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撿到一個又聾又瞎的少年。
見到他時,他正被綁在芭蕉樹上當靶子。
在他對面,有人拉滿了弓,看客們嘴大張著,就差少年被一箭爆頭,他們好痛快地喊出來。
知道我要買這個少年的時候,他們很詫異。
「他又聾又瞎,買他回去做什麼?」
「養著。」
老板摸著後腦勺,嘟囔著離開:「這世道真是變了哈,這世道,他都有人養了。」
老板再回來時,手裡已經牽著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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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訕笑著對我伸出手,我掂掂荷包,索性都給了他:「他有名字嗎?」
老板對我的問題嗤之以鼻:「他是聾子,要名字有什麼用?」
我給少年起了一個名字。
阿無。
阿無很輕,很硌。嶙峋的肋骨像把劍,扎得我腿肉生疼。
給他上藥的時候,阿大在門口笑話我:「姐,你喜歡這模樣的?」
我沒理他,攪開藥膏敷在阿無背上。
傷藥碰到傷口時,他繃緊了背,弧度像一把彎刀。
阿大見我不理他,抱著刀走進來,他攥住少年腳踝抻了兩下。
後者驚慌地攥住我的衣裳,我摸摸他頭,送給阿大一記眼刀。
阿大悻悻地松開手,說:「沒什麼特殊的,你買他回來做什麼?想教一個聾瞎S人?」
1
我叫雲徊,南國第一S手,過去十年裡,我一直在過刀尖舔血的生活。
隻要賞錢豐厚,沒有我S不掉的人。
前不久,我突然厭倦了亡命天涯的生活,脫離了組織,搬到這座小山城。
我希望這裡寧靜祥和的生活能安置我的戾氣。
我開始養花種草,養貓養狗,卻沒有一個養得活。
我想一定是我養的東西太嬌貴,我買奴隸來養總可以吧。
阿無就這樣來到我家。
我拎著食盒回家的時候,少年正裸著背,撅著腚賣力擦地。
好像在證明自己雖然耳聾眼瞎,但不完全是個廢物似的。
我看著好笑,踢踢他屁股蛋:「吃飯。」
阿無嚇得一哆嗦,不動了,過了半晌才又試探地擦了兩下,然後又勤快地擦了起來。
如果他有尾巴,我想此刻已經翹到天上去了。
怪我,忘了他是聾子。
我隻能在他身邊蹲下,想在他掌心寫字。
攥住他手腕時,半大小子又一哆嗦,小嘴張著,啊吧一陣說不出個啥,跟大姑娘被輕薄似的。
阿無的掌心很嬌嫩,我試探地在他掌心寫下「吃飯」二字,又貪婪地捋了幾下。
手感不錯,就是有些涼。
阿無或許從來沒被如此對待過,臉紅到鎖骨。
我突然覺得小二百兩花得很值。
吃飯的時候,我盛出一碗餛飩塞在他手裡,阿無苶呆呆地捧著。
他突然把碗放下,手指懸在空中虛畫了一個小圈,又拍拍自己的肚子。
這下我看懂了,他在說自己吃得很少,有點在證明自己很好養活的意思。
我揉揉他頭當鼓勵,重新把碗塞回去,然後在他額頭畫個圈,算是允許。
阿無終於不再矜持,甩開腮幫子狼吞虎咽,大有風卷殘雲的架勢。
用過早飯,我看了會兒書,小奴隸從晌午開始就坐在一角,太陽落山時也沒動過。
臨睡時,我檢查了他背上的傷口。
藥膏吸收不少,隻剩下一點黑渣浮在白皙脊背上,想來再過不了二日就能結痂。
我很欣慰,覺得他準比那些貓貓狗狗活得久。
睡著前我想以後過這樣的生活也很不錯,結果夢裡突然出現了阿大的臭臉。
然後聞到了濃鬱的血腥味。
我一下驚醒,下意識去床頭摸劍,隻摸到空空蕩蕩的涼席。
對,我收山了。
我揉揉眼,徹底醒了。
阿無腦門頂著牆,睡得很香,許是傷口要長新肉,時不時撓兩下。
阿大坐在桌旁,借著月光處理傷口,地上躺著一個黑衣人。
見我醒了,阿大一撇嘴說:「還他娘的南國第一S手,狗屁。」
狗屁就狗屁,誰叫人家是救命恩人。
我掌起燈,借著燭火打量阿大腰間的傷口,覺得再深二寸,就能把他的腸子捅爛。
阿大知道我在看什麼,稍微側身,自顧自往上淋止血藥粉,藥粉觸碰到傷口的瞬間,大片白沫在我眼前出現,阿大面不改色,隻是攥緊了刀。
我看著牙酸,去醫箱拿出一罐藥膏給他:「怎麼不用這個?」
他把腦袋別到一邊,悶悶地說:「我命賤。」
