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大都是酷熱的夏時才有人,這些人也不怎麼和村裡人交流。
不過託他們的福,湖邊修了好些亭子。
我常和楊照溪在闲時溜去人家的亭子裡釣魚,躲雨躲太陽的工夫都省了。
但今日,楊照溪起得格外晚,雪都小了許多了,她還沒有動靜。
好不容易她起來了,卻說什麼也不願意拿起魚竿和我去湖邊。
「律安姐姐我錯了,我不該昨日胡言亂語說要去釣魚的,這天氣太冷了,我不想出去。」她穿得極其厚,像個寸步難移的石墩子似的。
「我在家給姐姐烤紅薯,等姐姐回來,一定能吃上香香甜甜的紅薯。」
我看得想笑,也不想繼續為難她:「你這麼怕冷?」
再和她說了幾句話後,我拿著東西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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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湖離我家不遠,沒走多久便到了。
湖面並未結厚冰,無數雪花落在水面,泛起層層漣漪,湖邊小道已被雪色覆蓋,我每走過一步,便能聽見自己清晰的腳步聲。
除此之外,萬籟俱寂,獨有風聲。
又走了小片刻後,我看見了往日常去的亭子。
亭角迎著風雪,未動分毫,倒是下面掛著的小鈴鐺,不停隨著風發出響聲。
我剛踏上亭子,忽然聽見一個清潤的男聲:「誰在那?」
我循著聲音找過去,原來臺階下還有一人。
他比我大幾歲,沒有孩童模樣,黑發如墨披散在後背,側臉稜角分明,鼻梁高挺,皮膚如玉,眼睛蒙著一層白色薄紗,松松散散在腦後系了一個結。
身上穿的料子很好,就是不怎麼厚實。
我回答:「我是住在這附近,來釣魚的。」
12
他語氣並不好:「這是我家修的亭子,不給外人用。」
我挑眉,並不想和他一個病人計較,拿著魚竿往亭外走。
結果剛下了臺階沒幾步,他忽然叫住我。
「外面在下雪,你不在這釣去哪?」
這人真奇怪,一會兒要一會兒不要。
而且我估計他是真眼盲,看不見除了他家門口,稍遠處還有別的亭子。
我回道:「別處也有亭子。」
他沉默了片刻,說:「小孩,你來我這裡釣,陪我說說話吧。」
他聲音很好聽,已經褪去了孩童氣,帶著少年的清潤感,隻是不那麼高興罷了。
我回頭,他已經給我讓好了一個空位。
將手中東西放下後,他問我:「小孩,雪大不大?」
我這才看清他具體的模樣。
這當真是個生得極好的少年,墨黑般的濃眉,俊秀挺巧的鼻,深邃得恰到好處的眉弓,還有泛著朱紅色的唇,即便看不見被擋住的眼睛,也是叫人一眼難忘的好看。
我愣了片刻,回:「剛剛不大,現Ṱų₀在大了。」
他顫顫巍巍伸手,說:「你是不是騙我,我都沒感覺到。」
這當然感覺不到,這亭子這麼大,即便坐在下面的臺階處,一般雪也不太能吹進來。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他往外面拉去。
他語氣慌亂,腳步也亂:「你做什麼?」
「你不是想摸摸雪嗎?」我拉著他的左手,將其攤平,掌心向上,「現在感覺到了嗎?」
他的手微微一抖,卻並未縮回去。
接著,他便露出一個好看到暈人的笑,語句顫抖:「感覺到了,感覺到了!」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快要哭出來了。
他抬起右手,在空中亂摸了一通,最後終於摸上我的頭:「你也不小呀,我以為你矮我多少呢。」
雪越發大了,我拉著他坐回亭子裡,說:「我馬上九歲了,你呢?」
他說道:「略長你四歲。」
「你也不大,都會釣魚了嗎?」
這次,我聽出了他聲音裡的開心。
「對啊,你要學學嗎?」我問。
他依然笑著,接著摘下眼前的白紗,輕聲說道:「我學不了。」
少年雙目與常人沒什麼區別,甚至更好看些,烏黑幽深,和他如水墨般的五官相得益彰,隻是沒有神採,更看不出什麼欲望。
我將上好餌,將魚竿交到他手中:
「釣魚呢,可以感受,並非一定真要看見。
「若是有魚上鉤,竿子自然會動,你當然能摸出來。
「現在雪越來越大了,你不學學釣魚,難道一人無聊嗎?」
說完,我又將懷裡的手爐交給他:「我穿得厚,你拿著。」
他修長的指尖劃過手爐繁瑣華美的紋理,接著聽話接過釣竿,問我道:「小孩,你叫什麼名字?」
「我在饒邑,見過你嗎?」
我看著平靜的湖面,說道:「叫律安,姓魏。」
他輕輕側了一下頭,似乎沒在腦中尋到,但他沒有追問,說:「我姓宋,名懷謙。」
我對這個名字極有印象。
宋家是獻國名門,還出了個宋大相國,宋懷謙更是饒邑出名的小神童。
我還小的時候,就曾聽說過他三歲能吟詩,七歲會作文。
不想今日能在這裡碰見。
13
「你愣住了,知道我對不對?」他臉上揚起和煦的笑,顯得溫柔極了。
我嗯了一聲:「聽說你很聰明。」
他失笑:「再聰明如今也就這樣了。」
「你可問過葛神醫?」我不知如何安慰,直截了當地問,「興許他有辦法呢?」
他一愣,顯然是沒想到我並未避開這個話題:「怎麼可能沒問過,毒性太烈,我這條命就是他老人家保下的。」
「不然我哪裡隻有眼睛瞎了的份。」
那當真是無計可施了。
「如今看來,保下我這條命,也並不一定是好事。
「還好,宋家並非隻有我一個男丁,沒有我,也有人能支撐門楣。」
他說這句話時,深深嘆了口氣。
「誰說的,你雖然眼睛看不見了,又不是變傻了。」我說道,「看不見就叫人讀給你聽,寫不了便說出來叫旁人替你寫。」
「而且你還能摸到,感受到對不對,說不準哪一天你好了呢?
