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後踉跄了幾步跌坐在土地上,疼得汗珠和眼淚一起滲進脖子的皺紋裡。
她好像被這一石頭打得清醒了幾秒,哆哆嗦嗦指著汪浩說:“滾!滾!再也別讓我見到你!”
汪浩跑了,外婆拖著一條腿爬到我身邊,我看著她花白的頭發,伸手替她抹幹淨臉上的土。
我說:“對不起,外婆。”
如果常歲歲在這裡,我也會對她說一聲對不起。
我的存在和出現,不知道讓當年的常歲歲和外婆受了多少的痛苦。
外婆趴在我的用自己的衣服將我包裹著,趴在我的頸窩裡無聲地流淚。
風將野茶梅的花瓣送過來,慢慢落在外婆的發間,為她灰白的世界添了幾分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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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想過見常歲歲了。
外婆的腿也落下殘疾。
那根她從前用來驅趕傷害我的人的木棍變成了她的拐杖。
她依舊精神失常記不住事,碰見別人欺負我時還是會舉起手裡的拐杖,大聲叫喊。
“別欺負我的歲歲。”
第6章
我的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我看著馬哥那張猙獰醜陋的臉,在我眼前和汪浩的臉重合。
門外我媽的聲音已經弱了下去,她一下一下輕輕敲打著鐵門,好像逐漸要放棄我了一樣。
如果我沒有出現,那常歲歲現在的生活應該是什麼樣的呢?
應該是穿著漂亮的碎花裙,站在高樓聳立的中心,衝鏡頭笑得甜美。
應該是那樣的吧,她想象的也應該是那樣的。
我慢慢放軟身體,平靜地接受即將發生的一切。
然而下一秒,玻璃窗被人猛然砸開,我媽那張被汗浸花了的臉出現在馬哥身後。
她朝我伸手:“安寧,出來!”
我立刻抬腿一腳踹在馬哥褲襠上,在馬哥捂著自己重要部位痛苦哀嚎的時候,手腳並用地爬了出去。
窗外站著另一個女人,巷子裡的人都叫她小花。
小花扯下自己身上的圍巾披在我身上,抓著我的手就往巷子口的方向跑去。
我回頭想看一眼常歲歲,卻被她強硬地掰過頭。
小花帶我躲進她的屋子,在進屋的那一刻她毫不客氣地將為我遮體的圍巾扯了下來。
“你知道為什麼你媽不讓你八點之前回家嗎?”
她的語氣平靜,將手裡的圍巾重新披在自己的肩膀上。
我沒說話,心裡卻暗自揣測。
為什麼不讓我八點之前回來,是因為不想讓我看見她做這種事嗎?
不想讓我知道她來大城市是靠這個謀生。
小花大概是一眼就看破了我的心思,一邊從櫃子裡翻出一件嶄新的衣服扔給我,一邊點燃一支煙。
“你叫安寧是吧?你看這巷子裡的姑娘,長得都漂不漂亮?”
我點頭,當然漂亮,這巷子裡的每一個姑娘都是我見過最好看的,比不上報紙上印的明星,但也比普通人漂亮幾十倍。
小花見我點頭,嘴角扯起一個微笑:“你覺得長得漂亮是不是好事?”
