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時在長安,我曾養過面首。
我隨手扔的五百兩救了裴祗母親一命,他便認命地向我低了頭。
後來,朝局風雲變幻,我杜家樹倒猢狲散。
裴祗也不例外,一句都沒多問,任由我消失不見。
又過了三年,我成了琵琶妓。
而他已是當朝新貴,列鼎重裀。
身側還擁著同我有血海深仇的佳人。
如今再見,我們依舊是雲泥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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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不過他是雲中鶴,我才是地上泥。
可裴祗卻近乎懇求地問:
「允風,若我甘願做你手中的刀,你可會再給我一次機會?」
1
離初識已有六年,再次見到裴祗,我隻覺得恍如隔世。
透過灑金紗帳,我一眼就辨出他清癯的身影。
怕他認出我。
我掩了掩覆面的珠飾,低頭撥弄起懷中的琵琶。
遙遙看去,裴祗和韋冷玉並案跽坐,真可謂金風玉露。
在座的不止我一人這麼想。
他們約莫是裴祗在洛陽新結識的友人,對他的過往渾然不知。
自然也未曾聽過長安城中,秦昭郡主杜允風之名。
「裴兄和韋娘子如此兩廂情好,想來是自幼相識,青梅竹馬了?」
聞言我手下一頓,屋內氣氛也有所阻滯。
韋冷玉淺笑一聲,坦然道:
「非也非也,從前我和裴郎有小人從中作梗,如今算是好事多磨。」
她的回答勾得一行人好奇。
「難不成裴兄還曾被人戀慕痴纏過?」
裴祗聞言有一瞬出神。
時間過了很久。
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此問時,他放下酒杯,緩緩開口:
「痴纏說不上,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嬌小姐。」
我卻恍惚起來,手下力道也失了準。
「錚」地一聲,琵琶弦斷。
原本繃緊的粗蠶絲失了力,狠狠地彈在我的指腹上。
鮮血淋漓。
閣中娘子們常常打趣說,「曲有誤,周郎顧」。
這卻是我現在最不希望看到的場面。
眾人探究地望向紗帳後。
韋冷玉面上帶著和煦的笑,聲音卻發冷:
「婢子毛躁,該好生調教才是。」
從前都是她奉承遷就著我,如今我們之間隔了一道名為「權勢」的天塹。
不可跨越。
我低頭悶聲道:
「奴驚擾了貴人,這就去換了人來。」
我抱起琵琶起身就要走。
「且慢。
「轉身,讓我看看你的臉。」
是裴祗。
他的清泠嗓音,仿佛帶了幾分顫抖。
2
我渾身力氣好似被抽幹了似的,進退不得。
恰逢閣中主事的芸娘從廊下走過,進門打破了屋內的僵持。
「貴人勿怪,樂娘不懂規矩,奴再給您挑個好的來。」
說罷眼神衝我示意:
「還不快去換康娘子來?」
「是。」
我頭也不回地逃了出去,跑到供樂伎們休息的抱廈裡。
也不顧手上的傷,隻固執地修復著琴弦。
芸娘見我神思不屬,話也不敢說重:
「清音閣中來往都是貴人,你雖是平民之身,也切記不可衝撞他們。
「尤其今日那位裴祗裴郎,可是當朝新貴,興許以後還是韋丞相的東床,他身旁就是韋丞相最疼愛的幼女……」
倒是勞煩旁人介紹。
裴祗和韋冷玉,恐怕這世上沒人比我更熟悉這兩個人。
一個是我曾經的「愛侶」。
一個是我自小的「至交」。
隻是不知何時,他們竟走到了一起。
難道真如韋冷玉所說的,我才是他們中間的絆腳石麼?
我竟不知,他們相識是在我之前。
是什麼時候第一次見到裴祗的呢?
那年三月三,上巳節,去買胭脂的路上,我遇見了裴祗。
樂善堂的伙計拿著家什,不耐煩地驅趕著他:
「去去去,沒錢還來看什麼病,誰聽過赊賬買藥的!」
一旁的中年婦人同裴祗眉眼相似,隻是病容哀戚,恹恹哭訴:
「兒啊,娘不成了,約莫著要去尋你父親了。」
裴祗幼年失祜,還沒來得及取得功名,為寡母遮風擋雨,站在藥堂門前,茫然又頹喪。
好生可憐。
我命丫鬟將買胭脂的五百兩遞給他,問他夠不夠,願不願意跟我走。
就這樣,裴祗住進了杜家。
長安城裡人人都傳,杜太傅家的秦昭郡主養了個十分俊俏的面首。
我並未澄清,因為我真想養他。
太上皇登基已過甲子一循,甫將皇位禪讓給從前的太子,當今的皇帝。
哪怕是親父子之間,皇權的過渡也絕不會風平浪靜。
太上皇不願放權,皇帝又急於掌事。
皇權爭鬥的飓風將一道道聖旨吹落在長安的高門大戶裡,波及了朝堂父兄的宦海浮沉,閨閣兒女的婚配嫁娶。
我自幼尊貴任性慣了,不願盲婚啞嫁,像個物件一樣從杜家被送到另一個牢籠。
不如先放個合眼緣的在家裡,方便日後招贅。
3
兩年後,秋闱放榜的前一天。
