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木棍戳著鐵盆裡燃燒的紙,羞赧:「那時沒有錢了,隻能將他潦草下葬。」
土坡上的木板因著風雨腐蝕而破破爛爛的,歪歪扭扭地寫著【周晚之墓】。
大人彎腰瞧了瞧,我也不知他為何看一個無名少年的墓,要如此仔細。
然後不知意味地幽幽道:「哦,看來本官……他S了有一陣了。」
「嗯,還在的話,也有我這麼大了。」
他指正我:「他比你大。」
我瞪大眼睛:「大人怎麼知道?」
「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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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悶頭開始擺弄黃紙錢,漫天黃紙,我想應當稱得上「虔誠」。
「菩薩保佑,周晚下輩子要生在富貴人家。」
大人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莫名:「你與他萍水相逢不過數日,何必做到這種地步?更何況——」
他斟酌道:「他隻是一個來歷不明的草民。」
我拍拍手站起來,回憶漫上心頭。
「大人,我知道這世道便是如此。
「窮人S後,沒有墓碑,沒有棺材,到頭來終將被野狗分食。
「我的爹娘便是這樣,我幼時他們便餓S了,我隻知道他們被野狗吃了。到最後,連骨頭都找不見,家裡又窮,衣冠冢也立不了。
「現在我長大了,我不會讓周晚也落得這般田地的。」
我回頭看著青年,這張肖似周晚的臉總讓我晃神。
我眼眶有些湿潤,微笑。
「我想讓他知道,這世上,還有個人,一直在惦念著他。」
深黑色的眸子微動。
雨絲飄搖了大半日,終於停了下來,城邊垂柳飄絮。
悠闲日子沒過幾日,噩耗便傳來。
陳家人被劫獄了。
6
大理寺派人來接我走,說是顧大人的吩咐,陳家如今逃竄,我的住處不安全。
大理寺少卿,原來姓顧。
我問帶我走的侍衛:「陳家犯的事究竟有多大?區區商賈,竟然讓大理寺如此警惕嗎?」
侍衛是個少年,一臉「你不懂」的表情。
「姑娘,這事陳家不過是小角色,大人是想用陳家人引出朝中反臣,故意放走陳家人的。」
這些事,我便理不明白了。
「那大人會有事嗎?」
少年拍著胸脯:「我可是大人的得力手下,有我在,準保他們動不了殿……啊呸,大人的一根毫毛!」
我被安排在一處景色雅致的廂院中,似乎是顧大人購置的宅子。
臥房的燈燭亮了一夜。
我借著燭光,盯著牆上的一幅字發呆。
這字筆力遒勁,字形端正,即便當成畫看,也是好看的。
帛布有些發舊,應當是幾年前所作。
落款帶著年輕人恣意的筆鋒:
【顧晚庭。】
出神間,門聲響,有人不輕不重地敲了兩下門。
是顧晚庭。
「還沒休息,住著不習慣?」
我抿了抿唇。
「大人,陳家會去報復周晚嗎?」
顧晚庭揚眉,讓我坐下,也順勢坐在我對面:「為什麼這樣問?」
「周晚的墓就在我家附近,陳家人都知道我在意他,也許他們不能教訓我,就毀了他的墓碑出氣。」
他按住坐立不安的我。
「不會,他們的目標,是我。
「陳家貪汙的罪證都出自我手,你也是我找來的證人。他們隻會想盡辦法毀了我在意的人,讓我繳械投降。」
「我……是大人很在意的人?」
「嗯。」
我還想說什麼,想問他,你真的不是周晚嗎,為什麼又知道這麼多關於周晚的事情,為什麼會說,記得我。
今日那少年卻風風火火地把門一推:「殿下,『大魚』的消息有了——你怎麼!」
他與我大眼瞪小眼,捂住嘴。
顧晚庭揉揉眉心,斥他:「玉笛,出去。」
少年逃也似的往外跑。
顧大人這麼忙,我滿肚子的疑慮自然也沒時間消除。
隻得暫時作罷。
7
在廂院裡的日子並不無趣。
顧晚庭怕我無聊,下值時會給我帶些小玩意,像哄孩子一樣。
我一面覺得堂皇,一面又有些開心。
大抵是因為他這張臉和周晚一模一樣,他對我好時,就如同周晚在對我好,讓我偶爾滋生出,他還活著的錯覺。
有時我難免也懷疑,顧晚庭就是周晚。
借著吃飯的空當旁敲側擊:「我有個朋友,身中無解之蠱,還能活嗎?」
顧晚庭給我夾了一筷子魚:「節哀。」
……
換季,院裡有好幾個丫頭都沒撐住,染上了風寒。
我也覺得鼻子有些堵塞。
玉笛去請郎中來,我就在臥房休息。
昏沉中,好像聽見他與人對話的聲音。
那人說:「換個郎中,李大夫不行。」
少年不解:「怎麼不行,李大夫是熟人,醫術您知道的。」
「她……」我沒聽清。
後面又說了什麼,我便沒意識了。
再醒來時已是幾個時辰之後,郎中剛來。
我若有所思地看著玉笛忙活煎藥的背影,抿著唇不說話。
