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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不摻和家裡的破事兒,放假了我就住在宿舍裡,在鎮裡的餐館兒端一假期盤子也不回家。
春去秋來,我考上了大學。
我的人生終於看到了曙光。
拿到錄取通知書後,我回了一趟家,一是想告訴家裡人這個好消息,二是也想看看能不能湊一湊錢,畢竟我是我們村唯一一個大學生,希望這一次能比上一次好借一點。
一聽說要錢,嫂子差點兒沒啐在我臉上。
我根本不在意,本來我也沒有指望她。
但我萬萬沒有想到我媽又開始動起了歪腦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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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拉著我的手:「小珍啊,你能不能讓你哥替你去上學?你考的是師範,回來就能給分配工作,你看你哥天天受你嫂子的氣,不就是因為他沒工作嗎?老師這活兒也不累,大概是你哥唯一能幹的了,他是咱們老張家唯一的根兒,你不能不管你哥呀。」
我無語地看著她,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知道她無知,她大字不識。
但是我不知道她已經無知到可笑的地步。
上大學這東西又不是頂工。這還能替的?
可我媽才不管這套,她又一次把我關了起來,撺掇著我哥替我去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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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回我根本就不著急,我倒要看看哪個學校能讓他頂了我去。
果不其然,哥興衝衝地去,晦氣地回來,一看就是挨了一頓好排揎。
我媽氣得直跺腳:「這省裡人就是不知道變通,張光宗和張小珍是一個爹一個媽生的,能有多大區別。」
我呵呵冷笑,繼續啃我的苞米。
我媽衝上來抓我的頭發:「你哥去不了,你也不許去,他才是咱們老張家的指望,你們誰也不能比他過得好。」
我冷冷地看著她,心裡最後一點指望也被掐滅。
其實我本來想等再熬過四年。如果我真的能分配個工作,我會把我媽接過去,也算是還了她的生育之恩和那十二鬥小米。
現在看來,她不僅不會跟我去,甚至還會埋怨我不把好日子讓給她兒子。
看樣子她對生命的意義已經達到了自洽,不用我多管闲事。
我也感覺自己十分可笑,她都能把最後一點積蓄給她兒子去省裡丟人,也不肯給我念書,我還在這個老太太身上期待什麼呢?
我立刻跑回屋扯著嗓子叫道:「嫂子,哥上省城的錢是我媽給的。」
不出意料地,他們喜提了我嫂子一人一頓打。
而我轉身就走了,再也沒回來過一次。
19
大三那年,三姐夫幹活的磚廠通了電話,三姐有時候偷偷打過來告訴我。
哥還是那老樣子,家裡的活兒等著我媽幹,外頭的活兒他攬不了,整天幹點偷雞摸狗的營生。
被嫂子戳著腦門子看不起。
不出意外的,王盼弟偷人了。
被逮住的時候,全村出動。
那家的婆娘也是有名的潑婦,和我嫂子在街上就動起了手。
她們就像兩隻對吠的狗,將這輩子最難聽的髒話都竹筒倒豆子般甩給對方。
我哥臉面盡失,涉及男人的尊嚴,這回也不管過不過了,頭一次和王盼弟叫嚷起來。
王盼弟冷笑:「你也不看看你炕上那樣兒。我不去偷人,你們老張家咋留下種?」
我哥聽完後臉都白了。娘也氣得暈了過去。
至於我哥到底成不成,我們誰也沒辦法去驗證,但是我嫂子一口咬定她不成,那十個人還是有九個人會相信的。
畢竟嫂子是唯一一個見證人。
那時候也不知道怎麼能看看這孩子是不是自己的。
偏這倆孩子長得跟誰都不像,也看不出來孩子爹是誰。
我久久無語,其實拋開王盼弟的潑辣,我大概是理解她的。
