發分例錢!娘娘病重,奴婢去太醫院請御醫,無人願往。」
「是他們害S了娘娘!求陛下做主,嚴懲重罰,讓他們給娘娘賠命!」
沉璧仔細地瞧著她,突然道:「沒有醫,沒有藥,她便是這樣過的嗎?」
小翠點頭,叩首道:「奴婢想到宮外請大夫,被貴妃找人攔下。奴婢隻得偷偷叫同鄉帶了些藥進宮。」
小翠交出了那份蹩腳的傷寒藥方。
她到現在還以為,我是因為傷寒過重病逝的。
傻姑娘。
可沉璧不傻。
我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S意。
他來到貴妃宮中時,崔春眠打扮得極其豔麗。
薄如蟬翼的紅紗衣透出瓷白的肌膚,容色嬌豔欲滴。
她欣喜地迎上沉璧的冷臉。 ṭų₍
「啪!」沉璧身邊的嬤嬤將她按倒在地上,一個清脆的耳光招呼了上去。
崔春眠就穿著那身紗衣,被拉到石子道上跪著。
一個耳光接一個耳光,直打得她面腫如豬,哭都哭不出來。
她問:「陛下為何如此對我?」
「皇後已逝,陛下應珍惜眼前人啊!」
沉璧暴怒:「你怎麼有臉提她!若不是你,她怎會心灰意冷,自請出宮?」
「若不是你,她怎會無醫無藥,病入膏肓,再難回天?」
「若不是你,我與她怎會走到今日的田地?」
「崔氏要貴妃之位,我給了;要孩子,我也給了。可你們呢?你們逼S了我的發妻!」
沉璧將崔春眠一把提起,血紅的眼睛看得她心驚。
崔春眠顫抖著嘴唇:「陛下愛她,為何不能愛我?」
「那個女人,她早該S了!這就是她的命!」
沉璧脫力般地松開她,搖著頭,拖著兩條廢腿後退:「若是她能早點告訴我,我為她尋訪天下名醫。我不信我們會陰陽兩隔。」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崔春眠冷笑:「西涼秘藥,服過的女奴均活不過十年。從陛下答應和親的那一刻,你就親手把她送進了墳墓。」
沉璧跌坐在原地。
次日上朝,沉璧將崔氏勾結外族的證據昭告天下,崔氏抄家滅族。
他將崔春眠打入冷宮,並在冷宮裡養了許多野狗。
那些野狗無人喂養,便盯上了細皮嫩肉的崔春眠。
因此,每到夜半,冷宮就會傳出貴妃的尖叫聲。
那是野狗在撕咬她,就像撕咬那個孩子一樣。
等到了白日裡,沉璧便派太醫去給她醫治,用最好的藥,保她不S。
崔春眠求生不得,求S不能,漸漸地便有些瘋了。
起初是在冷宮罵沉璧無情,活該永失所愛。
然後是整日地尖叫,叫破了嗓子。
最後便是沉默、柔順、認命,像侍奉沉璧那樣恭敬地用自己去喂養那些野狗。
西涼成ťů⁾了天承的屬國。西涼人提出和親,用西涼第一美人換西涼王的性命。
沉璧拒絕了,他將西涼王五馬分屍,將那頭顱懸吊於汝城城門上,讓他世代為汝城,為我贖罪。
他用自己的方式一個個地向欺我辱我的人復仇,這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他用那把匕首反復刺傷自己,流出半身的血,又將傷口縫起來,留下一道道長如蜈蚣的傷疤。
他偽裝得很好,瘋癲得很隱秘,前朝依舊風平浪靜。
除了紫宸殿的宮人,沒人知道紫宸殿每夜都是滿地血。
14
白日裡,沉璧依舊上朝。
在朝堂上,除了政務,他提的最多的便是給謝家和我更多的恩賞。
他給兄長封了一字並肩王,不顧滿朝文武的勸誡,給了他五十萬大軍的兵權,請他回京繼續為官。
聖旨送到汝城,兄長卻消失了。
連帶著整個謝家都找不到了。
沉璧無處安放的愧疚便全用在已逝之人身上。
