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鶯笑得悽苦:「要是有家的正經姑娘,能十二歲入這行麼?況且我這身子,活不久了。」
她說著,一聲喟嘆:「想當初,清吟小班裡坐著,紅得很,白花花的千兒八百的洋錢也過過手,大帥養著我哄著我,還說抬我進門。
「後來那大帥的夫人打上門來,班主為了避禍把我賣到醉香樓,落到這個地方,能說什麼呢。」
小宛怔了一下,擠出笑容,一左一右攬住我倆的肩膀:「我也回不去家了,那你們跟我回去吧,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們一口吃的。」
小宛的手下們不樂意了,個個眼睛都戀戀不舍地粘在遠去的姑娘身上。
「大當家的,你說來搶了醉香樓,我們還以為給我們每人一個姑娘呢!」
「橫豎都是窯姐兒,我看都跟咱們回了二龍山吧!大把兄弟等著要女人呢!」
他們不是在開玩笑。他們真的是抱著分財產的心思來打的醉香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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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龍山是一個群狼環伺的狼窩。
小宛吹胡子瞪眼睛:「這都是我的姐妹,我說不行就不行!」
他們不再說話,沉默地往前走。我回頭看一眼,在好些人臉上瞧見了不甘不忿的神色。
15
我們一路走,過路的對我們避之不及,但是都好奇地打量昂首挺胸走在最前頭的小宛。
女匪首,誰也沒見過呢。
行至郊外,距二龍山還有三裡地時,二當家撂了挑子。
「沒你這麼幹事兒的!從前山中虎在的時候,搶了女人給我們女人,搶了財寶給我們財寶!他媽的,你又不讓搶女人,又不讓搶錢!滿山兄弟喝西北風去!」
小宛回頭:「以後有能搶的!我規劃好了,我們去搶日本商行,以後還可以打小日……」
「呸!」
二當家的槍口對準小宛,眼睛盯著她,但是口中在對後面所有兄弟喊話。
「說!你們服不服這娘們兒!」
大多數人都張了口應和二當家:「不服!」
「不就他媽的會做破炸藥嗎!咱們搶了錢一樣能買!婦人之仁當不了咱大當家!兄弟們我說得對不對!」
「對!」
我們三個女人,被這一群爺們兒包圍了。
紅鶯突然上前一步,臉色蒼白,但是笑容嬌媚。
我知道她現在身下一定還很疼。媚笑是我們保護自己的方式,也是本能。
她的聲音百轉千回如黃鶯啼啭,叫一聲,人骨頭都要酥了。
「好哥哥,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要拿槍指著我們幾個嬌滴滴的姑娘家呀。」
她稍微扯松領口,露出一點白嫩的軟肉。
「你們不服小宛,趕她走也就是了呀,犯不上S人。幾位爺沒了女人寂寞了,咱是幹什麼的呀?還能不懂?咱就地服侍了幾位爺就是了,讓兩個姐妹兒走吧。」
小宛急了:「紅鶯!」
紅鶯的手背在身後搖了搖。
二當家似乎對她有點興趣:「玩一個哪有玩三個過癮吶!再說了我們兄弟這麼些人,你伺候得過來麼!」
「那你們可就有所不知了,咱千錘百煉,別說十幾號人了,就是百八十個的,也伺候得過來!就看你們有沒有本事了!我這位姐妹兒她身上染病了,可別連累了幾位爺。小宛呢,好歹也跟過山中虎,你們不能做對不起昔日大哥的事兒吧?」
一聽我染了病,他們的表情嫌棄又恐慌,最後二當家做主,放了我和小宛走。
小宛想去拉紅鶯,被我拉住了。
或許我冷血。可紅鶯本就沒幾天好活了,她願意救我和小宛,我謝謝她。
幾個爺們兒上去就扒了紅鶯的衣裳,我拉著小宛跑出幾十步,回過頭,紅鶯的眼睛在男人們身子的縫隙裡看我們,衝著我們笑了笑。
我忽然覺得鼻子有些酸,轉回身拉著小宛不要命地跑。
身後響起紅鶯的叫喊聲,她疼。我知道,她疼。
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到日上中天,我卻還是覺得,紅鶯的叫聲隱約響在我耳邊。
這輩子也散不去了。
16
小宛身上揣了些銀圓。跑到了城裡,她分了一半銀圓給我。
「我要坐車去上海,你呢?跟我一起走嗎?」
我想了想。
「也許尋個小地方做工吧。」
她重重拍拍我的肩膀:「別忘了我好麼?」
我沒說話,揣好銀圓,送她去車站。
等車時,她問我:「其實,醉香樓當年那場火,是你放的,對不對?」
我沉默。
是我放了那場火。
