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可是出什麼事了?」
奶娘忍著笑,神秘地趴在我耳邊,「咱們少爺長大了!」
我惑然不解。
奶娘低聲說了一句話,我頓時漲紅了臉,不敢去看她手裡捧著的床單。
她走後許久,我還怔忪在原地。
「怎麼傻傻的。」
周長意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正眼眸奇亮地直視著我,聲音異常溫柔。
我張了張口,終是默然搖了搖頭。
周長意今日情緒格外高漲,學也不上了,硬拉著我去蓮池邊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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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字畫均是周長意教導,筆鋒俱有他的影子。
可這當口,任憑蓮花再嬌豔,我也遲遲下不了筆。
周長意在旁邊倒是揮筆灑墨,意氣昂揚。
「琰娘,回神!」
我茫然轉過頭,周長意獻寶似的遞上一幅畫。
「送你,這算是我們定……下後的第一件禮物。」
紙是上好的澄心堂紙,我徐徐舒展畫卷,一位昳麗出塵的女子躍然紙上。
我愕然望向他。
周長意一腔柔情聚在眼眸,暖聲訴衷腸,「琰娘,我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以後我會送你更好的。
「這世間隻要是你喜愛的,就算拼盡全力我也給你取回來。」
一陣陣風拂起我的衣裙,哗哗作響,我眺目遠方,沾著水汽的天色正沉沉暗下。
奶娘回來後,轉達了大太太的意思。
要給周長意擇一個通房丫鬟。
院裡院外的丫頭們人心浮動,不乏去奶娘面前毛遂自薦的。
無人不覺這是道登天梯,是榮耀。
周長意自然也聽聞了。
「她們是瞎忙活,我自是選你。」
他耳尖血紅,臉上是明晃晃的喜氣。
原來,他也這麼想,他也認為我理應如此。
我躲在屋內給周長意縫制裡衣,他的裡衣幾乎都是我親自動手。
連素不解我的沉鬱,「姐姐像是不願跟少爺?」
我低笑著捻了捻線頭,「我們現下不都是在跟著少爺嗎?」
「不一樣啊,通房也算是半個主子了,姐姐難道不想做少爺身邊最親近的人嗎?」
我平靜地沿著線,縫上密密的針腳。
「他最親近的人隻會是他未來的妻子,妾室通房自來皆是逗悶解趣的玩意兒。」
「我不想當玩意兒。」
屋內燭火搖晃,我們兩人都沉默了。
沒過幾天,大太太喚我去正房。
秋意倚著門,揶揄道,「恭喜啊,姐姐做小伏低終是盼到了,這去時是奴才回來就要變主子了吧。」
「你胡說什麼?你就是嫉妒姐姐!」連素惱怒的臉頰發紅。
秋意剜她一眼,扭頭回屋,「嗤!隻當誰瞧不出你那點子心思,兩面三刀的狗腿子。」
「你!」
我按下憤憤的連素,勸慰她不必理會。
不過都是世間洪流中的苦命人。
5
周大太太對我的拒絕沒有過多的驚色。
「我從當初就瞧你與別人不一樣,果然通透,我倒是替長意可惜了。」
我垂目立在下首,「少爺自會有極好之人相伴,奴婢隻守好自己的位置。」
太太撫摸著手邊的木芙蓉,視線渙散,「我們女子生來便伴著苦痛,捆綁在方寸之地,與另一群女子爭搶搏命,就為男子那顆心,可他們哪有真心……到頭來鏡花水月一場空。」
她譏諷的搖了搖頭。
我仰視著這天之嬌女,聽聞她與周老爺是青梅竹馬年少夫妻,鹣鲽情深也曾羨煞旁人,可我自來到周家,在這正房裡見過周老爺的次數屈指可數。
想到後院那五房妾室,我禁不住替眼前鍾靈毓秀的女子感到惋惜。
「待長意成親後,我可許你一件事,如你想走,我放你自由。」
我才將將回到院子,周長意就收到信兒趕了過來。
「是不是我娘逼迫你?」
他喘著粗氣,脖頸因情緒激動凸起了青筋。
我緩緩牽起他的手,像小時候每一次他難過時那樣,帶著他不徐不疾漫步到蓮池邊。
周長意耐心耗盡,用力甩開我的手,「娘說你不願意!我不信,我要你親口跟我講。」
無力感蔓延至四肢八脈,我面無表情的搶斷,「是的,我不願意。」
周長意滿是不可置信,「你不願意同我好?」
