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想過來漠北看他,因為瑣事耽擱,一直沒有成行。
如今真要去見他了,心裡卻忐忑起來。
我曾想過盛不完如今是什麼樣子。
蓬頭垢面,窮困潦倒的落魄侯爺?
大腹便便,油膩不堪的中年男人?
還是,吃丹藥吃到精神錯亂的癲公?
以盛不完的脾氣,變成哪種樣子我都不意外,可一想到他那張臉,又覺得變成哪種樣子都不合適。
我甩掉腦袋裡亂七八糟的想法,往馬臀上抽了一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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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眼見以後再笑話他也不遲。
12
守城兵丁合起文碟打量著我:「中原來的?」
我推起鬥笠,迎上他狐疑的目光:「是。」
「來邊城作甚?」
「拜訪老友。」
兵丁樂了:「你拜訪老友,空著手來?」
我伸手去褡裢裡拿出一貫錢:「帶著酒來的。」
兵丁收了錢,順手把通關文牒放在我褡裢裡。
我道了謝,牽著駱駝往裡走,這是極西之地了,風土人情和中原相去甚遠。
街衢上行人不多,大多是圍著駱駝整備的商隊,碧眼紅須、挺胸凸肚的西洋人,皮色黝黑、頭戴紅巾的天竺人,還有些黢黑的昆侖奴,三三兩兩湊在一起攀談。
一口鳥語。
斷了我問路的心思。
好在盛府很扎眼,很好找。
我牽著駱駝往那走時,路邊的茶博士卻叫住了我。
「有事?」
「客官到哪裡去?」
我指著盛府的方向。
茶博士三兩步竄到我面前,攀著我胳膊要往茶棚裡扯:「不能去,不能去!」
我亦步亦趨:「為何不能去?」
茶博士環顧四周,壓低了嗓子:「鬧鬼!」
我把駱駝拴好,順嘴回他:「莫诓我,侯府怎麼可能鬧鬼。」
茶博士心有餘悸:「千真萬確!我親眼所見!」
我來了興致,揀著靠柱子的座兒坐了,順手排出幾文大錢:「沏壺茶。」
茶博士收了錢兒,跑到灶臺上忙活去了。
「你倒的,這個白湯是何物?」
「跟客官回,這個是牛乳,煮開了,和茶水攪在一堆,放上糖、放上鹽,嘿,香著呢。」
「哦,我懂了,西域喝法。」
「然也,然也。」
等茶的工夫,我把秋雨劍解下來:「你剛才說侯府鬧鬼,怎麼回事?」
茶博士忙活著調茶,頭也不回:「客官是中原來的吧?」
「嗯。」
「小的一猜就是。」
茶博士回過頭,「邊城的人都知道,每到晚上,侯府就鬼影重重的,說是人吧,可它們是飄著的,走路沒聲音,腳不沾地……黑白無常見過吧,就是那種。」
「你親眼見過?」
「見過,那天我收攤晚,路過侯府的時候想撒泡尿。」茶博士把茶端來,叉著腰回憶,「你猜怎麼著,我一回頭,就在侯府門口看見一個吊S鬼!把我嚇的。」
「吊S鬼?」
「是啊,就這樣。」茶博士推起眼皮,吐著舌頭。
「吊S鬼怎麼沒索你命?」
「怎麼沒索!」茶博士往後跳一步,「多虧我跑得快!
「總之,侯府邪性著呢,千萬別去!」
「一直邪性嗎?」
「也不是,侯爺沒生病以前,侯府還好好的呢。」
「生病?」
「是啊。」茶博士背對著我,「喲,病了好些年了,聽說是被酒色掏空了身體,讓好好養著,一養就是這麼多年。不過要我說,跟那麼多美人睡過,就是S了也是風流鬼。」
我低頭喝口茶,從褡裢裡拿出經年沒戴過的面具扣在臉上:「喂。」
茶博士茫然回頭,然後嗷嗚一聲暈了過去。
我摘下面具,望向不遠處的侯府。
宗門的人早就到了,他們來做什麼?