我沒有尋S的勇氣,又實在過不下去這種生不如S的日子,想一把火燒了醉香樓,能燒幹淨逃出去最好,如果逃不出去,我被燒S在裡頭也算善終。
可是誰想到,火根本就燒不起來,還害S了兩個姐妹。
而我沒有勇氣承認是我放的火。
「你在說起那場火災時特意強調了要有油才行,當時我就覺得不對勁。那場火是你放的對吧?好在、好在現在我們都離開了。」
我沒承認,也沒否認:「都離開了。」
她的車到站了,她上了車,從窗戶探出頭:「世道亂,這一去,不知道以後能不能再見了。姐姐,你叫什麼名字?我指真名!好讓我記得——」
轟隆——轟隆——轟隆——
番外·林梓涵
林梓涵是個隨處可見的最普通的女大。
非要說她有什麼不普通的,她長得比較白淨,五官周正,因為是北方人,所以比較高。
除此之外,沒什麼顯著優點。
學習不上不下,外貌不醜不美,性子不快不慢,處事不 I 不 E,偶爾翹課,生活費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如果有男生在女寢樓下告白喊一聲林梓涵,會有不少於十個人探頭看看是不是在叫自己。不怎麼看書,愛好就是刷刷手機。
各種意義上都很普通,深諳中庸之道。
有一段時間,她被配著「歷史課上,老師說民國很亂,我站起來說:『是你不懂民國。十裡洋場,風花雪月。民國意味著驚心動魄的愛情,每個女孩子都能遇見自己的軍少。可惜啊,回不去了!』」文案的視頻洗腦了。
信息繭房,個性算法,她被推送了越來越多的旗袍變裝,好像所謂的民國,就是軍閥和姨太太的糾纏,才子佳人的風月,民國歌星的風華。
她哪懂民國是什麼樣子,就這樣被迷住了,許願要穿越到民國去,做最紅的花魁,談最帥的軍閥。
她的願望成真了。
但她從來也沒想過真實的民國、真實的J女原來那麼殘酷。
根本就沒什麼賣藝不賣身,她踏進醉香樓的那一步幾乎斷送了她身在民國九年的人生。
在被阿海強佔之後,她一度很想S,可是最終也沒有勇氣尋S。她在菜窖裡哭了三天,幾乎流幹了淚水。
她花了三天時間想明白了幾件事。
一,被騙了。拍短視頻那幫傻×,你們自己給老娘回來十裡洋場風花雪月啊!
二,都已經被騙了,不能擺爛,得自救。
所以她順從了,準備尋機脫身。
她真的從來沒想過,有一天, 站在一群女人當中,她的樣貌竟然會是出挑的那一個。
她手裡那袄子是給兒子做的。
「終林」她本來以為這時候的J女個個都是風情萬種嫵媚風流的, 誰知道都幹瘦憔悴, 和她在歷史書上看見的清朝老照片幾乎沒什麼區別。
矮子裡頭拔將軍, 她幾乎美成明星了。
但這種出挑並不能讓她高興,她隻想離開這裡。
如果可能的話,最好離開這個時代。
她做了各種嘗試,也信過不該信的男人,最後落草為寇,又差點被手下反水反S。
是一開始對她最不友善的那個姑娘救了她。
那個姑娘叫紅鶯, 她就是視頻裡的「軍閥和妓子」,她在最高等的妓院,得大帥青眼,可被正室打上門一鬧,班主連夜把她賣去低一等的醉香樓,就這樣輾轉沉淪。
林梓涵在心裡把做短視頻美化民國的那些傻×罵了一萬遍。
逃跑之後,她踏上去上海的火車。
她倒不是要在那裡尋找什麼十裡洋場。經歷了這麼多,她早就不是當初的林梓涵了。
她是想去那裡看看能不能找到組織,做點對國家對人民有意義的事。
順便找找離開這個時代的方法。
她順利進入了組織,參加了工作,成為了一個對國家對人民有用的信仰堅定的戰士。
但終此一生, 她也沒能回家, 在這個世界活到 1981 年逝世。
解放後,她在婦聯工作,參與對特殊服務人群的解放和改造, 不免又想起了年輕時的事。
她把那些故事寫出來, 但奇怪的是, 怎麼都想不起來那個陪伴她最久、幫助她最多的姐姐叫什麼名字了。
她們分離之前, 她問過姐姐的真名。
姐姐開口了。
可是正在那時候,火車開動了。
轟隆聲中, 她什麼也沒能聽到。
而姐姐的門口掛的是什麼牌子,花名是什麼,她也不記得了。
實在是奇怪, 紅鶯、秋月、香雪、翠春,林梓涵記得所有人的花名,唯獨不記得她的。
後來同志看到了這個故事, 問她,為什麼這個角色沒有名字。
她想了想, 回答說:「因為她是每一個身陷泥沼但依然嘗試抗爭, 處境艱難但還是心懷良善的女人, 她可以是你,可以是我,可以是世間所有這樣的人。」
當初分別時, 林梓涵問她的問題是:「世道亂,這一去,不知道以後能不能再見了。姐姐,你叫什麼名字?我指真名!好讓我記得真正的你是誰, 你也要永遠記住你是誰!不管到哪裡,我們都要更堅定地活啊!」
姐姐聽到了多少呢?
林梓涵也說不好。
終此一生,她們也沒有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