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不太流利的漢話,卻能聽出話語中的興奮。
秋葵慌了神,「主子,這……這荒郊野嶺,哪來的強盜!」
我眯了眯眼,「來者何人?」
外面等了很久,側面一將領低聲道:「稟公主,是柔然的二皇子,雲措。」
此人我早有耳聞,我爹作為厚黑權謀的奸佞之臣,常年沉迷於扒周邊小國的族譜。
雲措是柔然老王醉酒寵幸僕婢後生下的孩子,打小不得寵,這幾年柔然王庭內鬥得厲害,雲措大概是狗急跳牆,以為截下我,就能得到北魏的支持。
殊不知瞿瞿山一但被攻下來,他和他老爹,都要去蹲號子,吃牢飯。
我手指輕輕搭著膝蓋,一下下敲著,緩聲道:「二皇子親自來迎,本公主不勝感激,剩下的路程,有勞二皇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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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葵見鬼般瞪著我,「他不是迎親啊,是搶親啊。」
我低著頭,笑道:「能搶得過謝臨宵,算他有本事。」
倒霉蛋猶自沉浸在成功的喜悅裡,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公主娶回了老巢。
隊伍改了道,向東一折,進入了雲措的封地。
雲措生得棕發碧眼,前庭飽滿,鼻梁寬闊,體格碩大。
他初見我,仰天大笑:「久聞公主美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從哪聞的?」
「嶽父大人。」
我:「?」
直到我在雲措的老巢裡見到了我爹,他比離京時更加精神,可以稱得上容光煥發,整個人胖了一整圈,雙下巴都出來了。
我爹看見我,嘴唇輕顫,「囡囡……爹爹想你想得好苦——」
我爹號稱北魏第一大才子,玉樹臨風,風流倜儻,我壓根沒想到他能變成這樣。
為此,我好幾天沒理他。
前世,我懷著對我爹的思念,苦苦爬到皇後之位,最後被叛軍逼得懸梁自盡,合著我爹在柔然小日子過得那叫個水靈。
「囡囡呀,聽說你嫁給了三王爺。他對你好不好啊?」
「囡囡呀,你看雲措也挺好的,他眼巴巴等你好幾天了,你考慮一下?」
我捂著平坦的小腹,計算日子,謝臨宵已經失去我五天了,說好的三天就把瞿瞿山打下來的呢?
「囡囡呀——」
「嶽父大人,本王今日新得了一樹玉珊瑚,珠圓玉潤,最配公主。」雲措穿一身湖藍色鹿皮長袍,一雙碧眼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笑容繾綣。
我不舒服地皺起眉頭,低下頭淡淡道:「別跟我配,給我爹吧。」
我爹哂笑,摸了摸脖子,小聲道:「爹沒胖多少……」
雲措繼續道:「今兒天色甚好,本王帶公主出去轉轉,欣賞一下咱們柔然的美景。」
他沒用商量的語氣,甚至要上前抓我。
我爹輕咳一聲,不動聲色地擋在身前,淺笑道:「殿下,老夫也沒欣賞過,不如一起吧。」
雲措的眼神顯然並不想和他一起。
但架不住我爹為官多年,左右逢源臉皮厚,硬是擋在我和雲措中間,一副無知無覺的模樣。
我看我爹頓時順眼了許多。
「公主請看,這是咱們柔然的河,冬日結了冰,通行車馬都是可以的。」
哦。
「謝臨宵若敢來,本王叫他有去無回。」
大傻 x。
「到時候本王入主中原,封你為後,共享盛世。」
夢做得挺好。
雲措一臉桀骜,用膩S人的眼神看著我,「公主以為如何?」
我扯出一抹溫柔的笑容,「王爺所言極是。」
柔然的天氣本就寒涼,我凍得手腳僵硬,並沒有心情跟他絮叨。
太陽掛在天上,蒙了一層薄薄的霧,我皺了皺眉,大雪封山,謝臨宵打得下來嗎?
