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解釋,「媽——」
她拽著我的胳膊往派出所裡面走:
「你現在就去跟警察說,全都是些誤會,讓他們把冬青放出來。」
「你也不好好想想,冬青若是真的進監獄了,還有哪個男人會要你?到時候你還能往哪兒去?總不能回到家和你嫂子還有三個侄子搶飯吃吧?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哪裡還有回娘家的道理,我和你爸還要不要臉了?」
11
我的腳仿佛在地上扎了根,任憑媽怎麼拉我也沒有挪動半步。
難怪他們不聽我的解釋,隻一味指責辱罵,生怕季冬青在牢裡出不來,原來不是對我的關心,而是擔心我日後會吃娘家的飯。
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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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無法接受。
出嫁時爸媽還叮囑我說:「若是冬青欺負你的話,你就回家,爸媽給你撐腰,大不了和他不過了,我養我們姑娘一輩子。」
婚後每次回去他們也都笑呵呵的。
怎麼現在全都變了呢?
我強忍著才沒落下淚水。
在一旁的趙嬸聽不下去了,上前將我護在身後,「這位同志,你是蘇瑤同志道親媽嗎?那季冬青多次把你姑娘弄得流產,你怎麼還要你姑娘和他過日子,這不是把人往火坑裡推嗎?」
媽的臉色不大好看,「你誰啊,我和我姑娘說話,有你什麼事兒?」
爸突然低咳了一聲。
派出所裡走出兩個警察同志。
媽連忙迎了上去,「警察同志,我們是季冬青的丈人家,我們姑娘這些日子一直胡言亂語,其實冬青都沒做過那些事,你們能把他放出來嗎?」
我半是阻止半是置氣道:「媽,既然你說我是潑出去的水,和娘家再沒有關系,那我和季冬青的事也不用你們來摻合。」
「日後我也不會回去,大不了我再考一遍大學就是!」
我一定要為自己討這個公道!
誰都不能阻攔!
她對我怒目而視:
「蘇瑤!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別說你嫁人了,就是日後到了地下,你也得聽我的話,我今日也是為了你好。」
「警察同志,你們什麼時候放冬青出來啊。」
我看著這一幕心中無比絕望。
難道季冬青不能得到應有的懲罰嗎?
12
「抱歉同志,季冬青同志受到的指控非常嚴重,所以暫時被扣押,若他真的沒做那些事的話,過一段時間自然會無罪釋放。」
警察同志說完就離開了。
還好。
我松了口氣。
這年頭被扣押的多數都會被判刑,認為季冬青兇多吉少的媽看著我冷淡道:
「既然你不讓我管你和季冬青的事,那我和你爸就不管了,但提前說好,你日後若是走投無路,可不要來找我們。」
說完,他們如來時那般匆匆離去。
對我沒有留下隻言片語的關心。
趙嬸輕撫我的背。
我不想被看笑話,連忙轉移話題道:「趙嬸,我方才說的不是氣話,接下來我打算考大學,三年前我能考上,三年後我也一定能。」
趙嬸道:「嬸子我不懂讀書的事兒,但這肯定是好事。」
回去後我從床板底下翻出了我上學時期用過的書。
這是我結婚時的陪嫁之一。
那時我還幻想著婚後繼續考大學,誰知一年年過去,我反倒在賺錢和懷孕又流產中不斷掙扎,竟沒能分給它們丁點精力。
萬幸的是,我的夢想沒有被這三年的瑣碎事而消耗幹淨。
反倒因為瑣碎事的打磨,而愈發熠熠生輝。
將書本依次拿出來,擦幹淨上面的灰塵,突然發現了一個從未見過的中藥包,我狐疑地打開,裡面是紅色的絲狀花。
意識到它可能是什麼,我的指尖開始顫抖。
我帶著它,隨意找到一家藥房,「醫生,這是我之前買的藥,但忘記它是治什麼的了,你能幫我看看嗎?」
醫生隨意一瞥就認出來了。
「這是藏紅花,活血化瘀的。」
「這位女同志,經期和孕期千萬不可服用,輕則腹痛,重可致流產。」
13
可致流產。
我牢牢記住這幾個字。
連走帶跑地再次進入派出所。
「警察同志,這就是季冬青讓我流產的證據。」
警察同志根據紙包上的店名尋到了一家藥房,翻閱賣藥記錄後找到了季冬青三年前購買藏紅花的證據。
那時我婚後第一次懷孕。
故意傷害罪已經屬實。
證據確鑿,季冬青終於認了罪。
也認下三年前將我拖到玉米地裡的往事。
他坦白之後,眼睛猩紅地看著我,「瑤瑤,不要恨我。我當初也喜歡你的,我隻是怕你考中了大學之後有了眼界,就再也不會留在我身邊了,我這才想出這麼一個辦法。
「你也愛我的不是嗎?
