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大說:「三間上房。」
我說隻要兩間即可。
阿大白我一眼,旋即推開小二,直愣愣地走到櫃前,把銀子和刀都拍在櫃面上:「三間。」
賬房被嚇得不輕,支吾著說不出話。
小二哥一溜煙跑過去,把櫃面上的刀謹慎地推開,然後縮著脖子訕訕道:「三位爺來得不巧,客房隻剩下一間了。」
「那勻給他吧。小二哥,來兩碗素面。」我牽著阿無坐下,「別處有客店沒有?」
「呦,那可遠。」店小二忙不迭躲開阿大,來我這兒殷勤地抹桌子,「出了關才有。順兒,收拾客房!幫拿行李,二位爺稍候,面馬上就得。」
阿大坐我對面,說:「你要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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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信手撕掉阿無唇上的S皮,壓低了聲音:「男女授受不親,住一間房多有不便。」
阿大指著阿無,聲音高了起來:「那他呢?」
我笑笑:「他又聾又瞎,能有什麼不便。」
阿大被噎得一滯,站起來到樓上去了。
我和阿無在樓下坐著,準備吃飽以後出關,另尋他處歇腳。
面很快端了上來,清湯龍須面,撒了兩撮蔥花。
小二哥笑著說:「二位爺,您的面。」
我笑著接過面碗,以及面碗下面壓著的紙條。
吃面的時候,門「嘭」的一聲大開,大風卷著黃沙湧進大堂。
我連忙護在阿無身前,替他擋下這陣妖風。
沙礫砸在背上有些痛。
風太大,張嘴想說話的店小二吃了一嘴沙子。
旅人們背著風,銳利眼睛掃視大堂,為首那人突然笑了,拱著手衝小二哥走去:「好大的風啊,看起來要下雨。」
小二哥一邊關門,一邊附和著:「是,大漠的雨一下厲害著呢。」
那人笑著說:「看來今日是走不得了,小二哥,還有客房沒有?」
小二滿懷歉意:「哎喲,這位爺對不住,實在沒有空房。」
那人站住看看:「給我們兄弟弄些草席,我們在大堂睡也無不可,小二哥放心,店錢照付,再給我們上些酒肉,趕了月餘的路,要好好打一打牙祭。」
說著,他來到我面前,將背著的短槍放在桌上,他拱拱手:「尊駕,能否拼個桌子。」
他們人多,我隻能讓他們自便。
那人在腰上解下酒葫蘆,問我:「在下時青,尊駕貴上下怎麼稱呼?」
我擺擺手:「賤名何足掛齒。」
時青看著我的劍:「兄臺之劍,莫非是名劍秋雨?」
我將手邊的劍推到燭火下:「再瞧瞧。」
時青看了片刻,倏然笑了:「眼花,瞧錯了。」
我按著劍,說:「秋雨劍不過是刺客的佩劍,緣何能成名劍?」
恰逢酒來,時青忙不迭喝了大口,餍足地嘆氣。
他一連幾個酒嗝,才看著我說:「那是一樁舊事。」
6
舊事有多舊呢?
江湖巨擘仍是各門新秀的時候。
彼時天下第一還有人。
盛老二還不是萬年老二。
時青還是六扇門裡的馬快班頭,沒撈下「踏雪無痕」的名頭。
同樣的,江湖上還沒有名震南國的刺客雲徊。
有的,隻是一個笨手笨腳的「賊」。
盛不完對我說:「有賊心,沒賊膽可幹不了S手。」
十八九歲的少年郎說話間眉宇飛揚,得意非常。
我哪敢接話,隻想著躡手躡腳再走兩步,離我被打飛的劍更近些。
盛不完識破了我意圖,長腿一邁,腳一踩,壓住了秋雨劍。
我頓覺人生無望,蔫頭耷腦地溜邊兒站著:「你想怎麼樣?」
盛不完說:「給你兩條路。」
我拱拱手:「願聞其詳。」
盛不完指著院門:「其一,我喊一聲,外面的馬快進來把你綁了,秋天把你往菜市口一推,咔嚓一刀,你轉世投胎,下輩子做個好人。」
我說我選其二。
盛不完覺得好笑:「其二我還沒說呢。」
我說不管,我就選其二。
盛不完把劍踢起來接住,說:「其二嘛,我要你日日來刺S我。」
我不很理解:「你有病?」
盛不完把劍擲給我,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也是沒法子的事。」
我答應了盛不完沒頭沒腦的要求,得以離開盛府。
走的時候,那個叫時青的馬快攥著短槍,惡狠狠地瞪著我:「不管你使了什麼陰謀詭計,下次我一定抓住你!」
我和他擦肩而過的時候,敷衍地拱拱手:「好好好,告辭,告辭。」
我走出兩步遠,聽見他在我背後喊:「任何罪惡都將被繩之以法!」