8
玉笛從城外淘來一壇好酒,說是農戶自家釀的,陳年酒,很香。
我沒喝過酒,隨著他貪杯,顧晚庭回來時,兩個人都醉醺醺的。
玉笛睡倒在我身上,我趴在桌上。
顧晚庭皺著眉把玉笛掀開,抱起我。
我頭昏腦漲,聽見有個人似乎無奈地對我道:「你同他比什麼酒量?這小子的肚子是無底洞。」
我嘟嘟囔囔:「沒有比。」
定睛看清是周晚的臉,鼻子一酸。
「你可算願意來我夢裡看我一眼了,這些年,你都沒來過我的夢。
「是不是怪我沒照顧好你呀?」
周晚愣了愣,把我放在床上:「沒怪你。」
旁邊的丫鬟送來一盆水,他自然地拿起帕子,浸水給我擦臉。
我繼續:
「我遇見一個大人,他很像你,長得像,連氣質也像,可他不是你。
「我覺得自己很壞,因為我有時候會惡劣地想,憑什麼你不是他。
「如果你是的話就好了。那樣的話,你就是富貴人家了。周晚,下輩子生在富貴人家吧,好不好?」
「好。」
我小心地揪著他衣袋處的香囊,小心翼翼地說:「還有,下輩子別忘記我,成嗎?」
溫熱的帕子在我臉上停頓一瞬,周晚若無其事地道:「你便將他當成我吧。」
我固執地說。
「你要答應我。」
他挪開帕子,過了許久,我以為他走了。
青年的手指描摹著我臉的輪廓,動作那麼輕,像羽毛拂過臉上。
「十一,你喜歡周晚嗎?」
「喜歡。」
「有多喜歡?」
我想了想:「喜歡到,不會再喜歡別人了。」
周晚笑得好像嘆息。
等我快要睡著,他溫涼柔軟的唇克制地、極輕地觸了一下我的額頭。
「十一,你不知道。」
他自嘲道。
「我竟然在嫉妒從前的自己。」
青年離開的腳步也很輕。
不知多久,臥房徹底安靜。
鋪蓋是新換過的,剛曬過的被子,是暖融融的太陽氣味。
不像我剛來那日,臥房中男人的清冽氣息叫我無所適從。
我在黑暗中慢慢睜開眼。
其實我的酒量出奇地好,比玉笛還要好。
可是為什麼,清醒的人,連淚意都會被無限放大。
眼角緩慢滑下一顆淚珠。
我知道不是夢的,周晚。
又或者,我該叫你顧晚庭嗎?
9
我開始纏著玉笛,問他一切有關於顧晚庭的事情。
為什麼會渾身是傷地出現在河邊?
為什麼會身中蠱毒卻又活了下來?
你為什麼稱他殿下?
……
這些,我都想知道。
這些年,他過得怎麼樣?
我旁敲側擊地問,裝作是對顧晚庭很感興趣的模樣。
玉笛以為我芳心暗許,告訴我許多事情。
比如,他家大人年少成名,一早便是京城有名的大理寺少卿。
為了辦一宗疑難案件,還消失過一年。
玉笛誇張地說:「那時候我還是毛頭小孩兒呢,大人渾身是血地被送回府上,嚇得我哭了三天三夜,好在救回來了。」
「也是那次,大人帶回來了重要證據,又暗中收集了幾年,才定了陳家的罪,發現後頭還有個『大魚』。」
少年得意道:「十一姑娘,怎麼樣,我家大人很厲害吧?」
年少成名的大理少卿。
怪不得,他看起來氣度不凡。
我有些澀然地看著別處。
「嗯,很厲害。」
「還有什麼嗎?」
少年抓耳撓腮地想了想,有些同情地看著我:「對了,十一姑娘,我家大人對婚姻之事實在不上心,多少高門貴女都在他這栽了跟頭。不是我打擊你,你還是別抱多大希望了。」
我耷拉著腦袋:「哦。」
讓高門貴女吃癟的顧大人板著臉從遠處飛來一個石子,精確無誤地砸在玉笛腦袋上。
「啊!誰!」
那人一身官服,慢條斯理走近。
「管不住嘴就讓嬤嬤給你縫上。」
玉笛委屈巴巴地找嬤嬤要糕點去了。
我局促地也要走。
顧晚庭拉住我的胳膊。
其實沒用多少力道,隻是我不知如何面對他,總是想跑。
「你最近總在躲我。」
「我沒有。」
「十一,你騙人的時候眼睛會往旁邊看。」
情急之下,我磕巴道:「我,我看上你了,玉笛說你很難追,我這才,打,打退堂鼓。」
青年始料未及地怔忪,我趕緊跑開。
臥房的窗戶又被人輕而易舉地打開。
他微微蹙眉。
「犯什麼事了,寧可騙我也要——」
「誰騙你了,我以前喜歡周晚,但現在看上你了,不成嗎?」
那人復雜地看我許久,直到我背後都冒出來虛汗。
「真的呀,我,我騙你做什麼?」
他松開蹙起的眉,嘴角一勾。
「哦,十一長大了。」
「……」我本也就比你小兩歲罷了。
害得我臉紅心跳了一整天。
日子卻沒安分太久。
玉笛難得愁眉苦臉。
「本來都快抓住了,真是氣S我了!現在好了,大魚跑了,又不知要去哪作惡!」
顧晚庭讓他耐心些:「煩就去抄幾張佛經,別在這發脾氣。」
「殿下!」
玉笛已經肆無忌憚地當著我的面喊他殿下了。
這是我們放在明面上的秘密。
他不說,我也不問,左右顧晚庭足夠信任我。
我走上去。
「為什麼讓他跑了?」
玉笛氣呼呼地:「少了隊人馬。」
「為何?」
顧晚庭打斷:「玉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