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妻子聽來聽去又是修路,看了我一眼,就立刻擺著笑臉勸和道:「不是說今年都賺了錢嗎?一家出個幾千塊錢就夠了,怎麼才籌了兩萬?」
村長馬上就說:「是豐收了,可叔你是村裡的老人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前幾年都不賺錢賠錢,賠了幾年了,今年富裕算什麼?」
妻子又說:「修路也不急在眼下吧?既然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等到來年再賺了錢修就是了。」
「何況這一下子就說要修,修路是以後好幾十年的事情,還要找靠譜的施工隊,沒必要急於一時…」
沒等妻子說完,村長身後他兒子馬上就不幹了。
黃毛火速跳了出來,說起話來毫不含糊,「哪有那麼多借口!修路施工的事用你一個女的操心?不要磨磨唧唧問來問去的,就說你家出多少錢就完了!」
「說那麼多屁話,還不是這不願意那不願意的,掙了那麼多錢,到頭來連個路都不願意修!」
他說話不客氣,我馬上拉過妻子站在我身後。
我第一次擰眉冷眼,擺起架子質問他們:「話不是這麼說的,既然是要我家出錢,那總得有個說法,這錢以後去了哪,怎麼去,我們還不能問上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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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我是想出錢,但這麼個態度實在叫我大開眼界。
見我生了氣,村長馬上把他兒子推了出去,一口一個罵著不懂事。
留下了他倒是客客氣氣起來。
他支支吾吾說了實情。
現在日子才剛好過,村民們都不富裕。
原本大家好好種香梨跟著我幹也是有出路的,可隔壁村偏偏要耀武揚威處處壓我們村一頭。
之前更是趕著秋收的節骨眼上找事,攪合收購商別來收我們的香梨。
甚至還抡棍子舉鐵锹的掐了一架。
之後大家都默契的沒再提起這件事,不願意把這掉臉面的事情再掛在嘴邊。
現在村裡人人都不服氣,心裡都憋著火,就等著盼著我能回來給村裡出頭,出口氣長長臉面。
不隻是窩火,更是焦慮煩心。
要不年年秋收隔壁村都來攪合,這日子還怎麼過得下去。
說到情急之處,他急得隻抹眼淚:「咱們村的委屈,我這個做村長的都看在眼裡,可是我隻是個小小的村長,能有什麼翻天的本事!」
「更何況這出錢修路的事情是積德積福的好事,也是圓了咱們全村村民的夢,而且以後不止村民們出門方便些,你來往也方便呀。」
「文傑,我知道你根本不差這點錢,你說你要是能出個大頭,也能鼓勵村民們掏錢不是?而且我都想好了,這路修好了就按你家的名字叫,咱們村這麼多年任誰可都沒給過這麼大的面子。」
我爸一見村長掉眼淚,更是聽他說了路要按我家起名字,當下就想讓我拿出錢來。
兩個人一唱一和。
無所謂這些,我隻是想要個態度而已。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也就松了口。
我說:「香梨的那十五萬你就不用給我了,我再出五十萬,一共六十五萬。」
村長聽了直接喜上眉梢,擠著滿臉褶子更是笑沒了眼睛,拍著馬屁一口一個李老板的喊著我。
還說到時候事情成了,喊上村裡人擺酒席請我家吃飯,好好犒勞我,也算是接風洗塵。
這錢我是出了,村長也火速聯系了施工隊動工。
要修路的消息一傳出來,家家戶戶都拍手叫好,一個個都伸脖子瞪眼睛等著啥時候能修完。
一聽說我出了六十五萬,更是人人都豎大拇指。
連我爸媽去村裡打麻將耍牌都少不了被吹捧,為了哄他們高興,更是故意讓牌給他們贏。
我爸在村裡可沒少挺直腰杆,成日裡東家長李家短常常有人登門拜訪給他塞東西送禮。
這修路的事辦的不錯,我也高興。
可還沒等我高興幾天,村長三天兩頭就找上門來。
一會說這邊填的砂石不夠,一會又說那邊泥土也不夠,需要讓我這補一點,那補一點。
一會是哭訴隔壁村欺負人我們村可憐,一會又是跟著我爸一起道德綁架說我掙了錢。
老人家是最不好對付的。
我被架在刀刃上,陸陸續續又拿了二十多萬進去。
幾公裡的路,還沒修了一半,我就出了將近九十萬。
4
妻子看出了我為這事焦心,私下寬慰我,說:「我知道你不是擔心錢多錢少的事情,他們這樣沒完沒了的,估摸著就是在試探咱家的底線呢。」
「不過也是為了哄得咱爸媽高興,我家的村子當時修路咱家不也拿了五十多萬,結果還挺不錯的,連咱們上墳的路都修了,眼下等這路修好了,想來他們也沒有由頭再來要了。」
「何況不管是種香梨還是種草莓,這一村子的人都得仰仗著你吃飯,都是你點頭發話的事情,差不多了他們也會見好就收的。」
人都是懷念故鄉的。
依稀記得我小的時候,那時家家戶戶都窮,但窮得很開心。
人人都是啃窩窩頭喝稀粥,小孩們也沒有那些花裡胡哨的玩具,下了學要麼去地裡幫家裡幹活,要麼三五成群去山頭上抓麻雀打彈弓。
從前還不是住著小樓房,都是冬暖夏涼的窯洞和土炕。
春天到了我還和他們摘槐花,裝滿一兜子帶回家,讓老媽做槐花飯。
我們打彈弓抓了麻雀就偷偷在地裡烤著吃,不敢帶回家,因為那樣會挨一頓好罵。
我們這群小孩的成人禮是一張去大城市的車票。
告別故土,背井離鄉。
個別出息了的是念書走的,剩下的都是背著包袱帶著飯缸去打工。
明明是從小一起光屁股長大的發小,這次回來我再見他時,他卻連認都不敢認我了,臉上滿是茫然和疏離。
到底是什麼變了?