幹不動活兒,出不起力。渾身上下沒有靠得住的地方,換作是誰也找不到我哥這種丈夫存在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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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說媽受不了打擊,眼看著不大行了,叫我無論如何回去一趟。
我說:「等過年吧,等過年我就回去。」
頭兩年都是躲在三姐和六姐家過的年,看樣子今年不回去不行了。我還是老張家的姑奶奶,怎麼著也得回去看一眼。
倒不是為了他們,而是怕村裡邊兒那些不積口德的大爺大娘,傳我S在外頭了。
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還沒有到春節,甚至都沒有放寒假,哥就給學校打電話說媽讓我去醫院看看她。
我以為這是最後一面,連忙買了火車票往回趕。
然而進門兒,得到的卻是一頓劈頭蓋臉的指責,我媽白發斑斑,叫罵起來卻戾氣不減:「都怪你這個賤丫頭一心隻想往高枝兒上攀。你離得太遠,沒有陽氣借了光宗,他才不行呢。你要是肯老老實實地在莊裡嫁了人,離你哥近點兒,給你哥續著陽氣,你哥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
我驚訝於她這瘋魔了一樣的邏輯。
但仔細一想,也不是不知道她要幹什麼,果然,下一句我媽就接上了:「聽說你們學校給你安排工作,還給安排宿舍?你把你哥帶去,給他介紹個女老師,讓你哥跟你嫂子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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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下手冷笑著跟她爭辯:「他二十歲娶媳婦的時候不行,三十歲再娶就行了?還借陽氣,你怎麼不說你三十九了還老蚌生珠。還能有什麼營養能生給孩子?你兒子沒陽氣難道我就有?我每項體育成績都不及格。甲狀腺、腎上腺的功能從二十歲就開始減退。我怪過你什麼了?
「明明就是你這個當媽的不合格,憑什麼你兒子有點兒蚊蟲叮咬都要賴到我們身上?
「他出生時坎坷,你怪大姐沒有賣上好價錢,買不了多少營養品。
「他養起來費勁,你又怪二姐不會伺候,不會喂。
「三姐將他照顧得那麼好,你還埋怨著她不能同時給你兒子賺工分。
「六姐呢?她命裡有弟弟,照你的邏輯她應該是咱們家的大功臣吧?從小到大你看過她一眼嗎?
「還有我,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這麼多年每一次我一生病你都不帶我治病,還不是盤算著,如果我挺不過去了,還能省一口口糧給你兒子吧。
「今天我把話放在這裡,你兒子也是快 30 的人了,誰還能管他一輩子不成。
「以後我工作了,若是你能活著,我一個月會給你一些生活費,要是你沒了,就給你上炷香。剩下的事兒能找你的好兒子就別找我。」
我買了當天晚上的票,回學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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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願意給她錢,是因為我哥瞧見我考上了大學,指望著借我的運氣沾我的光。
曾經給過我三次錢,每次十塊,也就是看在這 30 塊錢的面子上。
我替他養一半老,再多的別的我也幫不了什麼。
大三的新年我沒有回家,是在學校宿舍裡孤零零地過的。
我知道他們不榨幹我最後一滴剩餘價值是不肯罷休的,我不能在這個節骨眼兒落到他們手裡。
萬一給我下點兒藥配個人。我這些年都白堅持了。
終於熬到了大四。我申請了一個離家較遠的地方實習,我隻給三姐帶了口信兒,剩下誰也不知道我在什麼地兒。
聽三姐說家裡的日子還得那麼過,畢竟我家哪有錢再去給哥娶一房媳婦兒。
而且家裡唯一一個有出息的姑奶奶一句話都不肯替這娘倆說,王盼弟變本加厲。
綠帽子成了魔術師的高禮帽,一頂接一頂地扣在了我哥的頭上。
