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去世的時候我才知道。
我還有個哥。
他說以後他是我的監護人。
可是親情,往往沒那麼可靠。
「不想養了。」
我自覺走人。
他又不遠萬裡追了上來。
「我知道你和我沒有血緣關系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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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辦呢?
「白白養了你這麼多年?你要怎麼報答我呢?小乖。」
1
我從沒叫過齊止軒哥。
他說我的嘴是石頭做的。
在偷偷排練了不知道多少次之後。
在關了燈他看不清我紅透的臉的時候。
爛熟的話在心頭滾了幾圈,終於說出了口。
「哥,謝謝。」
沒來由地緊張。
我不敢看他隱在影影綽綽的燭光後的臉。
他沒作聲。
視線飄忽著落在他微蜷著的手指,我臉上的熱意瞬間冷卻了。
齊止軒有個壞毛病。
不高興的時候總愛蹂躪指縫間的遊離線。
我看著他此刻緊扣在一起的指尖,勉強地扯了扯嘴角。
「不想聽算了,當我沒說。」
齊止軒指尖輕顫了一下,蜷進了掌心。
「沒有不想聽。
「小乖。
「哥哥很開心。
「快吹蠟燭吧,恭喜我們小乖成年。」
齊止軒在撒謊。
燈亮起後,他指尖的凌亂無所遁形。
被蹂躪到有些崎嶇的遊離線已經滲血,他卻像是失去痛覺一般仍在笑。
2
我每次直呼齊止軒大名。
他總會故意把我的頭發揉成雞窩——「要叫哥哥知不知道?」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真的叫了哥,他卻那麼不高興。
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我索性爬起來去找他。
光腳踩上地板,本應悄然,有節奏的噠噠聲卻緊隨其後——
是齊止軒養的小狗。
「仔仔,小狗禁止熬夜。」
它不聽我的話,徑直向前拱開了齊止軒的書房門。
光透過門縫落在地上方方正正,不知道出於什麼,我閃身躲在了陰影中。
齊止軒此刻正坐在桌後,專注地看著手中的相框。
他的聲音低沉帶澀,像是也被罩在了夜色裡。
「吶,不想養了。」
低頭對上仔仔湿漉漉的眼睛,我下意識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仔仔。
仔仔歪了歪頭,我無聲地啟唇,問了仔仔一個極蠢的問題:「他說你還是我?」
仔仔起身順著門縫鑽了進去。
出來時嘴巴裡叼著個相框在我面前轉了一圈。
相框裡定格的,是我的傻笑。
「仔仔,拿回來。」
齊止軒揚聲,仔仔乖乖地轉了身,走到門口時又扭頭衝我晃了晃齒間的相框。
果然誰養的像誰。
我沒看錯的話,它甚至還翻了個白眼。
白切黑的壞小狗。
3
夜色濃得化不開,月亮躲進了雲層深處。
風在漆黑中橫衝直撞,樹葉哗哗似在低泣。
我趴在窗邊任風吹亂我的頭發,思緒也隨之被攪成了一團。
人性是這樣的。
他如果自開始就堅定地不養,我反而不會有異議。
半途而廢總難免讓人想責怪。
但是也止於想。
作為拖油瓶,得自覺。
我默默計劃著以後的去處。
臉上湿湿黏黏,我分不清是仔仔的口水還是我的淚。
我握住仔仔的嘴筒子輕輕晃了晃。
「再舔,明天的零食扣光。」
它意外地很乖,輕哼著窩進了我懷裡。
我揉著它背上柔軟的毛低聲控訴。
「壞狗狗。
「我是不是說了別養我?
「我是不是說了我這種沒人要的小孩,誰養誰後悔?
ţū́₅「非不聽。
「你看,現在後悔了吧?」
4
第一次見到齊止軒,是我媽去世的時候。
我從不知道我還有個哥。
他隨著父母離異跟著我爸銷聲匿跡的時候,我還在我媽肚子裡。
他說他會養我。
我隻覺著荒謬。
我把我的缺點放大了無數倍說給他聽,篤定他會後悔。
他充耳不聞。
「我是你的監護人,合法的。」
我媽的葬禮同這會兒的狀況一樣荒謬,跪下就要哭仿佛是不成文的規矩。
我理解不了他們的鬼哭狼嚎。
虛假的哭聲隨著他們的起身戛然而止的時候,我甚至想笑。
司儀掐了我好幾次——示意我哭。
我裝不出來。
我和我媽唯一的聯系,隻有按時打到卡上的錢。
寄宿學校是我的籠子。
她從不接我的電話,也從不來看我。
齊止軒也沒哭。
但是他和我,顯然不會是同一戰線。
他們說我沒良心。
說齊止軒孝順——
千裡迢迢趕來參加媽媽葬禮、主動擔起照顧妹妹責任的優秀兒子。
5
齊止軒有條不紊地準備著葬禮的收尾工作時。
我正躲在角落掰著指頭數我還有幾年成年。
偌大的場地很快隻剩下了我們倆。
他歪了歪頭笑得溫柔:「回家吧?」
我不待見他,一點都不。
「回誰家?Ṫùₙ
「你現在跑來裝模作樣是要幹嗎?