「所以我才這麼做。你,我,還有小晴,我們三人都得到了想要的不是嗎?我應該早些將真相告訴你,你肯定會原諒我,我們也不會走到現在這一步了。」
他雖然在認錯。
但絲毫沒有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反倒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沒有錯。
「季冬青,我不會原諒你。」
送我出來的警察同志說,這件事性質惡劣,季冬青和孫晴好的結果就是送到大西北改造,差一點的話會被槍斃。
我點點頭,示意自己知曉。
心中卻沒有絲毫動容。
回去時天色已晚,我看到一個人影在我家門口晃來晃去,想起趙嬸說過的話,我連忙撿起一塊石頭藏在身後,覺得底氣充足後靠了過去。
「喂,你是幹什麼的?!」
人影一回頭,我手中的石頭倏地落地。
原來是嫂子。
我帶著她進了屋子,她從褲腰裡掏出一塊疊得整整齊齊地帕子遞給我,「這是一些錢和糧票,你爸你媽讓我給你帶來的。」
我有些猶豫。
他們今日對我的態度那麼刻薄。
嫂子看出了我的想法。
「你爸你媽隻是在生你的氣,發生這麼大的事兒你都瞞著他們,他們還是從別人那聽到的關於自己女兒的事,臉上有些掛不住。而且你爸你媽也沒說錯,你把冬青送進派出所的事若是傳出去,以後這個鎮子上的人誰還敢娶你。女人在村子裡沒個男人,是個人都會欺負你,這是避免不了的。
「不過你爸你媽也說了,那季冬青如果出不來的話,你最好按照自己說的考上大學,遠遠離開這個地方,就沒人知道你這些事兒了。
「如果真要考大學的話,你得好好準備準備,肯定需要錢,他們性子和你一樣倔,不好意思來看你,這才讓我給你送來,手下吧。」
我眼眶一酸。
嫂子伸長胳膊替我擦拭,口中打趣道:「我們未來的大學生怎麼還哭鼻子呢?傳出去可要惹人笑話的。」
我破涕而笑,不滿叫道:
「嫂子。」
14
一周後季冬青和孫晴的判處下來了。
他們將在一段時間後前往大西北進行二十年的改造。
大學生被冒名頂替的事情傳出去後,登門採訪的記者造訪了一茬又一茬,不得已之下閉門不出,安心復習著曾經滾瓜爛熟的知識點,以備戰明年的高考。
就在這時,我收到了一封信。
從京都大學寄來的。
【蘇瑤同志:前聞三載舊事,令人扼腕。我校辦學,素以育才為天職,每念英才未竟之業,未嘗不痛心疾首。今特致函相邀, 望閣下重歸我校, 再續弦歌。倘蒙不棄,願於九月金秋,相期於京都,共話桑梓,同襄文教。】
【此致】
【敬禮】
【京都大學】
【一九八零年七月十二日】
【附:九月初直達京都的火車票一張。】
【附:京都大學錄取通知書一張。】
這是——
我將信看了又看, 摸著怦怦亂跳的心, 無論如何也不願相信這是真的。
京都大學居然願意撥亂反正!
這是我自己都沒想過的大好事。
告訴了趙嬸這個好消息後, 我連忙拿著信和錄取通知書回了家, 爸媽還記著我上次置氣時說過的話,對著我沒好氣:
「不是不要我們管你嗎?」
但我能感受到他們身上的喜悅。
「好媽媽,是我錯了。」
「你們大人有大量,就原諒我了吧。」
爸媽還是不理我。
嫂子在旁悠悠說了句:「也不知道這段時間, 哪家的老兩口晚上抹眼淚, 說是擔心女兒。瑤瑤他哥,你知道嗎?」
我哥憋笑搖頭。
我媽對著兩人的頭各拍一下,「你們的大學生妹妹回來了,還不快去給她做飯,難道要大學生餓著肚子回去嗎?真沒點眼力勁兒。」
這是不生我氣的意思了。
「媽你真好。」
「誰說你媽,我不是。」
15
九月我上京都的那天。
告別了爸媽和趙嬸他們之後,轉頭在火車站裡遇見了前往西北的季冬青和孫晴,他們逮著手銬和腳銬,形容狼狽。
這是判處之後,我第一次遇見他們。
季冬青看見我時眼睛一亮,就要向我走來, 卻被警察同志扣在地上。
「老實點,不許亂跑。」
季冬青隻能掙扎著對我大喊, 「瑤瑤, 我就知道你已經原諒我了, 不然也不會來送我,我知道錯了, 我真的知道錯了, 我不應該為了自己的擔心而毀了你的人生。」
「瑤瑤,你願意等我嗎?二十年後我從大西北回來, 咱們就繼續過日子好嗎?讓我用自己的餘生來補償你。」
他近乎祈求地看著我。
就像是溺水的人發現了一根浮木。
大西北是苦寒之地。
那邊除了戈壁和沙漠以外,隻剩下能將人臉上皮肉刮下來的風,和無邊無際的廣闊絕望。
在那裡改造的人, 很苦。
他們需要一個能夠堅持下來的盼頭。
季冬青父母雙亡, 親人四散, 唯一一個能充當他盼頭的人隻剩下我一個。
但我依舊冷漠道:
「季冬青, 你比世上的任何一個人都要清楚我曾經有多麼愛你,現在的你想必也比世上的任何一個人都清楚我有多恨你,何必自欺欺人?」
季冬青眼底的希望散了。
他一坨肉似的癱在地上, 再也沒有了掙扎的力氣。
孫晴冷笑道:「我搶走的東西, 蘇瑤你又拿了回去, 現在的你很得意是嗎?」
我沒有理會她。
從她面前徑直走過。
她對著我的背影不甘大喊:
「憑什麼你生來就有父母,而我父母雙亡!
「憑什麼你學習那麼好,而我成績一塌糊塗!
「憑什麼冬青哥愛的是你不是我!」
我的腳步沒有絲毫停留。
16
火車啟動了。
一草一木不停地被甩在身後。
我的對季冬青和孫晴的恨似乎也被我甩在了身後。
我的身體前所未有的輕松, 充滿了對未來的期待。
現在的我無比感激沒有放棄夢想的自己。
若是我那日沒有拿出曾經的書本,也就不會發現那包藏紅花,更不會讓季冬青這麼快就認罪。
書籍不曾辜負我。
將來的我也定當不會辜負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