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說笑了,我才剛成年呢,都不到結婚年紀。」
他兒子都三十好幾了,一直遊手好闲的,周圍人都知道。
不過這樣一看,當爹的也不是什麼正經人。說著給兒子介紹媳婦,卻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你看人家下學早的哪個不是十八九歲就嫁了。你又沒讀書,可以考慮了。」
他锲而不舍地勸說著,肥胖的身子擠到我坐的石墩子上挨著我坐下:「你看你個子又矮,就得找個我兒子這樣一米八的,改良改良基因。」
「老板,我有男朋友了。」
我慌亂地站起身,跟他拉開距離。
他也起身,伸長了手要拉我。
這時旁邊喝粥的小妹妹突然衝過來,弱小的身體擋在我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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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說話,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對面男人。
「你跑什麼?我這說的都是大實話,你別不愛聽。」
「我的事不用老板操心。」
在他撲過來之前,我一把抱起面前的小妹妹,拼命地往後躲。
我太慌了,心裡擂鼓一樣,一腳踩在後面的小凳子上,整個人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7
閉著眼準備硬挺這一下的時候,背後忽然一軟,有人將我接住扶住了。
「林胖子,你兒子欠的錢什麼時候還?還是你打算讓他先還一條腿?」
頭頂的聲音很熟悉。
我還沒回頭,懷裡的小妹妹已經朝身後的人伸出雙手。
「哥哥,他欺負姐姐。」
白默新對妹妹點頭回應。
我聽見耳邊低低壓著一聲:「別怕。」
惡人自有惡人磨。
一看見白默新,米線店老板馬上就倒退半步,臉上的笑變得討好又尷尬:
「正籌著呢,新哥,你回去跟蔣老大說聲,讓他再寬限段時間,別動我家小強。」
「蔣哥沒多少耐心。我,更沒有。」
他放下妹妹,忽然從後腰拔出柴刀,貼著米線店老板的脖頸劃過去。
感覺到脖頸處的涼意,米線店老板兩腿一軟。他面前是個弑父S母的角色,整座城都知道。
他睜大雙眼,驚恐地捂著脖頸,褲襠一片深色。
慘叫都衝到嗓子眼門口的時候,才突然發現自己傷的不是脖子,是下颌骨上一塊肉。
「我姐在這擺個攤,你做你的事,沒問題吧?」
「沒……是……是……沒問題,我馬上走,馬上走。」
這一天,我和白默新一起回的家。
天氣預報說夜裡有雨夾雪,路上刮著寒風,吹得人直打哆嗦。
我們都沒有說話,隻有推車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音。
沒賣完的粥涼了,到家我用鍋熱了幾分鍾。給奶奶送了一碗到房間,剩下的我們三個坐在桌邊一人一碗,默默無言地吃完。
直到白默新帶著妹妹上樓的那一刻,我實在忍不住,壯起膽子朝著那個背影說:「你在幫人收高利貸?這事……不能幹。」
「沒有。」他停下腳步,側過頭看我,嘴角淺淺扯出個笑,「姓蔣的想收我,我沒答應。」
「嗯,不能答應。」
「我知道,我還要照顧微朵,我不能被關進牢裡去。」
樓梯上的燈壞了,隻有堂屋這邊的光亮照著。
男孩子的瞳孔在昏暗中又黑又沉,像一個八十歲的老人馱著座巨大的山峰,在陡坡上艱難前行。
8
別看白默新經常因為打架鬥毆念檢討,他成績很好的。
聽說今年中考一級重點高中在對面初中的錄取人數隻有十個,他就是其中一個。
之後城裡對他的流言就從「弑父S母」變成了「高智商犯罪」。
高中不再是義務教育,白默新準備輟學。暑假期間他又嘗試找工作,可惜都因為他年紀小沒成。
他現在隻能和我當初一樣,要麼撿廢品,要麼自己做生意。
可撿廢品是跟奶奶搶錢,做生意又沒有手藝,出去當家教名聲不好沒人敢請。
就在我準備教他熬粥,讓他去別處賣的時候,初中領導帶著他班主任來找他約談。
