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個名字在,我這輩子都翻不了身,走到哪好像都會有人對我指指點點——看,那是個吃皮肉飯的賤貨。
可是說我以前的名字又有什麼用場呢?那段日子實在是很久遠的過去了,永不會再來了。
我十四歲那年,爹娘都S在戰事裡,便去投奔舅舅。
舅舅家有個大我兩歲的表哥。大半夜,表哥的手往我胸口摸,我醒來嚇得大叫。這事兒叫舅舅舅媽知道了,舅媽說,反正也說不上媳婦,不如就讓我嫁給表哥。
表哥爛賭鄰裡皆知,我不願意,被打了個半S也不願意,最後舅舅拍了板:「不嫁那就給家裡賺錢吧,窮得都揭不開鍋了,還能多養一張嘴?」
第二天,舅舅把我送進了醉香樓。
媽媽繞著我看了一圈:「長得還湊合,就是太瘦了沒身段,我養她還得花銀子呢。一百不成,七十吧。」
這就是我的價格,七十塊銀圓。
舅舅提著包袱喜氣洋洋地回了家,聽說那之後給表哥說了門親事,後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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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宛隻因為我找到了菜窖,就猜測我是個有本事的人,她實在是高看我了。
不過是因為我也曾被關在那個菜窖罷了。
我知道她都經歷了些什麼。阿海是媽媽的姘頭。初進來的姑娘幾乎沒有聽話的,媽媽就會叫阿海領下去教教。
他就這樣享用了一個一個年輕姑娘的肉體,再將她們打得遍體鱗傷,還要餓上幾天。等她們又餓又痛神志幾乎恍惚的時候,媽媽就會下到菜窖去。
「你這樣值不值呢?你說你人都進來了,還給誰守貞節牌坊呀?這世道亂,混事賺點銀錢傍身不比那牌坊樓子實在?你身子沒了,出去也從不了良!你長得好看,男人保管喜歡,甚至叫哪個大官看上贖出去,也是說不準的事情!活著明明是好前程,非拼著這條命不要啦?你這哪是在跟我置氣呀?你這是跟自己置氣呢!」
從了的她就拎出來,在樓裡掛上牌,以後就叫她媽媽。不從的,繼續餓繼續打,總之是別想活著出醉香樓。
也確有節烈女子,活生生被打S在了菜窖裡,至S也沒在樓裡掛牌。
那女子的屍體被拖上來的時候,我甚至沒敢看上一眼。
因為我認了命,掛了牌,我沒這樣的貞烈。
我隻是想活下去。
可這樣活著實在很屈辱,偶爾有些時刻我也覺得生不如S,人生真是比地獄還要地獄。
這種時候我就想,不如一頭碰S,也免了還要受幾十年的罪。
但最終,我也沒有尋S的勇氣,眼淚抹抹,繼續笑臉迎人,繼續苟且偷生。
三天後,媽媽下去看小宛,還是差不多的說辭。小宛聽完,往媽媽懷裡一扎:「我想明白了,好S不如賴活著,我好好掙錢!」
小宛被放了出來,她樣貌確實出眾,媽媽給她添了兩身好料子的旗袍。
我問她:「你想通了?」
她抿著嘴,臉上沒有搽脂粉,看起來與我們格格不入,似乎並不是想通了的樣子,但還是告訴我:「想通了,但想通的是別的事。」
6
無論如何,小宛確實開始接客了。
她十八歲,在我們這裡其實不算年輕。
像我,十四歲就入行,紅鶯是十二歲入的行,到現在我也才二十歲,紅鶯二十二歲,都沒比小宛大多少。