很快,瞿瞿山傳來了消息。
雲措黑著一張臉,連夜闖進了我的屋子,拖起我的手腕就往外拉。
我爹站在院子了,一聲怒吼:「你放開她!」
雲措雙目猩紅,「軍師,這事你別管!她是謝臨宵的女人,我不信謝臨宵不心疼!」
「她也是我閨女!」我爹中氣十足地大吼道,「想打贏這場仗,最好放聰明點!」
我爹在我心目中,一直是最聰明的,他用一年的時間,哄得雲措對他言聽計從,如今話剛出口,雲措就漏了怯。
「軍事,本王絕不傷她!但這個人質,她必須當!」
我知道,謝臨宵打上瞿瞿山了。
這個深夜,我坐在雲措的馬上,冷冽的風刀刮著臉皮,一路狂奔到了瞿瞿山下。
原本白雪皑皑的山脈,已燃起烽火,山上S聲震天,狼煙四起。火光給暮色染了一層血色。
雲措低罵一聲,在兩裡地外停了馬,靜靜等待。
沉沉暮色裡,一個高大的人影自山腳下騎馬而來。
他手持長槍,身著鐵甲,看不清面容,身後黑壓壓四萬兵馬嚴陣以待,北魏拿下了瞿瞿山,柔然已盡在囊中。
「別碰她。」謝臨宵聲音嘶啞,S氣濃鬱,但我卻能聽出凜冽話語層層包裹下的溫柔。
他跟我說,別怕。
雲措呼吸都亂了,一開口,聲音裡竟然暗含興奮,「謝臨宵,沒想到你能走到這裡,人都來全了吧。」
此時大戰將歇,正是北魏將士最松懈的時候,我心底一突,臉色突變,「謝臨宵,撤!」
請君入瓮。
難怪瞿瞿山打得十分順利。
指定是我爹的計謀。
我恨得咬牙切齒,對著我爹吼道:「我跟他睡都睡了,你害他幹什麼!」
我爹臉上出現了一瞬間的呆滯,喃喃道:「爹……爹什麼都沒幹啊……」
萬籟俱靜裡,謝臨宵輕笑一聲,輕慢道:「狗東西,區區三萬兵馬,就想把爺困在瓮裡,你娘沒給你生腦子嗎?」
雲措不甘示弱,「你四萬,我三萬,本王不信你一兵一將毫無折損,如今咱們旗鼓相當,我圍了你,你插翅難飛。」
謝臨宵長槍咣當扔在了地上,長臂一展,揚聲道:「拿弓來!」
「不知S活!」雲措牽起韁繩,將我SS用匕首抵住,「你不想要這個女人,老子就替你解決了——」
一道光線突兀地自東邊升起。
東方破曉。
隱在山壑之中的四萬兵馬顯出了原型。
密密麻麻的草人橫七豎八插在山麓下,借著細弱的晨光,才看清真面目。
烈烈寒風中,謝臨宵獨自一人,立於馬上,挽弓如滿月,三箭直指雲措。
更遠的四周,柔然的兵馬到了一地,血流成河,四萬北魏雄獅將戰旗插進猩紅的土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柔然敗了。
雲措失聲大叫,「不可能——」
「嗖嗖嗖——」
箭矢破空,精準地射進了雲措的顱腔。
熱血噴在我的後頸,燙得我渾身一抖,失去平衡,怔怔地墜向地面。
「囡囡啊……爹來接你啊……」
關鍵時刻,我爹向前一鋪,墊在了我屁股下面。
他哎喲一聲,大聲抱怨:「囡囡啊,你怎麼胖了呢!」
還沒來得及反應,我跌進一個溫熱的懷抱。
謝臨宵SS將我按進自己懷裡,呼吸粗重,「鄭宛央,老子來接你了。」
我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方才不覺得什麼,如今聞著他身上的血腥味兒,才知道謝臨宵這一戰打得有多難。
戰甲被人砍得支離破碎,後背裂了大口,因方才搭弓時用力過猛,還在往外滲血。
謝臨宵的另一隻手豁了個口子,深可見骨。
他實在是狼狽,像個喪家之犬。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謝臨宵胡亂地在我臉上抹來抹去,「宛央啊,咱不哭啊,我給你吹吹,傷著哪兒了?」
腦海中突然湧上了一部分不屬於我的記憶。
場景突變。
我S的那天,穿著大紅嫁衣,房梁上還懸著一根白綾。
窗外S聲震天,謝臨宵跪在我身邊,神情怔忪。
背後是當今的天子滿面怒容,「逆子,你為了她反!你敢為了她反!」