校方願意幫忙支付高中三年的學費和伙食費,隻要他願意去讀。
那時候我才知道一級高中升學率對一所不咋樣的初中來說是多麼重要。重要到可以讓陷入深淵的孩子摸到向上攀爬的繩索。
白默新開不開心我不知道,但我是真的忍不住笑出來。
那種感覺很特別,雖然我們隻是疏離的房東與租客,但他摸到了光,好像也能隱約透過來照亮我:
「鹽姐,我房租能不能再等等……過了十六就有些兼職能做了,我到時候多給你點錢,就當一樓也是我租的。」
其實他也知道住在這裡對我們影響有多大,因為他們家,我這裡整棟樓都租不出去。
以前的小心翼翼被那束光驅散,他也看見了光明的坦途吧,所以話語中多了兩分硬氣和陽光:
「那沒問題,我們這能住個有出息高才生,真是蓬荜生輝。」
奶奶比我答應得還快,滄桑的臉上堆滿了笑意。以前看白默新像看S人犯,現在看他像看親孫子。
白默新對奶奶點點頭,視線依舊落在我臉上,帶著點期待地等我回應。
今天天氣真好,好得我聽到他要多付點房租時有種被燙傷的感覺。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拒絕,彎腰把妹妹微朵抱起來:
「走吧,今天我們去慶祝一下,我請客。」
附近沒有肯德基麥當勞,有幾家國產的漢堡小店,我隻進去吃過兩次,真的很香。
兩百多塊錢,我點了滿滿一大桌炸雞漢堡,還有微朵應該愛吃的蛋挞和冰淇淋。
奶奶說有家廢品要收,拿了兩個漢堡就走了,隻剩下我們三個坐在店裡,喝著冰鎮的可樂消暑。
9
「吃啊,愣著做什麼?」
桌子上的氣氛有些沉默。
微朵聞著炸雞漢堡的香味,止不住的口水被可樂衝淡,一口一口吞咽著。明明恨不能撲上去,卻小心翼翼地看看哥哥,又看看我,強行忍著。
白默新和她不同。
他垂著眼睑,骨節分明的手指搭在可樂杯子上,眼前的美食衝不走他繁重的心事。
「怎麼了?」
「鹽姐……」他的聲線比以往又低沉些,帶著點沙啞的感覺。
我看他猶豫著,許久才試探道:「你要是希望我們搬出去,我……」
後面的話他不敢再說。
如果搬出去,他們能去哪裡?還有什麼地方能讓他們這樣拖欠房租?
「住著吧,你們不住也空著。」
「要不是我的事,你們房子很好租。」
「嗯。」我沒有否認,把烤翅塞進微朵嘴裡,看著她終於忍無可忍地啃咬,我發自真心地對白默新笑道,「快熬出頭了不是嗎?你也是,我也是。」
我看見少年忽然紅了眼,他側過頭去,很輕很輕地「嗯」了一聲,像清風撩動著綠葉,落在平靜的湖面上,波瀾蕩漾。
十七歲,繁花盛放。
白默新即將迎來他人生中最大的挑戰:高考。
邁過這一關,他就成年了,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我讓他不要想掙錢的事,安心備考再說。
為此奶奶也像那些操心的家長,每天陪我收攤回家時準要買點骨頭回去給白默新補身體。
直到臨近高考的前一周。
我記得那天的蟬鳴聲格外吵鬧,要翻天一樣。
剛收攤到家門口,我就看見原本隻開四分之一的防盜門被大大地敞開著,金屬的門板被什麼砸變了形。
樓上有叫罵和打砸的聲音傳下來,還有微朵的哭聲。
我心裡咯噔一下,扔了推車就往上面衝,正看到一群提著鋼管鐵棍的人把白默新按在地上打。
微朵也被人按在地上掙脫不開,稚嫩的嗓音嘶喊著:「放開哥哥!放開我哥哥!」
「幹什麼!我報警了!」
把報警的手機放回口袋後我衝著人群大喊一聲。
幾個人抬頭看看我。
其中一個擺手說:「這事兒跟你沒關系,你別管。」
「跟我沒關系?你們砸的是我家!再說了,幾個大男人打兩個孩子,你們出去好意思說嗎?」
「孩子?」另一個男人眼裡一片血紅色,像染了病的瘋狗一樣,「你知不知道他老子做了什麼?騙了我們一共幾百萬你知道不?你知道幾百萬什麼概念不?」
「我不管多少錢,他爸都S多少年了,你那時候怎麼不找他爸要,現在找兩個孩子有什麼用?」
「沒用?父債子償,必須有用!」
說著話離我近的人就開始推搡我,想把我推下樓。
我在階梯上晃了晃,差點滾下去。
「鹽姐。」白默新的聲音夾雜著血絲的腥味,從人群中傳出來,「你先走,別管這裡。我……弄壞的東西我以後賠……」
「閉嘴!」
我看他都快沒命賠給我了。
正當我準備提著樓梯口的鐵锹跟這些人周旋到警察來的時候,突然背後響起一聲驚呼。
是奶奶!