反正男丁也生出來了,王盼弟給老張家也算完成任務了,她徹底釋放了自己心裡的魔鬼。
她染了病,專挑一脈相承的男丁下手。上到小伙子,下到老頭兒,隻要他是家裡的獨苗,都逃不開我嫂子的手。
大姐、二姐已經和家裡斷了聯系,無論媽怎麼去找她們,吃的也都是閉門羹。
再說她們哪裡敢惹王盼弟?她今天說了王盼弟一句,明天王盼弟就會勾搭上我那兩個姐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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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倒是勸過幾句,王盼弟卻道:「姐,你不用說這些,我和你都是老三。俗話說老大狠老二奸。悶頭苦幹是老三。你若不是碰上了一個好人,願意等你等到那麼大歲數,也早被你爹媽賣了。我永遠都忘不了。小時候我照顧弟弟,他自己不聽話從炕上爬出來,摔了額頭,爹是怎麼把我打到了半S,都他媽是人,憑什麼我要照顧他,還得因為他挨打。所以我故意養廢了他,讓他瘸了一條腿。當然我也遭了報應,為了給這個瘸子換親,被嫁到你們家來。
「其實嫁到誰家又有什麼區別呢?誰家不是大小姑子圍著一個男丁的,想想就可笑,都是一脈的手足,我們竟然要為了一個男人而活。呸,一個個廢物點心!憑他們也配。」
六姐就更不用說了,六姐跟她的情況一樣,也是被爸媽逼著摁著頭出嫁的。
即便是從唇亡齒寒的角度,她又怎麼敢說話?
媽開始瘋了一樣地聯系我。甚至到我分配的學校堵我。
哥整天待在家裡,不是喝酒就是打人,她現在終於知道最引以為傲的兒子沒法給她養老了。
我媽已經是 70 多的人了,連廢品都收不動了。
大姐、二姐、六姐都不管,她若住到三姐家去,我嫂子就會一天照三餐地打上門。
她能指望的隻有我。
可我也無暇顧及她,我嫁了人,現在又懷了孕, 平常還要工作。
宿舍就那麼點大,隻有一個單間,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所以隻能將她送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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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是心軟的人,看著她一個那麼大年紀的老人, 哭號著不肯上車, 也於心不忍。
提出:「要不留下媽帶帶孩子也行。」
那個時候大孩子都要上地裡去賺工分,小一點的要在家做農活。
「我我」媽回去後,被她兒子一腳踹到了心窩,也不知道撞到了哪裡, 癱了。
她等啊盼啊花半條命生下來養育大的兒子, 自然不會給她擦屎擦尿。
更因為她進城求女兒養老, 害得我哥被村裡人笑話, 我哥心一橫,給她屋裡點了一堆燒不盡的劣煤。
媽就這樣沒了, 葬禮上,哥因為份子錢和王盼弟起了爭執。
他們持刀互捅, 最後誰也沒撈著這筆錢, 倒是因此雙雙喪了命。
她剩下的兩個孩子, 大閨女早就被送走了, 這個二小子,爹的兄弟們讓我帶回去。
「小珍, 你們這幾家就你條件好, 你又沒兒子,這是老張家的根兒啊,給你正好, 你算是白撿個大便宜了。」
彼時我的孩子已經出生了, 是個女孩。
我看著那昂首挺胸的「根兒」, 帶個把兒就仿佛能上天了似的,我覺得特別可笑。
嚴詞拒絕,沒有任何緩和餘地。
二叔三叔在後頭啐我:「守著個丫頭片子, 你就等著以後斷香火吧。」
「斷唄, 反正你們兩家早就斷了。這麼想要老張家的根兒, 就自己養啊。」
我抱著我的孩子頭也不回地上了車,發誓這一輩子也不會再讓她接觸這些人。
我知道我的力量很綿軟, 綿軟到隻能護住我自己的孩子, 但總有一天我懷裡的女孩會長大,會有更廣闊的視野,更堅定的心智,更燦爛的人生。
她會用她的力量再次去影響世界。
一想到我以後能對著那樣的孩子說:「丫頭, 女性覺醒,可是從我們 60 後、70 後隻肯要一個女兒的老阿姨開始的呦。」
我就感覺無比驕傲。
我慶幸我平等地對待了自己,也期待自己能教育出平等對待世界的孩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