年紀更小的姐妹兒,十四五歲水靈靈的,看人的眼睛都水滴滴嬌怯怯的。
但我們晝夜不得歇,還吃不上油水,身子虧空,耗得太伶仃。小宛看著就是好人家嬌慣著養大的,身上白嫩有肉,臉上沒斑沒疤,個子還高,比我們所有人都高。
她剛被放出來的時候,渾身是傷,虛弱不能動彈,媽媽叫我幫她洗身子,我細細看了一遍,她除了大臂上有小小一個疤,渾身一點兒傷也沒有。
我現在真有幾分信她是前清的格格了。
因此,即便她年紀已經不小,但還是吃香得緊。
從醉香樓開門迎客,她屋子就沒空的時候,最多的時候,一天掛十幾鋪,晚上還能掛上住客。
我知道這是什麼滋味兒,叫人S了的心都有了。她每日面色上都透出絕望來,可眼神卻一日比一日地堅定。
不賣鋪的時候,她就和我們闲聊。她再也不是剛來的時候那副眼高於頂的樣子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有時覺得,她看我們的眼神甚至是悲憫的。
她問的盡是些難回答的問題。媽媽養了多少打手,多少錢能贖身,這邊兒巡捕房管不管事。
我知道她是想跑。
「打手倒是沒養太多,四個,盡是阿海的親戚兄弟。但是,小宛,這不是別的地方呀,這是粉蝶胡同。」
全城的青樓妓館幾乎都在這裡了。
「你現在出了醉香樓的門,走不出幾十步,就會有其他館子的人把你押回來,到時候隻怕又是一頓毒打……你走不出粉蝶胡同的。
「贖身要五百銀圓,如果是紙票子,數兒要再加。
「去年有個姑娘攢夠了五百銀圓交給媽媽贖身,媽媽吞了她的錢,就不認這檔子事,叫她繼續做事。」
小宛惶恐地問我她的結局:「後來呢?就沒人主持公道嗎?」
「她哭了一通,當天夜裡就在自己房裡吊S了。」
我想起那姐妹吊在房梁上悠來蕩去的模樣,涎水淌了滿地。我們見了都又怕又傷心,總覺得她的今日就是我們的來日。
而媽媽泄憤一般往她的屍身上抽了十幾鞭子。
因為我們隻憑自己根本不可能攢出五百銀圓,她一定不知道用什麼手段從客人那撬了銀財。
她這麼有手段,卻就這麼S了,媽媽嫌她不能活下去賺錢。
我晃晃腦袋,不再想這個姐妹。
「如果是外客替你贖身,會好些。我剛來那年,趕上一個姑娘被一個隊官看上,八百銀圓帶走了人。
「至於巡捕房,你別太相信巡捕房。上至縣太爺下至巡捕房,個個都收了花捐,沒人會管你的。」
她好像是發了狠,一咬牙:「那我就一把火燒了醉香樓……」
「有人這麼幹過。」
她一怔。
「有人這麼幹過。」我戳破她的幻想,我猜想我此刻的表情一定很冷漠,「火根本沒來得及燒起來就被發現澆滅了。因為誰都不承認縱了火,最後大家都被打了個半S,整整三天,誰都沒飯吃,可還是得接客。
「有個姐妹兒餓得腦袋昏,下樓的時候一腳踩空,摔成了癱子,就被賣到下處去了,誰也不知道她什麼下場,現在還活著沒有。
「還有個姐妹兒,碰上的客力氣重,又餓了太久,被活生生在床上折騰S。當時她就住我隔壁,那會兒我沒掛客,聽著她哀號最後咽的氣兒。
「那客是土匪,不好打發,弄S了人還說姑娘不扛折騰,給他找晦氣。
「最後媽媽賠了錢才擺平。媽媽嫌那姑娘讓她賠了錢,尋了買主配了陰婚給賣了。
「賣走的時候,連衣裳都沒給穿一件兒,光著走的。」
小宛下意識往我隔壁的房間看去,那裡如今已經掛上了別人的牌子。
她的眼中浮現出真實的絕望。