10
「誰!誰敢動她們!」
奶奶年紀雖大,氣勢一點不輸,往後一護我,拿過我手裡的鐵锹向這些人拍過去。
幾人一看是個老太太,不屑地哈哈一笑,提著鐵棍跟鐵锹對上。
「你個老不S的,你能有什麼……」
眼前的男人狠話還沒說完,我突然發現不對勁。
奶奶的身體就像秋天的落葉般猛然一抖,突然倒在地上,捂著胸口抽搐幾下就不動了。
「這老東西在裝什麼?別來這套啊。」
「奶奶!」
我、微朵和白默新幾乎同時呼喊出聲。
但奶奶直挺挺地躺著,眼睛睜得很大,就是一點回應都沒有。
「跟……跟我們沒關系啊。」
幾個找事的剛剛還挺硬氣,這時一看情況不對,誰都不敢再繼續,拔腿就想跑。
結果警察剛好衝進來,把所有人控制在屋子裡,一個都沒跑了。
那一天夜裡驚雷陣陣。
我相依為命的奶奶,因為心梗去世了……
微朵坐在醫院的走廊盡頭抹眼淚。
白默新躺在窗臺下,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裡面的血色恨不能溢出來。
三個人,比太平間裡還S氣沉沉。
辦完所有手續,我麻木地領走奶奶的屍體。
請不起靈車,我們租了個擔架。我和白默新一前一後地抬著,走在那條寬敞明亮的回家路上。
這條路沒有盡頭,越走越孤獨。
夏日裡炎熱,隻能在家停屍一夜。第二天我們抬著屍體去火葬場,換回一個最便宜簡陋的骨灰盒。
比起白默新和微朵,我心裡其實早有準備。
奶奶胸口疼有幾年了,我問過醫生,當時就懷疑有心梗,一旦出現嚴重問題,能不能活都是運氣。
「過兩天要高考了,別這樣。」
送過奶奶後,渾身是傷的白默新不肯去醫院處理,頹敗地躺在地板上,好幾天,要不是胸口微微地起伏,我都懷疑他是不是還活著。
那年他父母的屍體在江裡被打撈起來,我都沒見過他這副樣子。
那時候他意氣反而很盛,一半壓抑著前路未知的擔憂,一半卻隱隱有些解脫的松快。
「我真的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那條S狗還能再刺我一刀。」
白默新終於開口跟我說話,他幾天不肯吃喝,喉嚨沙啞得要磨出血來,一句話字字充斥著恨意,說得極慢。
那些事埋在他心裡太久太久了,他一個人,背負著那些恨,終於決堤。
11
我給他遞了杯水,讓他喝下去。
「我一直覺得你父親是個很好的人。」
他捂著眼睛嗤笑著:
「不是你覺得,是所有人都這麼覺得。他真好,好到別人罵我媽不識好歹,配不上他。」
簡單點說,白默新的父親就是那種,在外面性格極好,口碑極好的大好人。
沒人知道他在家會打老婆,會用老婆的性命要挾孩子聽話。
他打老婆的方式很病態,不是拳打腳踢,而是把老婆的頭按進水裡,直到對方快S的時候才提起來,然後……再按下去。
這就是我為什麼從來沒聽到樓上有打架的聲音。
「那一天,不知道為什麼起了爭執,他又把我媽的頭按在江水裡……」
白默新路過江邊,正好看見這一幕。
沒有一個兒子能眼睜睜看著母親在別人手裡垂S掙扎,他是想推開父親把母親拉起來的。
可是那個男人沒站穩,被推開後腳一滑就滾進了江水中。
那幾天漲水,江流湍急。
他沒想著自救,第一個念頭竟然是掙扎著一把抓住妻子的頭發,拉著妻子一起被水流衝走了。
白默新想跳下去救母親,但他不會遊泳,他怕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