媽的,有病。
後來我履行承諾,每日都要去刺S盛不完,鬧得盛府雞犬不寧。
盛不完每次都將我放走,而那個叫時青的馬快每日都要追我。
最久的一次,他追了我三十裡地。
媽的,有病。
就這樣,我從江南一路追S盛不完到漠北,時青則尾隨而至。
那真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戰鬥,我S盛不完,時青要抓我,而盛不完踐行承諾,幾次三番給時青搗亂。
鬧到四更天,盛不完說累了,請我們都坐下來,一人一壇酒。
那晚我們誰都沒說話,各自喝酒,各自想心事,隻是同享浩瀚星河。
偶爾,盛不完會笑出聲,他笑起來很好看,慘綠少年英姿勃發,大有當年長江畔周公瑾的風範,他一笑,我也想笑。
時青喝著酒,嘟囔著說我們有毛病。
我跟盛不完對視一眼,轉瞬放肆大笑,他搖晃著站起來,伸手去拽時青冰冷臭臉:「你呀,就是太嚴肅,你要多笑笑。」
時青懊惱地打開他手。
盛不完回頭對我說:「你,耳根軟,吃不了S手這碗飯,你啊,還是想想自個兒往後要做什麼吧。」
說著,盛不完倚著柱子滑落在地,最後幹脆以地為床,天為被,大咧咧躺在青磚地上凝視星河,小半晌,他突然說:「你,還有你,明兒,就都別來啦。」
那是我們三人倒數第二次見面。
離秋雨劍揚名天下,還有八年。
「那時,我和他一樣大的年紀。」時青瞧著懵懂的阿無,感慨地對過往下了判詞,「少年意氣啊。」
我沉默片刻,隨手潑了面湯,然後為自己滿斟一碗酒:「當浮一大白。」
時青笑著和我撞碗:「是,當浮一大白。」
7
既然有倒數第二次見面,就有最後一次見面。
秋雨劍揚名立萬那年,我、盛老二,還有時青,我們仨在東都見了最後一面。
八年的時間很久。
兩千九百二十多天裡,我流竄南北兩國,S了很多人,成了宗門的頭牌S手,還養了一個叫阿大的小黑臉。
時青從名不見經傳的馬快班頭,成了威震南國的名捕,撈下了「踏雪無痕」的赫赫威名,得了上殿面君的殊榮。
盛不完一如既往,不聲不響。
若是在話本裡,暌違的舊友再聚首,總要抱頭痛哭,各訴衷腸,然後挽手相攜痛飲去,演一出忠肝義膽的「古城會」。
可惜,我們仨的重逢沒有再見的欣喜。
隻有劍拔弩張。
我從未見過那樣的盛不完,袞龍袍黃金帶,很有些世子的威風,昔日的眯眯眼完全睜開了,迸射的S意恍若有了實質,比秋雨劍鋒還要銳利:「太子呢?」
他是真的想要S我。
我強忍著懼意答他:「S了。」
盛不完握住了刀:「太孫呢?」
我讓開了路:「火裡。」
時青很快和我擦肩而過,衝進火場救人去了。連眼神都不屑給我一個。
盛不完看著我,聲音很平靜:「我攔了很多S手,唯獨沒去攔過你。」
我一笑,竭力讓語氣輕松點:「瞧不起我?覺得我S不掉他?」
盛不完搖頭:「我以為咱們是一路人。」
盛不完失望的眼神像黃蜂針,蜇得我太陽穴突突地跳,我慢慢收起笑容:「咱們從來不是一路人。」
盛不完拔出刀來:「八年前我給過你機會,你還是選擇做S手。」
那是我第一次見盛老二的刀,齊臂長短,薄如蟬翼。
被這樣的刀割喉,恐怕S得不會很暢快。
我下意識地提起劍擋在身前:「太子被廢,流放嶺南。可能會S在今日,可能會S在路上,可能會被發現S於某個清晨,但他仍能享受龍子的哀榮,會有很多人活下來。」
盛不完再度搖頭:「你什麼都不懂。你不知道太子對我、對百姓、對天下意味著什麼。」
我看著盛二的眼睛:「我是不懂,我是個小娘皮,草莽,沒念過書,不懂你們的彎彎繞繞。
「但我知道,如果太子沒到嶺南,你、時青,還有你們的家人,都會S。」
「所以你來了?」
「嗯。」
盛不完立在我面前,笑得挺悲涼:「你可以不來。」
我剛想說話,盛不完卻擲出了刀,我提劍去擋,不妨斜刺裡S出了時青,一記鞭腿結實掃在我肋上。
我憋住在胸腔翻湧的血,借著時青的力道滾了出去:「小馬快,你也學會偷襲了?」
「人都是會變的。」
說話時,時青仍然沒給我正眼,抱著一具小小的焦黑屍骸,站在盛不完身側,「太子……」
盛不完將屍骸接了過去,眉眼低垂:「求仁得仁。」
時青看著我:「她怎麼辦?」
那一眼陰冷至極。
像在深草中猛然躍起的蛇。
我開始後退,直到背後感受到熱浪。
盛不完武功比我高,時青速度比我快,如果他們要S我,S我幾十遍都容易。
盛不完看向我,瞳孔裡是躍動的火:「還記得嗎?當年你來S我,我給你了兩個選擇。」