他心情不好,我也不敢說話,隻能蹲到屍體邊上,伸手扯掉蒙面巾。
這人我認識,奔雷劍。
我是S手,他是響馬。都是拿人錢財給人消災的營生,算半個同行。
他脖子上有一道刀痕,幹脆利落,保證立時斷氣。
阿大的手筆。
我忍不住縮起脖子:「你怎麼知道他要來?」
我自認行蹤隱秘,退隱後更是萬般小心,絕無泄密的可能。
阿大把刀重重拍在桌上,騰出手擲給我一個東西。
我接住一看,是支金籤。
哦豁,事情大了。
阿大火上澆油:「追S令,南北十三省綠林把頭人手一支,S你。」
2
阿大來去如風,徒留我黯然神傷。
我想此刻走是來不及了,我得跑。
我連夜收拾金銀細軟,然後把阿無在被子裡拽出來扛在肩上。
阿無嚇得不輕,手腳並用使勁撲騰,好像剛上岸的魚。
我也沒法和他解釋,在他腚上拍一巴掌,沒想到他突然安靜了。
果然,孩子不能嬌慣。
我想好了,從小城離開後一路往北,由長安到敦煌,然後去西域,那裡人多眼雜,沒人會在意一個娘們,一個殘廢。
隻是人算不如另外一個人算。
我馬被阿大騎走了。
大師傅戴著鐵面,和世外高人似的站在院裡,他身後是氣勢洶洶的宗門S手。
見我出門,大師傅呵呵一笑,說:「跑是來不及了,不如聽為師一計。」
我不是怕刀。
主要是聽人勸才能吃飽飯。
我把阿無放下,肅容道:「師傅賜教,徒弟洗耳恭聽。」
大師傅說:「你被追S了。」
我說我知道。
然後他說:「宗門也接了這活兒。」
我說那我真沒想到。
不愧是我引以為傲的宗門,做事真絕。
大師傅豎起一根手指,說:「現在你有條活路。」
我狗腿地為大師傅斟茶,希望他能給我指條活路。
大師傅喝著茶,老神在在地說:「帶上你的劍,幫宗門S個人,他S,你活。」
我說好:「S誰?」
大師傅又豎起一根手指:「盛家老二。」
我嘴角一抽:「你要是想S我就直接動手吧。」
3
啟程去S盛家老二前,我決定領著阿無去浔陽樓開葷。
這指不定是我人生最後一頓飯,得吃好點。
阿無有個小碗兒,盛菜用的,走哪兒都帶著,我給他夾了一滿碗,小孩兒吃得開心,臉快要埋進飯裡,我拿著幾隻白灼蝦慢慢剝,不時喂他。
喂到第五隻的時候,阿大來了。
他的臉色很白,很喪,盯著我倆的眼神很兇惡。
好在阿無又聾又瞎,阿大的怒目而視對他沒什麼效果。
我還沒原諒他和大師傅聯手下套坑我這事,假裝沒看見他。
他揮刀把桌子上的杯盤碗碟掃了一地,我眼疾手快地抱開阿無,以免他被飛灑的油汙濺到。
我環著阿無的腰,有些無奈:「我吃個飯又惹到你了?」
阿大坐在我對面,冷冰冰開口:「S盛老二,我和你一起去。」
這應當是大師傅的意思,貼身監視,免得我臨陣反悔。
我沒了胃口,牽著阿無要走,阿大在後面跟著。
阿無應該是沒鬧明白為什麼要走,手指在我腕子上飛快地寫,問我是不是銀子不夠,人家不讓吃了,我掏出錢袋讓他掂,小孩兒一下站住了。
阿無捧著荷包狐疑地掂兩下,頓時回頭衝我啊吧個不停,原本失神的眼睛簡直要放出光來。
不僅是個傻的,還是個小財迷。
阿無獻寶似的將小碗捧在我面前,裡面一隻大雞腿。
嗯,不僅是小財迷,還是小狗腿。
小城山多,我在城裡待煩了就去爬山,一來二去還真讓我尋到幾個好去處。
往城外走的時候,阿無還在跟雞腿較勁,眉頭皺著,恨不得把骨頭都嚼碎了咽下去。
我生怕他小牙被硌飛,趕緊把骨頭拽出來。
阿無戀戀不舍地吧唧兩下嘴,在我手心裡寫:「沒肉了。」
我敲敲他頭。誰想吃你的狗剩。
我把來時買的荷花糕拿出來,分給阿無一塊,又轉頭問阿大:「你吃不吃。」
人家用刀柄撥開我的手,冷冷地說:「不稀罕。」
山路崎嶇,我把阿無抱起來,他安靜地趴在我肩頭。
耳邊小小的咀嚼聲,和他呼出來的熱氣弄得我怪痒。
阿大走在我後面,聲音有點顫:「去哪兒?」
我沒理。
4
阿大跟我有段孽緣,跟通俗話本裡寫爛的故事沒什麼兩樣。
小師弟愛上大師姐,然後大師姐強了小師弟。
初見阿大時,他正哭著往嘴裡扒飯。
做我們這行,腦袋系在褲腰帶上,指不定哪天就要丟,今日活生生的同門,興許明天就變成冰涼的墓碑,所以大家其實沒什麼同門情誼。
強者為尊,能者吃肉,無能者到嘴的雞腿都能被人摳出去。
阿大就是被摳出去的那個。
我看他可憐,跟他親近了些,餓狼似的同門看在我的面子上,偶爾才會摳他的雞腿。
我對天發誓,對他隻有姐弟情誼,從無非分之想。
