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爹進山打獵,回來的隻有一些沾滿血的衣服碎片。
娘一病三年,終於在五天前丟下八歲的我走了。
我成了無人可依的孤女。
村裡的潑皮說我爹早就將我賣給了他家,二叔二嬸想把我賣給人牙子。
我把身上唯一的一文錢給了人牙子,跪在她面前:「嬸,我不要錢,隻求您將我賣個好人家。」
1
牛車上滿滿當當地擠了十個小孩,有被親爹親娘賣的,也有沒爹沒娘被親戚賣的。
我是唯一一個自己賣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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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才的兒子李文樂是個大孝子,一邊照顧生病的爹一邊還跟著識字。在上個月成了孤兒後被他大伯賣了,聽說因為識字,還賣了五兩銀子的大價錢。
此刻那李文樂窩在牛車的一角,眼神空洞,看樣子是還沒想明白親大伯為什麼要賣了他。
牛車一陣顛簸,一個白面饅頭從李文樂身上滾下來,旁邊的李田生撿起便往自己嘴裡塞。
我一把拽住李田生:「還給他!」
大家都是被賣的,沒必要誰欺負誰!
2
府城的文家是名門望族,家大業大,連下人住的地方都比我們裡長家的房子好。
學了幾天規矩後,我被分到了大小姐的屋裡做三等丫頭,還改了名字叫臘梅。
每天隻需要負責將外圍的庭院灑掃幹淨就可以。
活不多,還吃得飽穿得暖,夜裡還有暖和的棉被蓋,我真的被賣了戶好人家呢,我覺得自己做夢都在笑。
大小姐長得極美,卻常以冷豔示人,對我們這些新來的小丫頭更是鮮少露出笑顏。
但我不過是個不起眼的三等丫頭,平日裡隻負責打掃庭院,遠離主屋,倒也樂得自在。
入文府的第二個月是老夫人五十大壽。
遠嫁京城的大姑娘,如今的威毅伯爵夫人,攜公子小姐榮耀歸寧。
府內外裝飾一新,燈火輝煌,賓客絡繹不絕,歡聲笑語交織成一片,盡顯豪門盛景。
大家都到前面幫忙去了,我被留下來看守院子。
坐在院子裡的石階上,仰望藍天白雲,再聽聽從前院傳來的悠揚樂聲,我覺得如今的日子實在是很幸福。
「哐」一聲響,院門被人一腳踢開,嚇得我一個激靈站起來。
大小姐氣勢洶洶地進來,邊走邊罵:「一群馬屁精,都圍著那徐嫣然轉,京城來得就那麼了不起麼......」
氣氛不對,我站在一旁大氣不敢出。
大小姐經過我身邊時,突然停下腳步,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隨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吳媽,你看這丫頭,卷卷的頭發是不是有點像徐嫣然懷裡抱著的那隻卷毛狗?」
我的心猛地一緊,恐懼與不安瞬間湧上心頭。
「你,學個狗叫來聽!」
我跪在地上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我一直當大小姐是仙女一樣的存在,今天這仙女突然就從雲端跌落了下來。
大小姐抬起腳踢了踢我:「哎,說你呢,本小姐叫你學狗叫!」
我跪在地上,咬緊牙關,聲音雖小卻堅定:「回大小姐的話,人不能學狗叫!」
「什麼?哈?一個小丫頭也來欺負我?」
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說道:「大小姐,奴婢不敢欺負您。但我娘說過,人不能活得像個畜牲,狗是畜牲,所以奴婢不能學狗叫。」
大小姐聞言,臉色驟變,正欲發作,卻被一陣清脆的笑聲打斷。
隻見一位與大小姐年齡相仿、懷抱一隻白色卷毛小狗的姑娘走了進來,她便是京城來的表小姐徐嫣然。
「表姐,這個小丫頭雖不起眼,卻頗有些骨氣,倒是讓人刮目相看。」
表小姐微笑著說道:「既然表姐喜歡小狗,那我便將我的這隻雪兒贈予你,如何?」
大小姐的怒容瞬間轉為驚喜。
要知道這雪兒乃是從海上帶回來的,即便是京城之中的王公貴族小姐也不是輕易可得,在這府城裡更是獨一份。
3
表小姐出門帶的四個婢女中有一個得了風寒,柳媽便親自出來尋一個合眼緣的。
我卯時被人牙子從文府帶走,辰時便被柳媽從人市中撈出。
柳媽說我們有緣,而且如果小姐知道我被賣了一定也會要把我帶回去的。
昨天的表小姐今天成了我的小姐。
小姐見柳媽將我買了回去,果真是又驚又喜,嘴裡罵著那文婉如不是東西,手上卻遞給我一隻碩大的雞腿安慰我。
小姐說我喜歡笑,一笑還有兩酒窩,給我起了新的名字叫四喜。
一個月前,田妞成了臘梅;一個月後,臘梅變成了四喜。
這一天的遭遇對我來說簡直是大起大落,我那八歲的小心髒差點承受不住。
柳媽說等回到京城再教我做事,這幾天在府城我隻要陪著小姐嬉戲解悶即可。
小姐隻比我大兩歲,但小姐會玩的都是我沒見過的。
小姐遞給我精細的木制圓球,讓我嘗試著拆解開,我束手無策。
小姐從我手裡接過球:「四喜把眼睛閉上,我數到三才能睜開。」
「一、二、三,看吧。」
睜開眼,我驚呆了,剛才那個圓溜溜的木球變成眼前一堆棍棒。
我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地說:「小姐,奴婢也會變一個戲法。」
我拿出一根繩,在桌子底下鉤翻一陣,然後鄭重其事地拿到桌上來:「小姐看我變的傘。」
小姐呆愣地看著我,然後爆發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哈哈哈哈,這個翻花繩小姐我三歲就會了。」
我看看四周,繡心姐姐、雲裳姐姐、曲香姐姐都捂著嘴直樂。
大家都樂了,我也樂吧,呵呵。
4
幾天後,我們出發前往京城。
娘,您看到了嗎?我要去京城了!