「分遺產嗎?」
我覺著我的語氣和揣測已經惡劣到足夠讓他丟下我扭頭就走了。
不想他卻屈膝蹲在了我面前。
「有遺產的話,全是你的。」
我忍不住嗤笑:「怎麼?補償我嗎?」
齊止軒緊蹙的眉頭舒展了一瞬。
他眼尾上揚的角度與我一模一樣。
眼底氤氲的情緒,苦也好,悲也罷,滑過眼尾總難免失真。
我腦海裡僅存的關於我媽的記憶,隻有小時候,她用指尖抵住我的眼角拼了命往下按。
她說,這樣的眼睛不祥。
可是她的兒子,也有雙這樣的眼睛。
我指了指他的眼睛。
「有人掐著你的眼尾說過,你的眼睛很不祥嗎?」
他眨了眨眼睛,抬手按住了左眼的睫毛。
「有。」
他薄薄的眼皮上,藏著一道鋒利的劃痕,穿過雙眼皮的弧度隱沒在了眼角。
我下意識摸了摸我的眼睛。
我沒有落疤。
心底的敵意散了個幹淨。
轉而又莫名其妙地溢滿了某種道不明的苦。
苦到我主動斂了脾氣,握住了他朝我伸出的手。
6
齊止軒沒有食言。
我媽的遺產全給了我。
他也從沒缺過我錢,衣食住行的標準甚至算得上奢侈。
如此剛好,我媽留下的這筆錢,足夠我跑路了。
大概是血緣的力量。
我和齊止軒的默契,仿佛是融於骨血的。
都懷揣秘密,又都假裝如常。
錄取通知書到的時候,他微眯的眼睛裡倒映出了,與他同樣笑眼彎彎的我。
他不願再養我,這紙通知書於他是重荷。
而於早已悄悄申請了國外學校的我,這不過是廢紙。
去機場那天,氣溫格外的高。
烈日炙烤下的柏油路,透過玻璃似乎可見蒸騰著的熱氣。
玻璃上的某個倒影漸漸清晰,壓迫感自身後逼近,我僵硬地回了頭。
我沒想到,會碰到何垟。
他嘴角揚起了抹嘲諷的弧度。
「巧了,同一趟航班。
「你也被趕出來了?」
何垟是個瘋子,不折不扣。
他摘了墨鏡定定地看向我——
流淚。
薄紅自他的眼眶漫延,覆蓋了大片皮膚,淚蜿蜒著爬了滿臉,眼下的臥蠶閃著剔透的光。
是很可憐。
卻仍難掩深入骨髓的瘋。
詭異的氛圍頻頻引人側目,我奪過他的墨鏡重新扣在了他臉上。
他這才堪堪回神,抬手摸了摸臉,笑得詭異又病態。
「尤忱,緣分這種東西。
「躲不掉的。」
7
齊止軒總愛叫我「小乖」。
我其實一點都不乖。
抱著某種賭他一定會後悔的叛逆心態,我沒少給他添麻煩。
可能是養仔仔練出來了耐心與好脾氣,齊止軒從沒嫌棄我。
家教氣跑了不知道多少個,他便親自教我。
在學校闖了不知道多少禍,他便默默收拾爛攤子。
何垟和我,在某些方面,可謂「臭味相投」。
他是新來的轉學生,第一次見面,我和他就打了一架。
沒別的,純粹是互相看不順眼。
一個班裡容不下兩個刺頭。
打到雙雙進了辦公室的時候,我的家長是我哥,他的家長是他姐。
燈光亮得刺眼,長身而立的身影宛若一對璧人。
他們交涉時的熟稔莫名撥亂了我的心弦。
我下意識移開了視線,又猝不及防撞進了何垟含著戲謔的眼睛裡。
他歪著頭啟唇:「他們認識。
「準確說,還很熟。
「很巧對吧?我姐的聯姻對象首選,是你哥。」
我斂眸無視了心底的波濤洶湧:「挺般配的。」
何垟挑了挑眉,語氣裡的挑釁明目張膽:「是嗎?」
我沒懂他的不滿為何。
卻莫名有種被他看穿的恐慌。
8
我的恐慌不是錯覺。
齊止軒罕見地晚歸時,何垟發了消息——
【他倆今晚在約會哦。】
雲遮了月,未開燈的房間被黑暗寸寸侵蝕。
耐心即將耗盡時,緊閉的大門終於被推了開來。
我蹺起了二郎腿故作兇狠:「齊止軒,你幹嗎去了?晚八的門禁忘了?」
門禁是他要求我的,他該以身作則才對。
齊止軒沒應聲。
聽覺在昏暗中異常靈敏,他的腳步聲漸近。
「應酬。
「小乖怎麼還沒睡?」
叛逆心作祟,我挺直了背繼續數落他:「老大不小了,不知道報備嗎?」
齊止軒輕笑,手覆上我的膝蓋將我蹺著的腿按了下去。
「好,哥哥下次記得報備。
「小乖知道哥哥老大不小了,還和哥哥沒大沒小?