「我願意,但我要你明媒正娶聘我為妻,不許納妾,此生絕不再有第二個女人,你可能做到?」
一個驚雷炸在周長意頭上,他瞠目結舌,似被我膽大包天的話給震住了。
我早知如此的點點頭,「做不到嗎?還是你也覺得我不配做你的妻子。」
許久,周長意喃喃道:「我沒想到……連你也在意這些虛名。」
他失望的悽然一笑,「我原以為琰娘你是不同的,管這世俗如何,我們彼此心意相通即可,不曾想……你隻是想要的更多。
「我周長意一腔真心竟如此賤價,比不上周家兒媳婦這個名頭!」
他的眼底猩紅,切骨的恨意一縷縷漫出,纏緊我的心髒。
「長意……」這是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我無意惹你生氣,隻是我不說得直白些,你聽不進去。」
我去尋他的手,握緊。
「若不是因為你,我的確不在意周家兒媳婦這個身份。」
聽到這話,周長意仿佛又看到希望,「所以,你還是在意我!」
「在意,就因為在意,所以我不願意。」
交纏的手再次被他怒不可遏的掙開,「還是廢話!」
「長意,我命賤心不賤,盡管身體被禁錮在這小小的四方天地,可我的心是自由的,五湖四海大江南北的飛著,誰也困不住它,若有一天它變得拈酸吃醋而四分五裂,那它會S的。」
周長意眼裡淬著寒冰,冷笑道,「說這麼多,不就是看不上當我的通房嗎?」
他倏地彎下腰靠近,若有似無輕啄我的唇角,「你看不上,有的是人爭先恐後,你別後悔。」
周長意親點了秋意為通房,全院哗然。
有人替我惋惜,有人看我笑話。
我未予理會,自己關起門來尋常度日。
納通房沒什麼正經禮數,隻人往房裡一送便可。
秋意候在周長意房前,一直等到霜深露重。
月上中天時,門才從裡打開,周長意冷眼看向夜色中的庭院,倏爾笑了。
他猛拽住秋意手腕一把拉進房內,伴隨著秋意一聲嬌呼,房門驟然緊閉。
屋內燈火熄滅,萬物陷入靜謐。
我慢慢從樹後走出。
6
周成靠坐在樹上,「後悔了?」
我抬首,周成垂眼凝視著我,這一次他沒有移開目光。
「你不喜他?」
「喜歡也不一定要擁有。」
我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對周成袒露心聲,還是在這種場景下。
「我們地位天差地別,他注定了要另娶他人。
「以後還會有許許多多其他女人,我的心很小,針眼兒似的,如果我愛的人不能隻有我,我也會嫉,會恨。
「我不想自己有一天變成個醜陋癲狂之人,亦不想我與他年少情真走到相看兩厭。」
周成沒有出聲。
我失落地輕聲一笑,他不會理解吧,畢竟他亦是男子。
周成忽而從樹上躍下,朝我伸出一隻手。
我疑惑地看向他。
他攤開手掌,滿滿一捧紅彤彤的棗。
「你別哭,這棗很甜。」
誰哭了,胡言亂語。
見我沒接,他又往前遞上一分,「真的甜,木頭很喜歡吃。」
「木頭是誰?」
「木頭是我的馬。」
「你拿我和馬比?」我不可思議的挑眉。
他愣住,難得露出無所適從的窘迫。
我笑著抓過棗子,他的手顫了顫,又強迫般頓在原處。
我張嘴咬了一大口。
好甜。
吃點甜的,心裡果真就沒那麼苦了。
周長意用膳時,秋意扭著腰坐在了他身旁。
奶娘蹙起眉,「怎能與少爺同坐?你應伺候身側才是。」
秋意癟了癟嘴,正要起身時被周長意拉住,「秋意是我的人,我讓她坐。」
「謝謝少爺!」秋意歡天喜地的又坐下,斜裡瞥過我一眼。
「杵在那兒幹嘛?還不過來伺候。」周長意朝我抬了抬下巴。
我平緩邁步上前,為他夾菜。
周長意挪開碗,眼也不抬,「給秋意布菜,她伺候我多有辛勞。」
席間一靜,奶娘為難的看向我。
「是。」
我移到秋意身旁。
她像對今天的菜色充滿新奇,一會要這個,一會兒點那個,夾到碗裡她卻並不吃。
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是要給我個下馬威。
我的手因此一直舉著放不下來,到最後已經有些發顫,筷箸一個不穩,夾著的菜不小心跌落在桌上。
「看來姐姐是心裡對我有氣啊,若有不滿就直言,不必拿菜撒氣!」
我服下身子認錯,「奴婢知錯。」
秋意扯起手絹抹了抹嘴,「哪有奴婢認錯還這麼高姿態的,主子一個眼色,誰不是立馬規規矩矩跪下,姐姐膝蓋倒是嬌貴。」
