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止軒將外套披在了我身上,不急不緩地摸索著衣角的拉鏈。
我仰頭看向他。
他望著何垟離開的方向,面上似乎掛著狠戾。
太過陌生,我下意識眨了眨眼睛。
視線再次清明時,齊止軒依然是如常的溫柔模樣。
方才,許是眼花。
11
齊止軒不容拒絕地將我抱去了停車場。
我攀著他的肩膀遠遠地看到了醫務室門口的何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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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沒骨頭一樣軟綿綿地靠在比他矮了許多的姐姐身上,故作可憐地皺著鼻子卻仍掩不住眉梢高懸著的——得逞後的餍足。
陽光明媚,落在身上卻是冷的。
我按著齊止軒的肩膀悄悄與他拉開了些距離。
齊止軒的腳步好像頓了一下,也好像沒有。
思緒亂成糨糊,直到被他放進了副駕,我仍沒回神。
齊止軒俯身過來扣好了安全帶:「小乖。」
視線落在他指尖紅得異常的遊離線上,我抬手碰了碰他的指甲:「壞毛病,改改。」
「好。」齊止軒默了一會兒輕點了下頭。
「哥哥改。
「小乖可以改改嗎?」
他抬手虛覆在我膝蓋的傷口上繞了個圈。
「哥哥不會後悔。
「小乖可以用任何方式去試探哥哥,但是讓自己受傷這種除外,好嗎?」
我後知後覺齊止軒心知肚明我的故作叛逆,臉漸漸開始發燙。
要說幼稚,我和何垟,大概是半斤八兩。
我抬手擋住臉扭頭看向了窗外:「好。」
12
傷好痊前的日子,風平浪靜。
何垟腫的是左腳踝,瘸的卻是右腿。
注意到我的打量時,何垟垂眸朝著自己的右腿揚了揚下巴:「我如果告訴你,這是你哥打的,你信嗎?」
我忍不住朝他翻了個白眼。
沒人比齊止軒更溫柔了。
更何況,他哪有空理會我們這些可笑的小打小鬧。
我這塊輕微的皮外傷,神奇地佔據了他的全部時間。
他幾乎是將我當成了沒有腿的人在照顧。
我隻是起身去拿手機的動作都會被他攔下。
我樂得當廢物,索性躺平。
齊止軒及時地將手機遞給了我。
不在學校的日子何垟也陰魂不散。
他發了條卡通頭的表情包——
小人被雙手圈住的眼睛倏地睜大,下方隨之彈出了一句:【讓我看看,是誰在偷著樂呢。】
當透明人的感覺很不好。
尤其是在何垟這種瘋子面前。
「小乖,你和何垟,為什麼總打架?
「有什麼矛盾嗎?需要哥哥做什麼嗎?」
手機仿佛突然變成了燙手山芋,我火速將它丟了出去。
「不需要,他有病。」
「好。」齊止軒的視線落回了筆記本屏幕。
沙發側方的落地鏡出賣了他——
他落在鍵盤上的指尖蜷在了一起,抵在指縫間的拇指用力到泛白。
壞毛病。
我學著他的樣子摳了一下遊離線。
「嘶——」
藏在指縫間的肉似乎沒有皮膚的保護,隻是輕碰一下就痛到讓人眼泛淚花。
齊止軒湊近拭去了我眼角的淚:「怎麼了?」
我按住指腹給他看我指尖的指痕:「你不會痛嗎?」
齊止軒抬手揉亂了我的頭發:「好的不學,壞的學得倒快。」
「哼。」我揚頭撞了撞他的手。
思緒仿佛也被撞散,腦海裡齊止軒的形象莫名變成了抱著搖籃的奶爸。
沒等我看清搖籃裡酣睡的是誰,畫面突然四分五裂,重組後齊止軒又變成了教育學家的樣子。
他確實很擅長帶孩子。
「你會和何垟的姐姐結婚嗎?」
「誰?」齊止軒怔了一瞬,「不會,隻是工作關系。」
「為什麼?」
「目前沒有結婚的打算。」
我仰頭望著天花板,往日柔和的燈光今天不知怎麼,看起來格外刺眼。
「我耽誤你了。」
皮囊、事業俱佳,他本來應該很搶手的。
但是帶上個拖油瓶妹妹,就不一定了。
「不許——」齊止軒掰正了我的腦袋,「胡思亂想。
「哥哥目前的年齡段,沒有結婚的計劃。
「是何垟告訴你的嗎?他和你打架,和這個有關嗎?」
「沒,他有病。」
13
我沒說錯。
何垟真的有病。
傷筋動骨一百天。
我的消停日子,不多不少,也是一百天。
何垟再沒有理由繼續裝瘸,齊止軒的衣服上也再次出現了某種甜膩女香。
「尤忱。」
何垟甩著手中的圓規眯眼瞄準了我的桌面:「打一架吧。」
「滾。」
我不想試探齊止軒了。
我想聽他的話,像他期待的那樣乖。
何垟見我鐵了心不再與他「同流合汙」,嘴角勾起了抹莫名的笑。
「你知道我是怎麼認識你的嗎?