「要叫哥哥知不知道?」
鼻尖捕捉到了某種陌生的甜膩香水味道,我屏住呼吸冷聲:「不知道。」
什麼應酬,脂粉氣這麼重。
思緒落在何垟說的「約會」,我頭一次覺著,旁人比齊止軒可信。
9
輾轉到天亮,到校後我強撐在課桌上昏昏欲睡。
直到砰的一聲響炸開在我面前,我才終於清醒。
斜插在桌面上的圓規仍在不停搖晃,距我的指尖不過一寸。
罪魁禍首卻隻是聳了聳肩:「跑操時間了,尤忱。」
廣播裡哨聲不斷,我掃了眼空蕩蕩的教室,將圓規擲了回去:「滾。」
「沒睡好?」何垟上上下下拋著手中的圓規。
被桌板削了力度的尖頭並沒鈍多少,落在他手上劃下了道道紅痕。
他似是無所覺。
「通宵想你哥呢?」
拳腳招呼在何垟身上的前一秒,他閃身躲開,嘴角笑容不斷擴大。
「你惱什麼?
「妹妹不能想哥哥嗎?
「你們家,兄妹關系這麼脆弱啊?」
他模稜兩可的話意有所指,我下意識掐緊了掌心。
何垟仍在自顧自地說。
「我調查了一下你,和你哥。
「我們好像很有緣。
「我和我姐,也是在長大後重逢的。
「所以,互幫互助吧,尤忱。」
我不解:「什麼?」
何垟垂頭沉默了一會兒,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地抬腿絆倒了我。
膝蓋磕在地上疼得鑽心。
沒等我反應過來,他鞋尖點了點地,將腳踝對準桌腿猛地撞了上去。
悶響過後,他的腿都在失控地發抖。
「噓。」他面色如常,將食指抵在了唇前。
10
廣播聲停,嘈雜聲湧進教室。
何垟衝著第一個進來的同學揚了揚下巴:「去告老師,何垟和尤忱打起來了。」
醫務室的消毒水味道重到讓人舌尖泛苦。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齊止軒失了從容。
人來人往裡,他單膝跪在我身前將我圈在了椅子上,總是梳得一絲不苟的頭發多了幾分凌亂。
我隻是皮外傷。
他垂頭盯著我的膝蓋,覆在上面塗藥的指尖微微發著抖:「疼嗎?」
「不疼。」他的動作輕得像羽毛撩過,不僅不疼,還有點酥麻的痒。
趁齊止軒去繳費的空當,何垟突然悄無聲息地坐在了我對面。
「開心嗎?他被工作與應酬擠滿的時間終於分了一點給你。
「而且,今晚他們的約會肯定泡湯了。」
我了然他的意圖,卻隻覺得荒唐。
「幼稚S了,何垟。」
何垟眼中的執拗帶著駭人的溫度:「他們成年人的世界,實在是太大了。」
他側頭看向了窗外,聲音縹緲著落不到實處:「大到過分。
「大到沒有錯、不見傷,她就看不到我。」
順著他視線的方向,他的姐姐正行色匆匆。
他唇角微勾:「所以尤忱,別辜負我們不淺的緣分。」
潘多拉魔盒的一角若隱若現,心髒如墜冰窖,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熟悉的氣息突然撲面而來,四肢漸漸回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