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碎瑩白果肉,唇齒間,甜膩的汁水橫溢。
想到這,我忍不住舔了舔唇,揪著他衣襟前的金線龍紋,小聲說:
「好呀,就是太貴了……」
荔枝從千裡之外的嶺南送過來,就算是快馬加鞭,也要至少晝夜輪替地跑上兩天。
驛使策馬飛馳,揚起陣陣紅塵,行人夾道避讓,無一不知,無一不曉。
他笑得開懷:「喜歡就吃。」
我有些隱憂,問道:
「御史臺會不會罵你是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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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思索片刻:「就昏聩這一次,罵便罵吧。」
「好!」
他們罵過沈宴,就不會再罵我了。
16
我生了一雙兒女。
男孩叫沈承胤。
女孩叫沈夢瑤。
沈宴很愛他們。
但他說,再也不讓我生了。
17
晚秋,下暴雨。
半邊陰沉天空被閃電撕亮,接著是沉悶雷聲轟鳴。
下午合眼小憩時,我做了一場不好的噩夢。
夢裡,也是這樣的大雨。
四周屍橫滿地,鮮血蜿蜒流淌,匯入雱溪流。
沈宴提著劍在S人。
我看不清對面那人的臉,隻聽到他一直在求饒。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沈宴厲聲逼問:
「陳羨,朕隻問你一個問題,當年你為何要構陷自己的恩師?
「當年你在翰林院仕途不順,是祝首輔舉薦,說你身負才學可堪重用,讓你平步青雲,可你為何要造祝氏謀逆的假證!」
陳羨,好耳熟的名字。
那人隻跪在地上求饒,眼淚和雨水混雜在一起。
沈宴S了他,一劍斃命。
長劍上血跡被雨水衝刷,向下滴答。
他突然卸掉了所有力氣,扔下劍,頹廢地坐到地上。
我嚇得驚醒。
我怎麼也不敢相信,我待人寬厚溫和的夫君會S人。
沈宴今日出宮辦了一些事情,晚上才回來。
他洗了手,但手仍然是冰的、冷的,還沾著淡淡的血腥味。
我不讓他抱孩子。
他抱著我。
我趴在他胸口,聲音悶悶的。
「你今日出宮幹什麼去了?」
「沒什麼的,月瑤。」
「我下午睡覺時候,夢見你S人了。」我窮追不舍。
他沉默片刻。
「確實,今日處決了一個貪官。」
「是叫陳羨,對嗎?」
「……別管了,月瑤。」
他替我掖好被子。
「睡吧,我在呢。」
可我頭痛欲裂,一點睡意都沒有,睜著眼睛,等天光。
18
最近我頭痛得越來越厲害了。
隱隱有些畫面,在腦中呼之欲出,可就像微弱的火星,剛閃過,轉瞬就熄滅。
我努力想記起以前的東西,可我每次問起,沈宴總是顧左右而言他,似乎在刻意隱瞞些什麼。
冊封大典將近了。
還記得當年我們在院子裡納涼。
沈宴說,我嫁他時,都沒有辦過一場婚宴,所以,他要補給我一場隆重的儀式。
……
婚書紅色布絹上,留著我們的字跡。
「翠眉偕老應難比,效鸞鳳,鎮日於飛。惟願千秋萬萬歲,永同歡。」
「此證:沈宴、祝月瑤」
時間是六年前。
……
冊封那日,鍾鼓齊鳴,乾坤分明。
帝後攜手登高臺。
十二冕旒,玄衣纁裳。
雲鬢花顏,翟衣鳳冠。
絢麗璀璨的煙火一輪輪綻放。
我們在百官萬眾的慶賀聲中,拜天地,立誓言。
婚房內,紅燭搖晃。
蓋頭被掀開時,他紅了眼眶。
他說,月瑤,我等這一天很久了。
我們對飲合卺酒。
我牽唇笑了笑,問他:
「沈宴,我好看嗎?」
「當然。」
話音落,他的笑容凝滯在臉上。
「月瑤,你怎麼了?」
鼻孔裡,滴出暗紅色血液。
啪嗒、啪嗒……
他朝門外大喊:
「怎麼會這樣!叫太醫來!」
我伸手攔住他:
「沒用的……」
還未說完,一口血從喉間湧出。
「怎麼會這樣,是誰在酒裡下了毒!」
「是我自己啊。」我苦澀一笑。
毒性發作,五髒六腑像要被絞碎揉爛一般。
「祝月瑤,你為什麼要給自己下毒!」
「因為我,想起來……自己是誰了。
「我想起來,六年前的這個日子,你我原定成婚的日子……我的全家,七十三口人,被冤S了,他們S在菜市口斷頭臺。」
記憶不斷在眼前閃過。