我再次點頭,在我看來,一個女孩,長得漂亮就是上天的恩賜。
村裡有個姑娘叫梅梅,她長得比其他女娃都漂亮,於是每到夏天,村裡的小男生就會給她摘杏子,編花環。
似乎長得漂亮就是會在無形間受到更多優待。
小花嘴角的微笑慢慢消失。
她指著巷子口的第一個房間說:“那裡住的姑娘叫彎彎,十三歲那年被鄰居猥褻。”
小花纖細雪白的手指稍微移動,指向第二個房間:“那裡面的叫凌靜,十五歲那年被她爸五萬塊錢賣給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男人。
生了一個小孩後,老男人S了。”
她的語氣還是那麼平靜,像是和我講述一個童話故事一樣。
“那個房子裡的姑娘叫阿然,今年剛成年,初中時候被男老師性騷擾,最後學校把她開除了。”
……
第7章
她一個一個細數著,然後慢慢指向自己:“這個,叫小花,從七歲那年被繼父……”
她不再繼續往下說了,隻是最終將手指指向我媽的房間,眼睛盯著我。
“她在這,叫小年,被人強迫,生下一個女兒。”
我呆愣地聽著她將這些說完,喉嚨間像是塞了一坨棉花,有細密的空氣進去,卻始終讓我覺得窒息。
“這個巷子就好像是我們的包容所,我們披著同樣的圍巾,有著相似的過去,做著差不多的事情。
漂亮算什麼好事?你覺得我們真的想在這個巷子裡像陰溝裡的老鼠一樣活著?
可我們出不去了,那些爛事爛人,把我們困在這裡了。
隻有你,常安寧,你媽讓你變成了這個巷子裡最幹淨,最特殊的存在。
這是什麼好事呢?這簡直就是天大的難處。
在這個地方,你能幹淨多久?”
小花嘴裡的煙逐漸燃盡,猩紅的火光靠近她殷紅的嘴唇,她的眼神在煙霧裡有些虛幻。
那雙眼睛的下眼睑積了一層水霧,在小花低頭掐煙的時候順勢落在煙頭上。
刺啦一聲響,就結束了這個故事。
回到我媽的住處時,馬哥已經離開。
她坐在床邊慢慢給自己擦拭著嘴角的血跡,臉上的巴掌印和脖子上的淤青觸目驚心。
我忐忑地走近她,準備接受她的怒火。
然而她隻是掀起眼皮看我一眼,然後沉默地從包裡掏出盒飯遞到我手裡。
面對我時,常歲歲就好像一個機器人,不會笑也不會哭。
就連氣憤這樣的情緒她也懶得給我。
於是我和常歲歲就這麼日復一日地過著,我每天八點之後回家,吃一份溫熱的盒飯。
她從不和我多說話,臉上的表情永遠麻木。
直到冬天再次來臨,寒冷的風從西北方吹來,中途丟失了雪花和野茶梅的花瓣,送到我這兒的隻有冰天凍地的冷。
鐵門被人咚咚敲響,夜晚的巷子很安靜。
我媽迅速起身將探頭探腦的我按了回去,豎起手指做了噤聲的動作。
然後披上那件不算厚的圍巾去開門。
打開門的那一瞬間,北風差點將我和常歲歲都凍S在了這一刻。
汪浩扯著大嘴笑的臉出現在黑夜裡,屋內忽明忽暗的燈照亮了他那雙色眯眯的眼睛。
在看見我媽的時候,他立刻伸手去拉她的手。
我聽見他的聲音響起,他說:“好久不見啊,歲歲。”
外婆去世的那天,雪下得很大,屋內燒著村長家施舍的煤炭,勉強能維持一點溫度。
她躺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
外婆經常這樣看我,有時是在我睡著的時候,有時是在我吃飯的時候。
總之她這樣看我時我就知道,她又在想她的歲歲了。
然而那天她盯著我看了很久後,突然抬起枯槁蒼老的手衝我招了招,聲音有些小,卻清晰地落在了我的耳朵裡。
“安寧,你來,和外婆說說話。”
外婆有很多秘密,她有一個上了鎖的櫃子,櫃子裡都是她的寶貝。