京城啊,我的媽呀,那可是天子腳下呀!
我想小姐的家肯定十分富有,因為即便是下人的馬車也是我見過的最大最漂亮的馬車。
小姐找我時我便到小姐的馬車上跟她一起玩,不找我時我便跟柳媽一輛馬車,柳媽會告訴我到了京城後要注意些什麼。
到了九江府,我們改乘船隻,順流而下。
初上船時,小姐滿眼新奇,四處張望,可是第二日醒來,便開始暈船了,甚至雲裳姐姐他們幾個多少也都有些不大舒服。
隻剩自小在江邊長大的我,不僅不暈船,還會凫水呢,不禁暗自慶幸。
幾日過後,小姐終於有精神到甲板上來了。
此刻,江風輕拂,帶著幾分涼爽與清新,吹散了連日來的沉悶與不適。我到後廚,幫著曲香姐姐將剛釣上來的兩條大魚做成蔥香椒鹽魚鲞端上來,小姐胃口大開。
「小四喜,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竟有這手藝,本來還想到京城後把你做成四喜丸子送人呢,現在看來可以留下來了。」
我目瞪口呆,看到曲香姐姐掩嘴偷笑,才確定小姐是在逗我。
船隻再行得七日,便能抵達風景如畫的揚州,屆時我們將於揚州碼頭登岸,想必馬車已早早候在那裡了。
夜幕低垂,一輪皎潔的圓月懸掛天際,灑下銀輝萬縷。
小姐雅興大發,要求四位姐姐各誦一首與月相關的古詩,以添月色之美。
雲裳姐姐:「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繡心姐姐:「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曲香姐姐:「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細珠姐姐:「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你們!」
小姐把手裡的花生一丟,生氣地站起來:「四年了,你們怎麼還是這幾句?」
四個姐姐低頭不語。
「四喜,你會古詩嗎?」
「小姐,奴婢雖沒念過書,但也是會背古詩的。」
在小姐和四個姐姐期盼的眼神下,我緩緩背出我僅會的一句古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5
是夜,夜涼如水,我剛剛入睡,便被一陣急促的劃槳聲驚醒。
我猛地衝出船艙,望向船尾,隻見四艘小船如同鬼魅般迅速逼近我們的客船。
在村裡時就聽說長江上有一群臭名昭著的「水鬼」,專以劫持過往商船為生,村中二狗子的爹便是在多年前遭此厄運。
心中一凜,我立刻轉身跑回船艙,急促地喚醒柳媽。
護衛們聞訊而動,迅速集結於一樓甲板,準備迎戰。
女眷們在驚恐中紛紛向船的上層避難。
我守在樓梯口,看到小姐在雲裳等幾位貼身丫鬟的簇擁下,臉色蒼白,腳步踉跄地向上奔逃。
我低聲呼喚,小姐猛地停步,愣了一下,帶著雲裳姐姐向我靠近,其餘人則繼續向上。
伯爵府的護衛顯然對「水鬼」的戰術毫無準備,火光中,水鬼們手持利刃與火把,勢如破竹般逼近二樓。
我迅速拉著小姐和雲裳躲進樓梯下方的陰影中,屏息以待,生怕發出一絲聲響而引來災禍。
仔細分辨,水鬼們的注意力似乎集中在了三樓,一層甲板上隻餘下幾抹微弱的火把光影搖曳。
但水鬼們是絕不會放過客船的每一個角落。
我輕輕拉起小姐的手,示意雲裳姐姐緊跟其後,我們三人悄無聲息地來到一層。
幸運的是,在一層甲板上竟然有兩塊木板,小姐和雲裳姐姐都不會凫水,隻能讓她們抱緊木板。
想想不放心,我又用旁邊的繩子將自己和小姐綁在一起。
在確認並未引起水鬼注意的情況下,我們三人小心翼翼地滑入江中。在夜色的掩護下,我們逐漸遠離了客船。
6
憑借著白日裡對附近水域的模糊記憶,我奮力向岸邊遊去。
夜裡江水湍急,每一步都顯得異常艱難,但求生的本能驅使著我們不斷向前。
不知過了多久,體力逐漸透支,我不得不放棄劃水,和小姐一起緊緊抱住木板,任由江水帶著我們隨波逐流。
終於,當第一縷曙光穿透雲層時,我們疲憊不堪地抵達了岸邊。
來不及喘氣,我們回頭看向江裡,哪裡還有我們乘坐的那艘客船的影子?
雲裳姐姐也不知被衝到哪裡去了。
一時間,我和小姐相對無言,抱頭痛哭起來。
哭累了才想起現在我們最重要的是要趕緊去報官。
離江邊不遠就有一處村莊,我和小姐穿著湿衣裳、餓著肚子去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