「我家老爺子,給我姐物色了個聯姻對象,你哥。
「太巧了你知道嗎?
「我調查你哥的時候,發現了你。
「和我一模一樣的你。
「轉學前我調查過你,也觀察過你。
「眼睛不會騙人,你面上再冷漠都沒用。
「沒有人會用那樣的眼神看某些人,你知道嗎?
「所以我來找你。
「找你互幫互助。」
筆尖劃破紙面發出刺耳的聲音,仿佛有什麼在我心底炸開,我失控般無意識地在抖。
某些塵封的,見不得光的,我一直裝作看不見的東西,自此無所遁形。
「這很正常。」
「閉嘴!」
「這很……」
「閉嘴閉嘴閉嘴!」
我捂緊耳朵起身準備跑,匆忙間不慎跌倒,何垟喉間溢出愉悅又癲狂的笑,抬腳踩住了我的腳踝。
「這很正常,尤忱。
「你知道有個詞,叫作『遺傳性性吸引』嗎?
「這很正常。
「而且,剛好我姐和你哥有結婚的打算。
「你不覺著,如果你和我再結婚的話,就很完美了嗎?」
他說得模稜兩可。
可是我居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被禁錮的腳踝隱隱作痛,我扭頭看著他勢在必得的笑顏,無端的恐懼自心底漫延,瞬間席卷了四肢百骸。
「瘋子。」
14
掙脫了何垟的束縛後,我逃一般地躲回了家。
齊止軒將我從被子裡撈出來時,我幾乎快背過氣。
「小乖?」齊止軒手忙腳亂地給我擦著淚。
Ṭũ̂⁺我下意識縮回了床角:「別養我了,送我走吧,齊止軒。」
齊止軒眉頭緊蹙,聲音啞了幾分:「小乖討厭哥哥了嗎?」
我別開了頭:「不討厭。」
討厭不對。
此刻這種不討厭,更不對。
齊止軒蹲了下來和我平視:「怎麼了?和哥哥講好不好?」
腦海裡回響起何垟的話,我閉了閉眼睛:「我想轉學。」
「好。」齊止軒沒有猶豫地點了頭。
「可以告訴哥哥,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小乖不是說,很喜歡這所學校嗎?
「轉學的話,小乖舍得朋友們嗎?」
舍不得。
心髒被難言的情感拉扯到幾欲爆炸,我埋進被子裡默默流淚。
「小乖如果是想躲人,讓哥哥解決好不好?」
齊止軒總能猜到真實理由。
我沉默了許久,啟唇吐出了咬在齒間的名字:「何垟。」
15
齊止軒很高效。
同何垟一起消失的,還有齊止軒身上時隱時現的甜膩女香。
被何垟撕開了口子的某些東西也再次塵封。
直到此刻。
「別愣了。」何垟在我眼前打了個響指,「登機了。」
短暫的分別後又在學校門口打了照面,我愣在了原地。
脊背似有蛇行,絲絲縷縷地漫上刺骨的涼意。
「這次不是我。」何垟無辜地攤手,「我是被趕出來的,學校這些是老爺子包辦的。
「不是奔你來的。
「隻能說,是緣分。」
進報到處時終於分道揚鑣,我松了口氣。
但是架不住,何垟有腿。
沒多久他就又不緊不慢地跟了上來。
「尤忱,你現在考慮我的提議嗎?
「我是真的,羨慕你。
「就你們兩個相依為命。
「天時地利人和,百無禁忌。
「你猶豫什麼?」
歲月似乎洗刷了他的狂妄,他此刻紅腫的淚眼裡,罕見地寫滿了乞求。
異國他鄉,人來人往萬千瞳色中的唯一一雙黑眸,總難免讓人狠不下心。
而境遇的相似也使我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何垟,重要的隻有人和,缺的也隻有人和。」
何垟搖了搖頭:「你不缺人和。
「你哥,不一樣。
「我那時候瘸的右腿,是他打的。
「他很恐怖。
「我那時候真的相信,如果不是礙於我家的勢力,他會毫不猶豫地打S我。
「後來我轉學遠離你,你知道他是用什麼換的嗎?
「其實你哥這種白手起家的人,不在我家老爺子的聯姻對象列表裡。
「但是那會兒,數不清多少人眼饞的城南那塊地,他拿下了。
「我姐被派去和他聯姻,是為了偷偷吞那塊地。
「但是後來你哥突然主動松口了,條件隻有一個。
「要求我遠離你。
「所以我才突然被轉學,被對待重刑犯一樣監視了起來。
「那塊地有多重要,大概是他要拿我兩條腿換我家老爺子咬咬牙也能同意的程度,你能明白嗎?