13
月上中天時,我叩響了盛府的門。
沒過多久,厚重朱門「吱呀」著開啟一條縫,露出一隻渾濁的,布滿血絲的眼:「閣下有事?」
我扶著鬥笠邊沿,遮擋著自己的臉:「在下雲徊,特來拜訪故交。」
「閣下是哪裡人?」
「江南人。」
「哦,貴姓?」
「雲。」
「哦,雲,嘶——老朽真是老眼昏花了,竟連侯爺的故交也認不得了。」
「我少來西北,老伯自然認不得。」
「喔,那——」
「路過,聽說盛侯病甚,便來拜訪。」
「雲少爺真是有心了,自從我們侯爺失了恩寵以後,這麼些年,哪還有人敢來拜訪侯爺,莫說來,便是一封書信也沒有。」
「人之常情。」
老伯嘆口氣:「常情?常情,呵,常情,唉!」
他點著房裡的燈,「雲少爺,請在客房休息一晚,等明天侯爺起了,我再來請你。」
「有勞。」
老伯叮囑我早些休息,然後帶上門走了。
我坐了片刻,翻窗而出。
我還是不習慣走正門。
14
我想過如今的盛不完是什麼樣子:癲公、落魄、大腹便便的油膩男人……
我想過很多,唯獨沒有想過他是現在這副樣子。
一個人棍。
15
說著,盛不完倚著柱子滑落在地,最後幹脆以地為床,天為被,大咧咧躺在青磚地上凝視星河,小半晌,他突然說:「你,還有你,明兒,就都別來啦。」
我喝口酒,想問為什麼,但覺得矯情,最終隻是望著天上月,略帶感慨地說:「那真是跳脫苦海了。」
時青是個沒頭腦的,喝完了酒,把嘴一抹,興致勃勃地對我說:「沒了小侯爺幫襯,我肯定能抓住你,還能把你背後的勢力都抓出來。」
「媽的,有病。」我給時青一拳。
「明兒,我就娶親了。」盛不完突然開口。
我和時青虎軀一震,半晌,時青站起來,手忙腳亂地去掏布袋,磕磕絆絆地說要隨禮。
我又給他一拳:「人家都不讓你吃席,你還想著隨禮?賤不賤啊你。」
時青的臉頓時漲成豬肝色:「怎麼說,小侯爺也是——」
我接了話:「天潢貴胄,能和你稱兄道弟就是禮賢下士,不敢奢求其他是吧。得了吧,人家用得著你隨禮?你那點俸祿,連人家靴子上的金線都買不下來,你還是留著給自己買隻雞腿吃吧。」
對於我的挑釁,盛不完一笑置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值得賀。阿雲說得對,你那點俸祿還是留著自己買隻雞腿,換壺好酒吧。」
時青不說話了,蹲在一邊嘟哝著什麼「義氣」「至交」之類的話。
我聽得煩躁,抬腿給他一腳,轉頭看向爛泥似的盛老二:「哪家閨女這麼倒霉?」
盛不完衝著月亮豎起拇指:「將門虎女。」然後伸出食指指向我,「武藝嘛,比你好得多,身材嘛,也比你強。」他誇張地比畫一個弧線,「嘖,盤條靚順,爽歪。」
我沒忍住,衝著他襠來了一腳:「登徒子。」
盛不完捂著襠,在地上扭得像隻蝦,一張俏臉憋成紫色,咬牙切齒地喊:「田舍翁!鄉巴佬!誰要是娶你,準保倒八輩子血霉!」
我冷笑一聲,翻牆而出。
16
盛不完結婚當日,我還是來了,裝成小廝,混跡在席間。
那夜,盛府高朋滿座。
代表皇帝來觀禮的太監,和盛不完同年的才俊,身穿便服的太子、太子妃,還有許多我認不得的男女老少。
盛不完穿著大紅喜服,被他們擁簇著挨桌敬酒。
推杯換盞間,盛不完和他們把臂言歡,笑如春風,豔S桃李。
他光芒盛大,刺得我睜不開眼,下意識地往陰暗角落裡退。
我隻顧著躲藏,不妨踩斷了一截枯枝,微弱聲響哪能瞞過他耳朵,對視那眼,盛不完眉眼彎彎,衝我遙遙舉杯。
深夜,我在院裡見到了盛不完。
他還穿著大紅喜服,臉上還掛著笑,隻是手裡多了一壇酒:「你來做甚?」
我白他一眼:「你當我稀罕來?路過,餓了罷了。有吃的沒有?」
盛不完把酒擲給我:「嘗嘗大將軍珍藏十八年的女兒紅。」
我拍開泥封,猛灌一口,熱辣酒液嗆得厲害,我咳得厲害:「放狗屁,這是燒刀子!」
盛不完捧腹大笑:「它原是女兒紅的,隻不過大將軍埋的時候被我撞見了。我趁他不注意,偷偷刨出來喝了,又灌了些燒刀子進去,一直埋到現在。」
我抹著嘴,白他一眼:「就沒人喝出來?」
盛不完突然怔住了,慢慢地收斂了笑容,他搖搖頭:「就你一人喝出來了。」他定定地望著我,「也隻有你能喝出來。」
我懂他的意思,要是時青在這兒,他也會說這是頂好的女兒紅。
我喝口酒:「菜呢?」
盛不完揣著手往外走:「我能給你吃剩菜?且等著,小爺給你下碗面去。」
面是清湯面,臥了一枚荷包蛋,撒了一撮蔥花,不見一點油星,卻散發著雞湯的味道。
實話說,很香。