我低著頭,半響,徐徐朝她跪下。
「請主子責罰。」
「吵吵嚷嚷,真是倒胃口。」周長意眉眼一沉,冷得像塊冰。
秋意嘟起嘴,「少爺就是心疼……」
「砰!」周長意遽然起身,一腳踢翻了桌子。
哗啦啦菜碟打碎一地。
所有人皆驚懼不已,秋意更是啞然失語。
周長意狠狠捏住她的下巴,眼如利刃,「你是個什麼東西,也敢!」
滿室呼吸均刻意放低,他像甩髒東西一樣扔開秋意,大步離開。
連素扶我回屋的路上,一直躊躇著偷覷我的臉色。
我安撫地朝她笑笑,「我沒事的。」
她的表情沒信,但我心裡真的並無太大波瀾,這都是早能預見的。
連素咬了咬唇,「早知如此,姐姐不如將那個位置讓給我,若我成了少爺枕邊人,姐姐日子也能好過許多。」
我停下腳步,轉頭看向她純真無害的鹿眼。
7
院子裡都在傳秋意失了寵。
周長意不再見她。
連素自請去周長意身邊伺候,滿院人看我的眼神更是憐憫。
「姐姐會怨我嗎?」
我幫她收拾行裝搬去新住處,臨走時隻溫聲問她:「連素,如此你便歡喜了嗎?」
她堅定點頭,「我心悅少爺,隻要能在他身邊,S我也知足了。」
我釋然,隻當各人有各人因緣,「如此便好。」
秋意抱著手臂站在院門口,見連素進來,咬牙啐道:「賤皮子。」
復又不爭氣地瞪著我,「你琰娘也有看走眼的時候,被自己養的狗反咬一口的滋味如何?!」
連素安靜立著,倒沒有如以前那般與她爭執。
我撩起眼皮,輕瞟秋意一眼,暗忖她這嘴真的很容易惹禍上身。
哪知一語成谶。
沒過多久,秋意跌落蓮池,被人救起後嗓子壞了,連精神都有點瘋癲。
周家連夜將她送去了鄉下,院子裡再無那個恣意妄我的女子。
我去找連素時,她正陪著周長意在蓮池邊作畫。
背影相依,衣袖相接,一眼望去有檀郎謝女之姿。
連素踮起腳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什麼,周長意微微側頭,嘴角露出溫和笑意。
搶先更新'胡巴[士'微信公眾號:我悵然放下心來,如此便好。
連素被扶成了周長意的妾室。
比通房丫頭地位高出一截,成為這個院子裡第一個女主子。
有名望的家族並不贊成未娶妻先納妾的行為,會壞了名聲。
可周長意堅持要給連素一個正經名分。
對周家未來的掌舵人,自不會有人出來阻撓討嫌。
大太太也隻是洞若觀火的施施然一笑,留給周長意一句:「但願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日後切莫後悔。」
大太太曾擔心我的處境,想調我去她的院子,被周長意斷然拒絕。
當夜連素就哭著找來,求我不要走,「姐姐難道還要裝傻嗎?莫不知你一走,少爺哪還會要我?!是不是要逼我去S!」。
心底某處彌漫起深深的疲倦,我隻能盡可能後退,將自己藏起來。
就像另一個周成。
第二年夏初,周長意要隨著長輩去外地拜訪幾個世家。
表面是談生意,實則是準備聯姻。
臨走前,周成牽著木頭來看我。
他問我可願嫁他,他可以假意迎娶再放我自由,不會勉強我。
我沒有給他答案。
他們走了月餘後,連素的焦躁愈加掩蓋不住。
她為即將迎來真正的女主人而感到惶恐,開始患得患失。
午間日頭正盛,我正打算休憩片刻,有小丫鬟來傳話,連姨娘喚我去書房。
我到書房時,她正坐在太師椅上,兩根手指拈著一張紙。
「姐姐真的讓我很心痛,口口聲聲不願意,暗地裡卻不停勾搭少爺。」
我望著她的眉眼,對這樣的連素感到陌生。
她手下一松,那張紙輾轉飄落至我面前。
是周長意曾給我畫的肖像。
「姐姐若是不屑於做通房,我可以去求少爺,也給姐姐一個妾室名分,將來正房嫁進來,我們姐妹也好相互扶持。」
我恍若未聞,隻平靜道:「你不必視我如仇敵,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既選擇這條路就應早有預備,我從來不是你的威脅,如無事我先退下了,」
我服了個禮,轉身便想離開。
「站住!」連素猛地一拍桌子,左右兩個婆子迅疾上前摁住我。
「給我把她拖到院子裡,讓那些心思浮動的小賤人們瞧著,我看以後誰還敢去少爺面前耍心眼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