「你哥真的不一樣。
「我敢保證,隻要你開口,沒有什麼是他不給你的。」
我不知道我是什麼心情。
心髒像被剖開掏空了般麻木。
怪不得。
怪不得齊止軒會說「不想養了」。
原來養我的代價這麼大。
他合該後悔,也合該止損。
16
「所以我說,我是真的羨慕你。
「其實,我後來偷偷查過你。
「你嘗試的方法,我也試了。
「沒用,尤忱。」
絕望滿到溢出來,我用力眨了眨眼睛強忍住了淚水。
緣分好像真的很奇妙。
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我撕開心底的血肉深深埋下的那些,我不敢直視的情愫,何垟總能無顧忌地輕易宣之於口。
那些所謂的「方法」,確實如他所說,沒用。
彼時我的生活剛恢復平靜不久。
但是心底的驚濤駭浪卻依然難平。
出籠的野獸似是受了何垟的話的蠱惑,再也關不回去。
那些見不得光的東西,留下搜索記錄就仿佛留下了確鑿的證據。
我看著手機上新下的一串瀏覽器,還是偷偷逃課去了網吧。
在無法反鎖的包廂門後抵了兩把椅子,拉緊了窗簾後,我才敢在鍵盤上敲下「遺傳性性吸引」。
這個詞與它的含義一樣見不得人,沒有研究、沒有文獻、沒有解決方法。
寥寥幾個相關案例,無非是對順應了內心衝動的人的審判。
我盯著電腦屏幕看了許久。
倏然暗下的屏幕倒映出我的臉,我的嘴角扯出了殘忍的弧度,仰起頭高高在上地站在了審判者的行列——
「這是病,尤忱。
「你有病嗎?你沒有。
「聽何垟那個瘋子胡扯什麼呢?」
17
一個詞形容我的童年,除了「孤獨」無他。
寄宿學校像豪華版監獄。
我想念我媽。
看到有同學違反校規被叫了家長時,我動了歪腦筋。
可是我媽和別人不同。
她沒有來。
等待我的是好孩子學校專車。
車廂上的巨大標語奪人眼球——挑戰不可能,極限三十天,還您好孩子。
記憶總會下意識規避痛苦。
我仍記得的,隻有那所地獄般的學校給予我的「好處」——
奇跡般地帶走了我對我媽的愛與想念。
感官全部失靈,生活隻剩下學習與錢,反倒變得好過。
鑄就奇跡的方式,無非疼痛威懾下的否認。
我從書包裡翻出了圓規,鋒利的尖頭在燈下閃著光。
所以,你有病嗎?尤忱。
你沒有,尤忱。
18
走出網吧時天色已暗。
門口停著的車格外眼熟。
我熟門熟路地坐上了後座。
齊止軒按下了中間的擋板,仰頭疲憊地按了按眉心。
「對不起。」我低了頭,「沒有下次。」
「好。」
我下意識躲開了齊止軒想要揉我頭發的手。
他執著地俯身湊近,抬手理順了我前額的發絲:「沒有下ťŭ̀₇次,哥哥記下了。」
承諾沒有下次時的我,沒有想到,下次會來得這麼快。
被表白時,我的腦袋空白了一瞬。
我恍惚想著或許與別人戀愛也是方法。
面前的人趁我走神突然上前環住了我的肩膀。
「尤……」
昏暗的操場突然被一束手電筒光照亮,主任的咆哮緊隨其後——
「談戀愛的!哪個班的?到我辦公室來!」
齊止軒來時面色依然溫柔,我卻莫名覺著他的溫柔裡夾雜了些別的東西。
到家後我自覺跟在他身後等候發落。
他扯了扯領帶:「小乖早戀?」
「沒有,對不起,不是……」我理虧到語無倫次。
齊止軒無奈地揚唇,走近抬手順了順我的背:「慢慢說,嗯?」
「是他在向我表白,沒有早戀。」
「嗯——」齊止軒沉吟,手繞回前面撫平了我的衣領,「小乖準備答應了嗎?為什麼擁抱?」
肩膀上仿佛仍殘留著某些討厭的觸感,我拉下拉鏈將校服甩了出去。
遲來的委屈在齊止軒的注視下漸漸失控。
「沒有,是他沒禮貌,我沒有同意。」
齊止軒的眉頭舒展了一瞬復又緊蹙。
他握住我的肩膀輕輕捏了捏,俯身虛摟住我,拍了拍我的背。
恰到好處的親昵。
隨著他的俯身,我與他之間的距離,空到可以裝下兩隻仔仔。
後來,我還是沒有早戀。
對上別人真摯的目光時,我懷揣著齷齪的目的,怎麼都抬不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