那裡面有一個斷了線的紙風箏,有一對燒了一半的紅雙喜蠟燭,有一個塑料奶瓶,有一張泛黃的獎狀。
她神志不清了,把這些無足輕重的東西視如珍寶。
然而此刻我坐在她身邊,她開口卻說:“幺兒,是外婆對不起你媽,是外婆欠了你的。”
第8章
外婆嫁到外公家沒幾年,外公就入伍參軍了,留下常歲歲一個女兒,就再也沒有回來。
沒人知道外公是S了,還是失憶了。
外婆說,她更希望外公是娶了別人當老婆,在另一個她到不了的山頭幸福地過日子。
總而言之,從那之後,外婆就成了一個寡婦。
她沒有親人,娘家人也很少來往,一個人把常歲歲拉扯大。
最大的願望,就是常歲歲可以嫁給一個老實肯幹的男人,嫁過去,生個娃,過一輩子。
常歲歲十九歲那年,外婆的侄孫找上門,說路過這裡,替他爸來看看她。
看著看著,那雙眼睛就逐漸移到了常歲歲穿著碎花裙的腰間,往下,就是一雙雪白漂亮的小腿。
汪浩心裡盤算著,侄孫和孫女,已經不在三代血緣關系之內了。
況且常歲歲長得實在是太漂亮了,他想,長得漂亮的女人天生就是勾引男人的。
於是在一個炎熱的下午,他蹲守在玉米地旁,看著漂亮的,穿著碎花裙的常歲歲,伸手將她拉進了深淵。
常歲歲的生命,就S在了那片黃土地上。
她想要尋S,外婆卻攔下她。
外婆說,汪浩可以娶她的。
在外婆和汪浩輪流看守下,常歲歲肚子裡的孩子長到了八個月大。
然後汪浩就消失了。
外婆震驚又憤怒,懊悔又無可奈何。
八個月大的孩子打不掉,外婆含著淚求著常歲歲把孩子生下來。
於是常歲歲的第二條命,S在了那個破敗的小土屋裡。
孩子落地哇哇大哭的那一瞬間,外婆抱著鮮活的生命百感交集,有些高興,有些害怕。
床上的常歲歲隻是看著頭頂搖搖欲墜的煤油燈,張口說:“媽,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於是外婆就隻剩下難過了。
半個月後,常歲歲收拾了所有的東西離開了那個山村,唯獨留下了那條已經被撕壞的碎花裙。
我呆滯地坐在外婆身邊,大腦有些轉不動。
外婆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她的眼淚從那雙清明的眼睛裡流出來,源源不斷,好像要把這輩子的眼淚流幹淨了才甘心一樣。
“你媽是要我永遠記得,記得我欠她的。”
外婆嗓子裡噎著一口氣,始終不上不下。
噎久了,原本清晰的大腦反倒真有些不明朗了,眼淚糊著她的眼睛,手卻SS抓著我。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歲歲,你原諒媽吧。”
外婆重復了好多遍,窒息的感覺讓她痛苦萬分。
可她太執著,隻是反復說:“原諒媽吧,啊?歲歲,你原諒媽吧……”
我哽咽著,將頭埋在外婆的手心裡,感受著她最後的溫度,觸摸著她最後跳動的脈搏。
回答她:“好,媽,我原諒你。”
歲歲會原諒你的。
外婆放心了,抓著我的手慢慢松開,嗓子裡的那口氣終於咽了下去。
她念叨了一輩子的“歲歲”,終於在她臨S前原諒她了。
第9章
而此刻,常歲歲的噩夢就這麼活生生站在她的面前。
她幾乎是僵硬地往後退了幾步,顫抖著身體。
汪浩看著她不知所措的樣子,勢在必得一般往前走了兩步。
在看見塑料後面的我時先是一愣,然後笑得更張狂:“我說表姨S之後回去怎麼沒找到這丫頭呢,原來是你帶走了。
歲歲,你對我們的女兒這麼好啊。”
我媽在聽見“我們的女兒”這幾個字後幾乎是立刻反彈,她伸出手狠狠推了汪浩一把。
“滾!你怎麼找到這來的?你滾!”