靜隱寺的預言、仁義一生S於詔獄的父親、雍容和氣的母親、不滿六歲便沒為奴籍的小妹妹,還有被江妧摔S的小貓阿花……
記憶太痛苦太沉重了,我沒有勇氣忘掉過去重新開始。
「沈宴,我恨S你了。」
他無措地抱著我,渾身顫抖。
「祝月瑤,你恨我,為什麼不S了我,為什麼……我們的孩子是太子,你為什麼不S我……」
血液不受控制地湧出。
「我恨你從小與我青梅竹馬,恨你父親聽信讒言錯S我全家,恨你在S牢裡救下我……」
大紅喜袍上,瑰麗的血花綻開。
我頓了頓,垂眸。
「可是我……我更恨我自己。
「恨我自己還愛你,一個S父仇人的兒子,恨我自己失憶了什麼都想不起來,卻還記得你名字……
「沈宴,上天憑什麼要這麼對我啊……」
眼前世界在無規則地搖晃、扭曲,意識逐漸渙散。
直到最後一絲光也徹底熄滅。
他大聲的呼喊和痛苦的啜泣的聲音逐漸消弱,終於解脫。
太苦了。
我先走一步。
【番外 1-沈宴的結尾】
1
景明二年,皇後薨。
皇帝大悲,輟朝十日。
此後,沈宴推掉了所有選納的奏疏,獨守空宮。
他把兩個孩子帶在身邊親自教養。
瑤華宮安安靜靜矗立在那,每日都有人來清掃。
他常常去睹物思人。
「愛別離,求不得,怨憎對,大愛大恨,糾纏不清,最後陰陽兩隔,終成遺憾。」
他和祝月瑤。
究竟是,從哪一步走錯的。
2
當年,首輔謀逆,皇帝震怒,朝野風雨欲來。
沈宴跪在朝堂之上,求皇帝明察。
「你是什麼意思!」
皇帝抄起砚臺砸在他身上。
「你在懷疑朕?還是覺得朕昏聩,應該早些退位給你?
「為了一個女人便荒謬如此,你到底配不配當這個太子!」
皇帝老了,變得易怒、多疑,他見不得最重視的嫡長子忤逆自己。
沈宴一點辦法也沒有。
在江氏和陳羨的煽風點火下,皇帝的決定很快就下來了。
祝氏,抄家,夷三族。
上一刻還在繡嫁衣的祝月瑤,轉頭就被丟入了S牢。
行刑那天是他們原定的婚期。
沈宴跪在宣德門外,隻求父皇留她一具全屍。
眾人面前,皇帝叫人打了他三十棍。
痛到,豆大的汗珠摔在地上。
他一聲沒哼。
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士大夫。
萬人之上的太子,當眾受刑,背後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隻為換來見她最後一面的機會。
最後,皇帝拗不過他,冷著臉同意了。
他們的最後一面。
監牢裡,祝月瑤臉色慘敗地頹坐在地上。
她笑得牽強。
「沈宴,我不怕S。
「我的家人在下面等我。
「你會幫我父親沉冤昭雪的對嗎?」
他怎麼忍心看著愛人S在自己眼前,還是含冤而S。
3
當祝月瑤在陌生房間醒來時,她明白了一切。
沈宴冒險偷換了毒酒,把她救下來了。
可是她已經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留戀了。
她對沈宴冷言冷語。
江妧懷孕,祝月瑤猜到了他的企圖,對著他反手就是一巴掌。
她咬牙切齒:
「沈宴,你已經有孩子了。
「你想讓我生的孩子借江妧名義養在東宮,你讓我覺得惡心。」
東宮裡,沈宴獨自癱坐在地上,頹廢地醉酒。
黑夜被無限拉長,暗淡冰冷的月光照在他身上。
他抱著膝頭無助地抽噎:
「母後,怎麼辦,你不在了,月瑤她也討厭我了,母後,我該怎麼辦……」
一覺醒後,天光大亮。
他又要拾起面具,做回人前端方持重、喜怒不形於色的太子,忍著惡心,做江妧名義上的夫君。
面具戴久了,深深地嵌進血肉,無論怎麼撕扯,扯到血肉模糊,也沒法完全剝開。
這樣的代價,沉重到讓人喘不過氣來,直至靈魂都被熬幹,人也變成一具行屍走肉。
這是個永遠無解的S局,她的心從一開始就已經冷掉了。
明明,他看到了兩個人沒有結局的結局。
可他還是抱著一絲殘存的希望,想把她的心焐熱。
像是溺水之人在掙扎,抓住希望浮出水面得以片刻喘息,但很快就會被絕望裹挾,拉入幽深無底的漩渦。
向下,再向下,徹底窒息。
【番外 2-舊事】
1
太子沈宴光風霽月。
他是個合格的儲君,面上謙遜溫和,實則多智近妖。
生母早逝,他的太子之位並不穩固。在這深宮裡,兄弟相爭,波詭雲譎,明刀暗箭,若是沒有些籌謀,隻靠他父皇的憐憫,他是活不下來的。