「若是不學不記不聽,隻顧傷心難過了,就算你好了,不也成了廢物了?」
娘和我說,她剛得知自己這輩子都將不良於行時,恨不得S了我爹,然後ţū⁰再自己去S。
因為她曾是整個饒邑都羨慕的公主,而因為自己的愚蠢大意,將自己作踐成了這般。
但後來她想明白了。
人生少有一路平坦的,她落到這個地步,是年少時苦吃得太少,以至於反噬得這麼嚴重。
事已至此,難過痛苦都正常,可不能一腦門子全是這些。
若一心隻想著多痛苦多難過,她這輩子都站不起來。
她上輩子就是這般,所以害慘了我和她自己。
他轉頭看著我,嘴角掛著清淺的笑。
我正想多說幾句話安慰他時,魚竿卻動了。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宋懷謙就已經感覺到,從湖中提起了一條大魚。
「好厲害!我還沒見過這麼大的魚呢。」我幫他拉線,將活蹦亂跳的魚抱在懷裡,「你摸摸。」
他露出笑:「你怕不是在安慰我?」
但伸手摸到我懷中的大魚後,他的笑才變得真心實意。
「感覺到了吧,我之前在這湖裡釣魚都是小的,這麼久以來這條魚是我見過最大的了。」我說道,「這裡有什麼東西能放放嗎?」
我嘗試將魚放進魚簍裡,但實在放不下。
「亭子後面那戶就是我家,你拿著這個,叫他們開門拿兩個大的魚簍出來。」他來了興趣,遞給我一個環形玉佩後,就開始一個人摸索著魚餌。
「兩個?」我接過玉佩,問道。
「對啊,這條就當是你今日開導我的謝禮。」他眼眸溫和,望著我露出一笑,如春日清風。
接著轉身,繼續彎著腰,一襲素色白衣仿佛和天地融為一體。
我拿了魚簍,同他在亭子裡待到午時雪停,要走時還把我的魚竿送給了他。
他接過,同我說:「明日我也在這,你記得來。」
14
拖著魚簍回到家中時,我正巧聽見娘和一個女子的嬌俏笑聲。
娘看著我魚簍裡的大魚,驚得睜大了眼:「律安,這是你釣的?」
那女子也轉頭看著我。
她不施粉黛,卻面若朝霞映雪,眉似新月,眸含秋水,肌膚瑩白,肩若削成,實在是我從來沒見過的絕色美人。
春塵姐姐說的貴人,應該就是這位。
我紅了臉,搖頭說:「不是,是一同垂釣的哥哥送的。」
娘問道:「哪個哥哥?」
「饒邑宋家,宋懷謙。」我回。
那美人目光柔和,說道:「就是宋家那位神童,不久前被人毒瞎了眼睛的那孩子。」
娘舒了口氣,對我說:「來見你文姨。」
文姨搖頭:「殿下,我可擔不起這樣的大禮。」
聲音惶恐懇切,毫不作假。
娘搖頭,說道:
「文鳶,便是要這孩子給你磕頭,你也是擔得起的。
「我糊塗這許多年,若不是你在王宮替我撐著,怕是他早就對我動手了。
「我打心底裡,是覺得對不住你的。」
文姨回道:
「殿下對我有大恩德,做這些事情我心甘情願。
「富貴榮華本就是我想要的,所以殿下不必覺得對不起我。
「明日是殿下生辰,我怕是不能和小時候一般陪著您了,但禮物,我帶來了。」
她將手邊精致的盒子交給我,笑眯眯地和我說:「小殿下親自交給你娘吧。」
木盒花紋繁多,卻沒什麼重量。
娘眼也不眨地看著我手中的盒子,眼眶發紅。
直到我安安穩穩將東西交到她手中,她的眼淚立馬順著臉頰滑落。
「殿下,一定要收好。」文姨也聲音哽咽,「這是他們用命換來的。」
說完她起身:「我不能多逗留,否則會有人起疑,殿下和我說的話,我都記住了。」
娘哭著點頭,叫我送她。
我拉著文姨的手,忽覺她不是一般的美人,她的手心並不柔嫩,反而粗糙不已。
要走到門口時,她彎腰,低頭看著我,說道:「小殿下就送到此處吧。」
「未來山高路遠,但願我們都能得償所願。」
說完,她戴上鬥笠,披上蓑衣,翻身上馬。
駕馬的瀟灑姿態,同她說話的嬌柔模樣一點不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