按照小花的說法,這個世界上總有些變態,他們不能算是人,隻是能夠呼吸,能夠行動。
但是做的事,說的話,都比不上下水道裡的臭蟲。
就如同此刻的汪浩,他欣賞著面前瑟瑟發抖,恐懼害怕的兩個女人,光是欣賞還不夠。
他還要繼續添把火:“歲歲,你不知道,咱的女兒啊,比你當初還要嫩。”
我媽的身體僵住了,她轉頭看向我,在看清我眼底同樣的恐懼和厭惡後,終於一巴掌打在那張可憎的臉上。
“你他媽就是個畜生!”
兩個人在我面前廝打成一團,但我媽的力氣到底抵不過汪浩。
十七年前是,十七年後依舊。
於是她再次被汪浩壓在身下,右手被汪浩掰出咔嚓一聲響後軟綿綿地耷拉著。
我看著她臉上絕望的表情,突然想到那個無人的山溝裡,想象十七年前那片濃密的玉米地裡。
常歲歲這一生都被汪浩毀了。
我攥著從桌子上拿到的水果刀,慢慢走到汪浩身後。
他還在洋洋自得地說:“常歲歲,你生下來就是這個命,你生的女兒也就這個命,剛好咱一家人今天都在,我這就讓你們母女倆命運同步。”
水果刀高高舉起,在頭頂的白熾燈下反射出刺眼的光,映在常歲歲的眼睛裡。
她幾乎是立刻吼出聲:“不要!安寧!”
這一聲喊得汪浩也轉過頭來,在他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時,常歲歲一把將他推開,硬生生接住了那個原本想要插進汪浩身體裡的刀。
刀刃插在她的肩胛處,血液順著刀柄流下來。
她還沒說話,汪浩已經怒起,一腳把我踹翻在地。
“媽的!我是你老子!你想S你老子嗎?”
他的第二腳沒有落下來,因為下一刻,常歲歲將身體裡的水果刀抽了出來,用力插進他的脖子上。
一寸一寸往裡深入,然後轉動。
汪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常歲歲看著汪浩軟綿綿地癱倒在地,突然笑出聲。
她將水果刀用肩上的圍巾擦幹淨,又立刻插進自己的腹部。
每一個動作都沒有猶豫,幹脆利落,仿佛已經練習了很多遍。
“媽!”這是我第一次這麼喊她。
她看著我,雙膝發軟,就那麼直直跪在我面前。
我撲到她身邊,用手堵住那個不斷冒著血的窟窿,可無論我怎麼用力,血依舊順著我的指縫流出來。
我從來沒想過人身體裡會有這麼多血,和過年S豬放的血不相上下。
血放沒了,也就斷氣了。
常歲歲用滿是血的手在我臉上狠狠蹭了一把,說:“安寧,我給你存了八十五克金子。”
她的聲音很輕,臉上還掛著一個淺淺的笑。
她從來沒有這樣溫柔地和我說過話。
每年五克,存了十七年。媽對不起你,其實你最無辜,受到的苦卻最多。
我原諒你外婆了,她隻是看錯了人,她太心軟,瘋了一輩子,到最後也沒能再看看我。
她一定很難過。
安寧,不能做錯事,不要走錯路,要保護好自己,要走出去,一定要從這裡走出去。
對不起,安寧。
她一遍遍和我說著對不起。
就像當初外婆在我面前,神志不清地一遍遍說:“歲歲,對不起。”
罪魁禍首逍遙快活著,受害者卻要永遠活在陰影裡,一輩子都逃不出去。
困在過去,困在這個巷子裡。
常歲歲的身體慢慢變冷,漸漸說不出話,在不知道說了多少遍對不起後,我終於開口回答她。
我說:“我原諒你了,媽。”
聽說人在S亡的時候,最先失去的是聽覺,我想她一定聽見了這句話,所以抓著我的手終於放開。
在北風吹進屋的時候,轟然落地。
手上的血在水泥地面上印出一個鮮紅的痕跡,像是開在山間的野茶梅,刺目亮眼。
常歲歲的生命,終於結束在這個陰暗的巷子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