爹爹作為主考官,已經月餘不曾歸家,母親記掛得很,我陪她去佛堂靜心。
從房中出來,隻見天邊的雲黑壓壓地滾著雷,可悶悶的也不見一滴雨。
烏鴉成群結隊,在屋頂聒噪盤旋。
煩躁之餘,我心中隱隱覺得不安。
果然,半部金剛經尚未抄完,一群披堅執銳的金吾衛衝進府裡,帶走了娘親和兄嫂。
而我和侄子懷英在混亂之中被人打暈。
再醒來是在城西的一間破舊民房裡。
守門的是個蒙面刀疤臉,他說有人花了大價錢,留我和懷英一命。
「杜家敗了,你頂著這張臉也不宜再留在長安。
「若想謀生,就去洛陽清音閣,閣主是我的舊相識,提我名號定會給你口飯吃。」
我默了默,點頭稱好。
還有什麼拒絕的餘地呢?喪家孤女,帶著個半大孩子。
我可以去S,但懷英不行。
得了新的戶帖和路引,刀疤臉安排我們五日後離開長安。
……
杜家滿門被斬首的那日,那場攢了許久的大雨終於傾盆而下。
鬧市口,冰冷的秋雨將溫熱的血水一滴一滴砸進泥土,我的眼底也被染得一片猩紅。
耳邊是好事者的竊竊低語。
「聽說這杜太傅是科場舞弊之罪?」
「誰知道呢,不過他家女兒和孫子都在獄中暴斃了。多可憐,白發人送黑發人,S到臨頭了還要多受一重罪。」
「噫,就是他那女兒不守婦道,養個面首在家裡。不過那男子也是今年科考,還中了探花呢…」
我捏緊了拳頭,指甲在手心斷開,血流了許多也不未察覺。
恍然看見高臺上,那個站在監斬官身旁的白色人影,裴祗。
……
暴雨將連日的陰穢衝刷得幹幹淨淨。
難得晴好的天,我戴著幕籬,順著人流,消失在啟夏門,從此長安城再無杜允風。
而神都洛陽,多了一個一曲萬金的琵琶姬。
一晃三年。
半年前太上皇崩逝,皇帝隨即就遷都洛陽,這對皇家父子的嫌隙,可見一斑。
長安城中的一切都成了過往。
如今,裴祗是朝中新貴高門婿,而我隻是喪家孤女琵琶婢。
當年新科放榜,他高中探花,春風得意。
而韋冷玉的父親韋束,也仗著太上皇欽點輔國的名分,愈發青雲直上。
即便當年我再天真,也知道杜家一朝覆滅,背後少不了他的手筆。
原來,裴祗竟和他的女兒將成好事。
也好,如今他們的身份也算登對,說不上誰攀附誰。
4
戌時半,我離了清音閣歸家。
不防驟雨來襲,手中的油紙傘給沤了個洞。
我縮在廊下躲雨,心裡暗道著晦氣,不知這電閃雷鳴的天氣,懷英獨自在家會不會害怕。
油燈劃開夜幕,一輛馬車轆轆駛來停在我身側。
墨色轎簾掀開一半,探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溫潤如玉。
「上來。」
裴祗的聲音驀然響起。
我壓了壓嗓子。
「奴謝過郎君,隻是衣裙狼狽,不便同乘,還請郎君先行。」
「隻送你出敦化Ţű̂₍坊我便歸家,未婚妻子還在家中等我,你莫要再多嘴耽擱時辰了。」
他的嗓音比秋日夜雨還要清泠,唯獨在念及「未婚妻子」時多了幾分繾綣。
原來,他現下又陪著韋冷玉住在韋家的宅子裡。
贅婿也成癮麼?
我沒再回應,攏了攏襦衫,一言不發地向雨中走去。
默了幾息,身後裴祗的怒意也同滾滾驚雷一般。
「杜允風!
「你還要躲到什麼時候?」
唔,這麼快就被認出來了麼。
我猶自嘴硬:
「郎君怕是錯認了人,杜允風三年前便S了。」
裴祗罕見地失去了端方涵養,探身鑽出馬車,一把大傘向我傾來,割斷了天地間雨水串成的珠簾。
「你還要躲到什麼時候?
「當年我去天牢看過那具暴斃的女屍…這些年,我四處尋你,你究竟去了哪裡?
「為何不來找我?」
我緩緩垂下頭,原來他竟最先問這些。
「都說大人如今是朝中新貴頗得上意,我一個沒名沒姓的罪臣之女,不敢攀附。」
頓了頓,我沉聲繼續,「還未賀大人美眷在側,新婚燕好。」
沉默一瞬,裴祗軟下神情像是要剖白:
「並非是你想的……」
恰逢風鈴聲動。
又是一輛馬車駛來,兩驅並駕,將本就不寬敞的街巷堵得結實。
也將裴祗餘下的話堵在喉嚨裡。
「裴郎,我在家等了許久不見你院裡亮燈,便親自來尋……
「嗯?這位是?」
韋冷玉珠翠圍繞,穿著我從前最愛的桃紅灑金襦裙,也點了我慣常用的海棠花鈿。
乍一看倒是同我從前的裝束有些相像,愈發襯得我現下寒酸。
隻是我垂著頭,夜雨襯得燈火愈發朦朧,她看不清我的臉。
裴祗又將傘往下壓了壓,徹底擋住我。
「不過是萍水相逢,見她可憐罷了。」
韋冷玉大度地笑了笑,語氣裡帶著試探:
「既如此,不如帶回家去,先做個婢女,等我們成親了再抬了姨娘?」
我隻覺得血液一絲絲被凍結。
「你想多了,我心中隻有一人。
「雨夜天寒,莫要任性,快家去吧。」
裴祗耐著性子安慰,這答案讓韋冷玉十分滿意,也大著膽子撒起嬌來:
「不嘛,我要你陪我。」
「好。」
說罷裴祗將雨傘往我懷裡一送,轉身上了馬車。
「裴郎……」韋冷玉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