他給我封了許多谥號,三天兩頭便加封幾個。
我的谥號變成極其荒誕的一大串溢美之詞。
這種行為直到靈位上再也寫不下才停止。
後來,沉璧提出要給我父親追封國公,重新以厚儀下葬。
可上天並不給他補償的機會。
永平十二年,大水衝走了父親的墓地。兄長那時從邊境趕回,找了三個月也沒找到。
過了幾個月,京中忽然傳起了護國寺靈驗的消息,沉璧聽聞後,決定去護國寺為我與我父求往生,為我與他求一支籤。
他穿著麻衣,從皇宮一步一拜,虔誠地拜到了護國寺。
護國寺建在山頂。
上千階臺階,他一步步磕過去,頭破血流,毀了容的半張臉上淌著血,猶如惡鬼。
長階染血,一如十年前我父S於金殿的場景。
住持給他解籤,籤籤都是下下籤。
住持說:「陛下與皇後八字不合,必有一人會害了對方。」
「我不信。」他一遍遍地搖著籤筒。
一籤是「香消玉殒」,一籤是「妻離子散」,一籤是「夫妻不睦」……
他固執地說:「我與盈盈成婚時,月老廟的主持算過,我們姻緣天合,是會長長久久的。」
那一卦是我去算的。
住持告訴我:「遇人不淑,應速速離去。」
沉璧問我解籤的結果,我一邊笑著告訴他:「天賜良緣」,一邊把籤文塞進衣袖。
原來,到底是強求不得。
果真是遇人不淑。
沉璧不眠不休地搖著籤筒,隻為求一個上上籤。
三天三夜……
他終於昏厥過去, 被侍從抬到廂房休養。
夜半,他似乎是夢魘了, 睜開眼睛便喊著我的名字,一邊喊,一邊哭。
「盈盈,我錯了。」
「盈盈, 別不要我。」
「盈盈,你回頭看看我。」
若是從前的我,定是一步三回頭,願與他長相守,不分離。
可現在的我不會再回頭了。
十年前,我的至愛將我狠狠摔碎,讓我卑微如塵埃。
可還有人將我高高舉起, 盼我平安,盼我長生。
但那個人卻不是他了。
15
沉璧的瘋病越來越重,他也不再掩飾, 赤裸裸地流露出S意。
他想S,想著與我來世再續前緣。
可他不敢S,生怕擋了我的輪回路, 再害我一生。
他忘記了曾經犧牲我換來的天下太平,忘記了要勵精圖治做個聖君、明君, 忘記了何為王者。
他逐漸不再上朝, 日日窩在椒房殿,點著西域送來的阿芙蓉醉生夢S。
永平二十年,各地揭竿而起。
京都腐敗,不堪一擊。
義軍攻入京都時,沉璧還在椒房殿吸著阿芙蓉。
宮門被破,S聲震天。他推翻了火爐,點燃了帷幔, 抱著我的骨灰壇, 躺進了火海。
「盈盈,我來殉你。」
新帝是我父親的門生, 出現在他身邊的, 還有我的兄長。
在紫宸殿, 兄長發現了許多畫卷。
裡面畫著我和一個長得很像我的小姑娘。
畫卷記錄了一個長長的故事。
小姑娘在春日裡出生, 有母親的愛護,日日陪伴。
畫中一時是我與小姑娘放風箏, 一時是我們在捉蝴蝶,一時是在唱歌、跳舞, 一時又是在雨後的窗邊讀書。
那是沉璧畫的我和她。
畫卷裡沒有他。
他隻在角落寫上一句「某年某月某日, 思之如狂。」
兄長看了許久,不知是看我還是看那個未曾謀面的外甥女。
最後,新帝將這些一把火都燒了, 幹幹淨淨。
16
幾千年後, 我依舊活著。
在汝城百姓世世代代的供奉中,我真的獲得了長生,成了盈娘娘。
新帝將那個屈辱的和親皇後從歷史上抹去,隻留下大義凜然的謝家貴女。
很多年後, 沉璧的墓重見天日。
人們在他的棺椁裡不僅找到了人的骨灰,還找到了豬的。
這便是兄長隔了幾千年的報復了。
那個骨灰壇中,裝的從來就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