但架不住他自己投懷送抱,我那時也渾,借著酒勁把他上了。
我在江湖好歹是有人物字號的人,自然不能幹不認賬的事。
後來我決意離開宗門,也想帶他離開,半大小子讀書考官才是正途,整日S人越貨算什麼事。
即使他沒那腦子,我也有些散碎銀子,養他綽綽有餘。
阿大同意了,我很欣慰。
可我沒想到,他跟我下山,隻是想偷走我的劍。
我問他為什麼,阿大說:「師命難違。」
師命難違,偷劍是,投懷送抱亦是。
我很欣慰。
他斬絕情絲,往後是能挑梁的刺客了。
阿大問我:「卸胳膊腿還不送醫館,退江湖不退宗門,你選哪個?」
面對滿院的刺客,我肯定選第二個。
我跟阿大的情分,到此也就斷了。
我在院裡給自己上藥,傷口很疼,心更疼。
阿大有很長一段時間沒來找過我,那時他已成了南國第一S手,活很多。
他再來的時候是秋天,那時候我正蹲在院子裡惋惜被我澆S的花。
阿大送給我一盆綠色、帶刺的東西,說那玩意兒八輩子不澆水也不會S,適合我。
他說能不能給他下碗面,他從大漠回來,很餓。
我說不行,當然,那奇醜無比的東西我也沒要。
上山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看,阿大遠遠地吊在後面,倒不是我關心他,而是宗門有律法,出任務盯丟了梢要挨罰,我不想再因為這事兒被他賴上。
路上我撿到一根筆直的樹枝,跟劍一樣,我順手把它塞給阿無。
小孩兒前後摸摸,然後拎著棍子四處敲打,很快就敢放開我,一人往前走了。
我在後面護著,怕他摔了。
阿無不知道想起什麼,突然轉身「看」著我。
他嘴大張著,想說點什麼,過一會兒,他慢慢低下頭,隻發出一陣頹敗的「啊啊」聲。
我心疼得不行,趕緊把他抱懷裡。
我想阿無從前是能看得見,聽得到的。
既然不是天生,那就還能救。
目的地是密林深處的溫泉,我無意中發現的。
我帶著阿無過去,等把他放進泉水時,他突然掙扎起來,我怕他嗆水,隻能撈起來。
他在我背上寫,「別吃我」。
我一時無話可說,同他解釋了幾遍,小孩兒才摸索著爬回泉邊,伏在地上,用手撈了兩下。
阿無不太會水,入了水就緊貼著我。
我抱著他,不時在他身上寫寫畫畫,他總屏住氣,認真分辨我寫的字,然後將答案一筆一畫地寫在我背上。
我問他姓名。
他寫,寧潺,小字泠泠。
我嘖了一聲。不是鐵牛,我很失望。
盛老二不甚好S,因為他是侯爺,其次,我打不過他。
這事,大師傅是知道的,可宗門還是要我去S盛老二。
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活兒很反常。
好在阿無暈馬,一天要哕七八次。
這幫了我大忙,得以借口照顧他而放慢趕路的速度。
阿大沒說什麼,休息時一直在磨他的刀。
路過茶棚時,我帶著阿無去喝茶,阿大沒說什麼,找店家要了盆水,坐在陰涼地磨他的刀。
茶博士很熱心,拎著茶壺給我們倒水,問我們從何處來,要到何處去。
黃色茶湯上漂浮著大葉茶葉,活像一汪S水落著被秋風掃下來的枯葉,很沒賣相。
我嘗了口,很酽,異常S口,咽到胃裡也毫無回甘的跡象。
我擔心阿無喝不慣,沒想到小家伙捧著茶碗喝得開心。
幹哕這麼多次,胃裡肯定都是酸水,喝點酽茶打打也好。
我掰兩塊幹糧塞給阿無,他受寵若驚地接了,兔子似的小口啃下,又極快地嚼。
我瞧著他可愛模樣,心情大好。
阿大抬起頭,冷冰冰地說:「別忘了你要做什麼。」
我習慣他在溫情時刻煞風景的毛病,沒理他。
5
踏過幹涸河道,我推起鬥笠遠眺,莽莽平沙,冷峭戈壁。
向西不遠就是玉門關,過關再不過兩日路程,就能抵達漠外盛家。
去S盛老二之前,我要把阿無安頓好。
沙漠唯一的客店此刻人聲鼎沸,盡是些赤膊的漢子喝酒劃拳的動靜。
我們一到,座兒們齊刷刷看來,眼神惡得很。
我按下阿大拔刀的手。
我對店小二拱拱手:「小二哥,好紅火的生意。」
小二把抹布甩肩上,他看著我的劍,憨笑著說:「託您的福——喲,這可是把好劍,爺您準保是個大俠客。」
我笑笑:「俠客算不上,就是好管闲事。」
S手嘛,管的就是別人家的闲事。
小二哥點點頭,繼續說:「三位爺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