他溫和的表面下,有野心在韜光養晦。
他唯一的軟肋就是,祝月瑤。
他隻愛她一個人。
他也隻想要她一個人。
一直都是,到S都是。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
2
祝月瑤及笄後,皇帝給他們賜婚。
她進宮見他。
她把雙手背在身後,故作神秘道:
「沈宴哥哥,我帶了東西給你吃哦~」
沈宴問:
「什麼啊?」
她狡黠地眨眨眼,起了點壞心思。
橫豎,他已經是她的人了。
不如,嘿嘿……
她要他把眼睛閉上。
「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快點快點!」
沈宴乖乖依言照做。
她踮腳夠到了他的唇,柔軟一觸即離。
沈宴登時臉紅得滴血。
罪魁禍首還在一邊咯咯直笑,直到他眼神危險,呼吸逐漸粗重,她才後知後覺……玩大發了。
正準備提裙跑路,突然就被一把撈過,扣住手腕舉過頭頂,頂在一旁的假山石壁上。
「沈宴哥哥,我……」
沈宴嗓音嘶啞,眸光暗湧,俯身湊近。
「月瑤……」
她忙迭聲求饒:
「我錯了,真不敢了,真不敢了,啊嗚——」
……
晚了。
被罰了。
兩人從假山裡走出來時,臉都像被燙熟了一樣。
祝月瑤怄氣地快步走在前面,沈宴追在後面哄他的小姑娘。
那時的他們,怎麼也想不到。
這會是他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虔誠地擁吻。
……
【番外 3】
十年彈指一揮間。
沈宴操勞過度,憂思過重,痼疾難愈,回天乏術。
禮部開始籌備喪儀。
有天睡覺醒來,他的身體情況忽然好了起來。
他笑著對人說,他夢見祝月瑤了。
太醫暗自垂淚,陛下怕是回光返照,大限將至。
可他依舊很高興,開心得滿面紅光,對著空氣自言自語。
「月瑤……我夢見你了,我夢見你了……」
當夜,在一片哀慟的哭聲中,沈宴笑容平和地閉上了眼。
景明十二年, 皇帝駕崩。
他看著自己從肉體中脫離出來,飄蕩在空中。
周遭一片霧光混沌。
時序輪轉,歲月倒流。
神佛聽見了他的禱告,把他送回到十七歲的祝月瑤身邊。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這是他當年成婚前親手為她布置的寢宮。
而她坐在妝鏡臺前,對著鏡子往頭上簪花。
旁邊的侍女們嬉笑著。
「太子妃娘娘戴什麼都好看。」
這一次,沒有奸人勾陷,沒有滿門抄斬。
她不是他的外室,她是他的妻。
他三書六禮,明媒正娶的妻子,他們拜天地, 立誓言。
他喉嚨發酸。
這是他做過無數次的夢。
西窗描眉,賭書潑茶。
伉儷情深, 白首不離。
他試探著向她走去。
一步、兩步, 最後開始飛快地跑起來。
「月瑤……」
她聽見聲音,起身回頭,怔怔地看著他, 又疑惑地揪了揪他的小辮子。
「沈宴,真的是你嗎?」
「你怎麼突然變得這麼老了?」
沈宴的長生辮, 隻有她一個人可以碰。
她走後, 沒人再碰他的小辮子了。
他過度思念,日夜積勞, 年紀輕輕,華發早生。
縱使相逢應不識, 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 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他抱住她, 嗚嗚咽咽:「月瑤……」
他在哭,在發抖,大顆大顆灼熱的眼淚在她肩上洇開。
「哎哎,你哭什麼……」
沈宴從沒在她面前掉過眼淚,搞得她一時有些驚慌失措。
她學著往常沈宴哄她的辦法, 輕輕在他背上拍拍,安慰道:
「別哭啊,我又不會因為你變老了不要你。
「好吧好吧, 想哭就哭吧,反正是在家裡……到外面就不許哭了啊, 堂堂太子哭鼻子, 說出去會讓人笑話的。」
他緊緊擁著她,泣不成聲。
「這裡是我們的家……是我們的家……」
「嗯啊,」她笑得眉眼彎起,「我們的家。」
若有執念, S生不休。
命運輪回。
祝月瑤和沈宴,就這樣,再一次擁抱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