我吃面的時候,盛不完得意地說天下隻有兩個人吃過這碗面。
一個是太子,一個是我。
又說哪怕是皇帝佬兒,也配不上他這碗面。
我說滾。
他說好嘞。
他走到院門,驀地回頭:「我走啦。」
我白他一眼:「怎麼?我還得去推你屁股?」
他悚然:「那倒不用。」
我埋頭吃面,盛不完忸怩作態,慢吞吞地不肯走。
「還有事兒?」
「時青呢?」
「出公差。」
盛不完扼腕嘆息:「這個時青真是沒有禮貌,我這麼大的事,他人不到,總也要拿點禮物來吧,總不能我說不要,他就真不給吧,沒禮貌,實實的沒禮貌。」
我白他一眼,遙遙扔給他一個破包袱。
他接了,卻沒看。
「份子錢。」
「阿雲。」
「有屁放。」
「你記不記得,你欠我一條命。」
「怎麼?你還想收利息?」
「幫我做件事吧,做完了,咱們兩清。」
「說。」
「我還沒想好。」盛不完跨出院門,「等我想好了,我寫信給你,一定要來幫我哦。」
「有病。」
17
「阿雲?是你不是。」
「是。」
「這麼多年,你還是喜歡用烏沉香,我一聞,就聞出來了。」
我望著面前不成人形的盛不完:「南方蚊蟲多,烏沉香比較好用。」
他扭動著殘軀,用凹下去的,空洞的眼眶「看」著我:「你還能認出我?」
「化成灰也認得。」
盛不完粲然一笑:「多謝。」
「一會兒再敘舊。」
我拔出秋雨劍,轉身走向門外,「我現在心情不好。」
18
院裡站了很多人,戴著和我一樣的鬼面具,拿著和阿大一樣的刀。
駝背的管家提著燈籠,沉默地看著我。
我反手帶上門,深吸一口氣,一步躍出。
19
四十二人。
四十二劍。
瓢潑血雨裡,我仰著頭,緩慢吐出一口濁氣。
我低下頭,在小師弟的眼裡看到恐懼,我抹開臉上血水,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還沒S?來,師姐給你補一劍。」
他捂著腹上傷口,拼命蹬腿,看樣子是要逃。
隻是血太多,地太滑,他撲騰半晌也沒挪動,我蹲下攥住他發髻,強迫他抬起頭,秋雨劍鋒趁機抵在他眼皮上:「深呼吸,放松,就一下,一下就好,不然漏一褲子屎尿,給你家人添麻煩。」
他眼也不敢眨,聲嘶力竭地喊:「師姐!別S我!我小時候你還抱過我!」
我劍一停。
他驚魂未定,斷斷續續地說:「師姐,我沒辦法,大師傅飛鴿傳書來了,說你,說你叛離宗門,要來刺S侯爺……」
我移開了劍:「你們在邊城的任務是什麼?」
他掙扎著站起來:「我們——」
「雲徊!」
時青的聲音。
我下意識抬頭,卻見時青挺槍刺來,我想去攔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我那便宜師弟還沒來得及回頭,便被一杆銀槍貫胸,S不瞑目。
時青抽出槍:「這是怎麼回事?」
我收回劍:「就憑他們?」
時青邁過滿地屍體:「你來這裡做甚?這些人都是你S的?」
三連問鬧得我額角抽搐,極不耐煩,我迎上他,和他撞在一起頂牛:「我還想問你,你不是名捕嗎?侯府裡面混進這麼多刺客,你是幹什麼吃的?」
時青不甘示弱:「老子又不在邊城供職,這兒發生什麼,我怎麼知道?」
我瞪他一眼,轉身去找盛不完,沒想到時青卻攔住了我:「你不能進去。」
我推開他:「滾!」
時青锲而不舍:「不能進!讓侯爺禁足思過是皇帝的旨意。」
我氣笑了:「禁足思過?他現在還有足嗎?」
時青狐疑地看著我:「什麼意思?」
我指向那扇緊閉的房門:「想知道是什麼意思,就和我一起去看。」
20
「畜牲……
「畜牲!」
時青一腳踹翻了八仙桌,身體不停地顫,他睜著猩紅的眼睛盯著我:「誰做的,這是誰做的!」
我落下門闩:「我退出江湖這麼多年,我怎麼知道?」
盛不完突然出聲:「一時不察,遭人暗算罷了。」
我倚門站著:「你武功那麼高,誰能暗算到你?」
盛不完舔著皲裂嘴唇,略有些感慨:「貪了兩杯酒,中了十香軟筋散。」
時青瞪著我:「這不是你們宗門的迷藥?」
我沒否認:「他們如此折磨你,是為了什麼事?」
盛不完默了片刻:「太孫。」
時青忽然說:「太孫不是S了嗎?」
我看著時青的側臉:「太孫沒S。」
21
那年,盛不完找到了我。
那年,盛家缟素。
盛不完牽著兩個幼童在院中等我。
彼時,我剛自江南趕回,一身的血腥味遮掩不住,嚇得兩個小孩兒直往盛不完懷裡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