「其一,你喊一聲,外面的馬快進來把我綁了,秋天把我往菜市口一推,咔嚓一刀,我轉世投胎,下輩子做個好人。
「其二,我日夜刺S,鬧得盛府雞犬不寧。」
盛不完脫掉外衫,輕柔裹住懷裡的太孫,眼神也不給我一個:「今日我依然給你兩個選擇,其一,S了我和時青,從這裡走出去。」
我踩起那柄薄刃踢了出去:「我選二。」
時青攔刀時,我縱身一躍撲進火場。
8
「這是尊駕的?」
「族弟。」
時青伸手在阿無眼前晃晃:「令弟可是有眼疾?」
「不止。」
「願聞其詳。」
「小孩命苦,一場高熱燒得耳聾眼瞎,成了殘廢。他爹娘也是個心狠的,也不管他,讓個半大孩子自生自滅,我看不過眼,就把他接到身邊尋醫問藥,看看能否治好他的頑疾。」
「在下也略懂些醫術,敢問令弟——」
說話間,風聲大起,門「嘭」的一聲大開,大風卷著黃沙湧進大堂,桌上油燈猛地一晃,映得時青臉色晦暗不明,「貴庚?」
我護住燈盞,直到奄奄一息的火苗重新歡騰:「十五六歲。」
時青咋舌:「晚了。」
我握住阿無的手:「晚嗎?」
「晚了。」
「不晚,事在人為。」
9
阿大看著那張紙條:「這是誰給你的?」
我懶洋洋回:「故人。」
阿大嗤之以鼻:「你故人不少。樓下那個鷹爪孫也是你的故人?」
我有些驚訝:「你認識?」
阿大臉色古怪,反問我:「大理寺少卿,踏雪無痕時青,江湖上誰不認識?」
我一怔:「這官兒很大?」
阿大白我一眼:「正四品,你說大不大。」
見我一臉茫然,阿大不耐煩地擺手,「少說廢話,我問你,紙條上說盛家有變,確鑿嗎?」
「七成。」
「不去了。」
我搖頭:「要去。」
阿大冷笑:「去送S?」
我看向熟睡的阿無,去,盛老二和時青在等我自投羅網,不去,日夜被追S,永無寧日:「我有得選嗎?」
「有。你可以逃。」
我覺得好笑:「帶著一個殘廢怎麼逃?」
阿大把桌子拍得震天響:「那就把這個殘廢扔下啊!」
聲音太大,我下意識捂起耳朵。
阿大像被踢到痛腳的貓,奓起滿身的毛,一把打掉我的手:「你是萬裡飛虹!你想逃,天下誰抓得住你!」
「把他留下,被你折磨致S?」
阿大一怔,過了半晌,顫聲問我:「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我說,現在不偷劍,改偷人了?」
阿大如遭雷擊:「你瘋了吧,你——我是為你著想,我——」
我豎起兩根食中二指,彎下中指:「人S了,就是S了,命回不來。」接著彎下二指,「旁人給你的信任,你弄丟了,那就是丟了,任你後來如何巧舌如簧,旁人都不會信你。恰如此刻。你嘴裡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
「好。」阿大沒再說什麼,別開頭,「盛老二我去S,你帶著那個殘廢走。」
「苦肉計?」
「雲徊!」阿大喝住我,「你別太過分!」
「你的武功,我教的。」我站起來,「我都打不過盛老二,你就行了?」
阿大還想說什麼,但被我一耳光抽暈了。
我晃著腕子,「早他媽想抽你了。」
10
我背著秋雨劍下樓的時候,小二在大堂等我。
「師——」
「噓。」
我看向角落空蕩蕩的桌椅,「時青走了?」
「走了。」
「去哪兒了?」
「往東去了,看樣子是回中原。」
「腿好了?」
「就是不能跳。」
「你還年輕,慢慢將養。」
「活著就行,腿不腿的不打緊。」
我看向樓上:「我要去S盛不完。」
「啊?姐——」
「聽著。」
「姐吩咐。」
「我走以後,把樓上那個聾啞孩子送回中原,安頓好。」我在懷裡拿出一支金籤遞給小二,「辦完以後去我家,床下地板裡藏著五根金條,是你的酬金。然後回宗門告訴大師傅,如果我S了,新仇舊恨一筆勾銷,如果我沒S,讓他洗幹淨脖子等著。」
「好。」
「還有,我走以後,時青可能會來,也可能不會。」我拍拍小二肩膀,「不來最好,如果來了,你可以S,但那個聾啞孩子要活著,如果你沒S,江南見。」
「好。」
「走了,江南見。」
「保重,江南見。」
11
廢太子於永寧寺放火自焚後,金玉侯府便從東都遷到了塞外。
起初江湖上還有他的消息。
有人說他日夜笙歌。
有人說他豪擲千金,博胡姬一笑。
也有人說他沉迷丹藥。
眾說紛紜,不一而足,但對於他的結局,江湖流言卻出奇一致:敗光家財。
後來,江湖上再也沒有盛不完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