我累了,不願意再想這些。
隻隔了三天,村長就再一次來了我家。
他說還要再拿個七八萬出來。
他還是那套說辭,砂石不夠,泥土不夠。
他又是賣慘裝哭,逼我拿出錢來,「這錢不出,施工隊工人的工資可就結不清了!」
「都是這附近村裡的人,家家戶戶都不好過,賺的可都是辛苦錢,比不得你輕輕松松躺著就把錢賺了…」
他話裡話外說我比他們所有人賺錢都容易,所以我出錢也是我本分的職責所在。
我爸在一旁又要開口時,我說:「我前前後後拿了八十九萬,這個數多少你心裡應該比我清楚。」
村長一愣,很快又堆著笑臉說:「這點小錢對你…」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我抬手打斷了,「我給你錢不是讓你把我當傻子耍的,這修路到底要多少錢你我心裡都有數,修路的錢怎麼不夠,錢去了哪,你知道。」
村長臉上一僵,轉過頭給我爸遞眼色。
我爸馬上就說:「李文傑,人不能忘本,吃水不忘挖井人,何況錢你都出了大頭,這就剩這麼點,你也就出了算…」
我沒理會我爸,對著村長又說:「到此為止,臉面上咱們都過得去,你好好把事辦了,我以後不會再提。」
話是說給聰明人聽的。
村長的臉一陣白一陣紅,見我不再理睬他,尷尬的站在院子裡不知所措。
他又想和我爸開口求情,我爸見我和他的氣氛不對,安慰了他兩句也隻能說再勸勸,勸不動他也沒辦法。
這七八萬他最終還是沒能從我口袋裡掏出來。
我陸陸續續給他的將近九十萬,想來也是進了他自己的口袋。
人貪很正常,但是不能越過底線。
他很清楚我知道了他把修路錢塞進自己腰包的事情,可他不願意見好就收就此作罷,反而在村裡又挨家挨戶的籌起了錢。
他說我給的錢不夠,這路修已經修到一半,他沒辦法才求著我讓我再出些錢。
可不管他好說歹說,我就是不顧父老鄉親們,一毛錢都不願意再掏。
村子裡大多都隻剩下老人和四十五十歲的婆姨,要麼就是大字認不得多少的農民,施工隊的事情是由村長一手包辦的,所以村民們對修路到底該是什麼數並不清楚。
有人旁敲側擊去隔壁村打聽當時他們修路出了多少錢。
但隔壁村心裡有自己的小九九,不知道是為了詐唬,還是為了給自己打腫臉長光,硬是仰著下巴說了二百多萬。
路不能隻修一半。
眼看再拿不出錢來施工隊就要走人,村長更是走大街穿小巷的賣錢籌錢,這事迫在眉睫。
家家戶戶最後逼不得已,各家拿了幾千塊,補上了最後這七八萬的窟窿。
而我也被扣上了『為富不仁』的屎盆子。
一時間,村裡的闲話四起,村民們對我家的風評急轉直下,冷眼奚落,探著頭窸窸窣窣,還有揶揄的視線。
他們不敢明著面和我過不去,隻敢在背地裡嚼舌頭,不叫你聽清楚,卻也故意讓你不舒服。
我很恍惚,想起小時候的事情,再看如今,隻覺得一片寒心。
5
我爸每天氣得在家裡跳腳,敲打我混了三十多年,連最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懂。
他說,我連幾十萬都出了,怎麼偏偏又在乎那七八萬過不去。
我問他,這七八萬後面如果還有七八萬怎麼辦,還有更多個七八萬又該怎麼辦。
他支支吾吾說不上來,最後隻說是我把人心想得太壞了。
他梗著脖子理直氣壯,「這是村裡,比不得你在城市,哪有那麼多彎彎繞繞的算計?你想的太多!」
他活了一輩子,從來都沒這樣被人說過闲話。
他心裡不痛快,我和他不歡而散。
妻子給我支招,讓我不如說了實情,告訴家家戶戶村長貪錢塞進自己口袋的事情。
我心裡很清楚,村長在這活了五十多年,他在村民們心中的地位也絕對不會低了去。
光是看他兒子那副做派,都沒有人敢出聲說上半個字不滿。
何況我雖然清楚他貪了錢,但是口說無憑,就算擺出來證據他們是相信我這個為富不仁難以親近的外人,還是相信老實本分處處為村子著想的村長?
他的借口和說辭是找不完的,隨隨便便說句話就能給這筆錢找個再正當不過的理由。
我有錢,但我不能拿出來分給所有人。
所以不管怎樣,我就是他們的同仇敵愾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