「那場火之後,誰都沒好下場,至今大家都咬牙恨那個放火的,就是實在不知道是誰。
「火沒那麼容易蔓延,得有油。桐油菜油什麼油都行,但根本搞不到,所以火注定燒不起來。
「當初你嫌難看的那些美人畫報,後面蓋的就是火燒的痕跡。
「哦,還有條路你自己沒想到。還可以裝病,出去瞧大夫。但媽媽不會花這錢的,甚至不會讓你安養,你若是將病症扯得太重——媽媽看你不能再接客,直接把你賣到下處。」
凡是有一絲可能出去的方法,都有人試過了。
可是誰也爬不出這個邊沿滾燙的沸騰油鍋,最終總是燙得遍體鱗傷再摔回來,永世不能翻身。
小宛又掛上了客,她嘆息一聲迎了上去。
她轉身時,我分明看見她眼角有滴淚。
7
小宛的房門剛關上,紅鶯砰砰砰就去砸了她的門。
小宛如今風頭盛。紅鶯雖說漂亮,可到底在風月歡場裡浸久了,不比小宛水靈。
做我們這行的,總比尋常好人家的姑娘老得快,紅鶯才二十二,臉上已經開始長了斑,搽厚厚的粉。
所以她的老客有些去找了小宛,好久都不再找她。
客人喜新厭舊,是很正常的事,其他姑娘也被搶了客,我也是。隻有紅鶯沉不住氣。
或者說,隻有紅鶯真的生氣了。
她瘋了似的砸門,硬把小宛和客人給砸了出來。
二人連衣裳都沒來得及脫呢,客人穿著綢衫,卻戴頂西式帽,雖然看著不倫不類,但好像確實是個有油水的。
難怪紅鶯生氣。
客人見了紅鶯,賠個笑臉:「鶯兒,可不興爭風吃醋,我明日就到你房裡去,你這樣砸門,給我的物什兒嚇出毛病了怎麼好!你還不許人嘗個新鮮了?」
紅鶯不吃這套,冷冷一笑:「你少跟我起膩!跟我這取了樂了,就甩手把我扔了,往她這騷狐狸懷裡一扎,哪還記著我!」
到了煙花柳巷裡,就是平素脾氣再好的男人,也不肯給我們這些窯姐兒一點點尊嚴的,肯賠個笑臉哄一句,已經很給紅鶯面子了。
眼看她不下這個階,客人一巴掌甩到她臉上:「我平常給你點好臉色看你還真當自己是姑奶奶!我樂意跟誰取樂就跟誰取樂,輪得到你管了!」
媽媽和阿海趕緊上來調停,紅鶯捂著臉撂狠話:「你要是找了她,就再也別想帶我出局子了!」
她說完,一扯衫子,白花花的胸脯袒露在空氣中。
「你平常說最喜歡捏,今日怎麼就不來?」
客人一怔,最後還是離開小宛身邊,找了紅鶯。
「能不喜歡你麼?下次還帶你出局子呢,你聽話些,我今晚住下……」
兩個人擁著進了房,客人再也沒出來。
小宛倒是不生氣。
我覺得她想要的和紅鶯不一樣,所以才不在乎這個客人。
過了約莫一個時辰,紅鶯出來了。
這時上客漸漸少了,我們湊在一塊兒吃糕,是一個姐妹的常客帶來的,就是最便宜的糕,油紙包著。
我們都不知道多久沒嘗過甜滋味兒了。她好心分我們一起吃。
我們吃得狼吞虎咽的。這會兒媽媽和阿海在後院開小灶,要是叫他們看見,這糕就留不住了。
紅鶯出來,我們招呼她來吃糕,她瞥了一眼,擺擺手。
與她相熟的姐妹兒勸她:「你怎麼動那麼大的氣?誰新來時都紅過一陣的,小宛風頭盛也就是一陣的,你老客多,常出局子,你才是頂著醉香樓的臺柱子呢。」
紅鶯表情很麻木,沉默一瞬,冷笑起來,挑著半邊嘴角。
「你當我真是非李老板不可?年紀當我爹都綽綽有餘了!」
姐妹追問道:「那你為著什麼跟小宛置這麼大的氣?」
「李老板有病,髒病!他生了菜花了!」
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