謝臨宵雙目猩紅,聲音遙遠而真實:「你嫁誰都行,就是不能嫁她!讓靜和去啊!不是說好了讓靜和去嗎!」
喊道最後,聲音裡多了一份哀戚。
「靜和跑了!」皇上背著手,恨鐵不成鋼,「朕好不容易騙著她穿上嫁衣,嫁到柔然,她隻是個棋子你明白嗎?」
謝臨宵眼裡淌出血淚來,替我擦著臉,喃喃道:「她想當皇後,你不能讓她當皇後嗎?」
「她是罪臣之女!你做夢呢!」皇帝滿臉陰沉,「謝臨宵,你怨不了別人,柔然逼S了她,有本事你給朕把柔然打下來!」
場景一轉,還是瞿瞿山下,隻是溝壑中四萬兵馬是真,謝臨宵搭弓是真。
我爹狀若癲狂也是真。
「謝臨宵,老夫讓你為她償命!」
早已埋伏好的柔然兵馬自四面八方蜂擁而至,兵戈交接,S聲震天。
人們S紅了眼。
謝臨宵的身影成了一個小點,混在血色中,那樣渺小。
我看著他後背簍裡的箭用完了,提起長槍繼續。
他像個不知疲倦的瘋子,用長槍挑斷了好多人的頭顱,腳下的屍體很快堆成了山。
可前面是人山人海啊,他一柄長槍,怎麼打得過。
他的鐵甲破了,前胸被人穿了好幾個窟窿,身後的將士一個接一個地倒下,謝臨宵撐著長槍,低著頭,身上插滿了刀。
血水從他身上汩汩流下,淌成一條小河。
這一次,他沒有打贏。
卻遲遲不肯倒下。
旭日升起的時候,謝臨宵的嘴唇動了動,明明沒什麼力氣了,我卻聽到了他的話。
「宛央啊,你等等我啊……」
?
春日的鳥鳴將我從睡夢中驚醒,窗外有小姑娘竊竊私語:「都睡一個月了,也不見人醒,會不會……」
「噓,說什麼呢,讓王爺聽見扒了你的皮。」
我抬手抹了把臉,湿漉漉的,全是淚。
我沒有說話,自己孤零零躺了很久。
直到有人推門進來,我眼神緩慢移過去,對上一雙滿是紅血絲的眼睛。
當啷。
碗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謝臨宵猛地回頭跑出門去,「大夫呢!趕緊找!」
一刻鍾後,匆匆趕來的大夫嘆了口氣,「王爺,您抱得S緊, 老夫沒法診脈。」
謝臨宵不情願地松了松胳膊,露出一點皮肉給他。
大夫捋著胡子,眯著眼,「嗯?」
「怎麼了?」謝臨宵緊張道。
老大夫掐指一摸, 「像是懷了, 可又不像……」
謝臨宵當場急了眼, 「你行不行,不行老子請別人!」
最後,謝臨宵把全城的大夫都請來了,挨個診過,的確是懷了。
謝臨宵高興得像條傻狗,抱著我來回走, 「宛央啊,你看,孩子真小,我抱著都不嫌沉。」
再也沒有比這更白痴的話了。
我得了空,總是望著他出神兒。
「你說,你到底喜歡我哪兒啊?」我問。
「喂,醒醒!到你了!」
「一我」一邊說著,一邊比量著衣服紋樣,「你說男孩穿綠的怎麼樣?」
我摳著指甲,打斷了他的話,「挑個日子, 把我娶了吧。」
謝臨宵抱著我, 「那得等嶽父大人回京赴任,依我看,咱們就在北地住一段時間, 等天涼快點再往京城走, 正好那時候孩子也生了, 你不怕顛簸。」
我爹因為潛伏柔然, 立了大功,前些日子已經離開了北地, 回京赴任去了。
前世的陰謀我們心知肚明,謝臨宵曾問過我,想不想做皇後, 想不想報仇,隻要我點頭,靜和和他父皇的頭他立刻給我喇下來。
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謝臨宵上輩子夠慘了, 他是個有血有肉的人,開心地活著挺好的。
回京的行程一再耽擱。
到了十月, 我爹重新成為了權傾朝野的宰相, 京城來了聖旨, 封謝臨宵為鎮北王,我成為了鎮北王妃。
次年元日,我生下一雙兒女。
起名謝北安和謝北寧。
謝臨宵說, 不如就幹脆不回去了吧,柔然是他打下來的,自然也要一直守著。
我知道,他是害怕我靠近那個地方。
更害怕某天一覺醒來, 一切從頭開始。
萬幸,十餘年過去了。
我和他變得白發蒼蒼,子孫滿堂。
一切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