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乖巧地認錯:「嗯嗯。」
沉默半晌,趙妃別扭地瞪了我一眼,說:「你別蹬鼻子上臉,速將那個……那個位置測評之事再細細講來。」
「好。」
8.
蘆兒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勤勤懇懇地刷夜壺。
她用手帕掩鼻,滿眼驚恐地跟我說:「你你你,你幹的竟然是如此汙穢的活計!」
我放下夜壺,蘆兒如臨大敵地後退兩步,說:「你別過來啊,你別碰我啊!」
「瞧你這話說的,簡直把我描繪成了一個登徒子。」我衝洗幹淨雙手,扭頭問她,「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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蘆兒低垂腦袋,笑得異常羞澀地說:「你既是穿越女子,能不能教我幾句有文採的詩?」
那笑惹得我毛骨悚然,我忙不迭道:「可以是可以,但為什麼?」
「皇帝看上我啦。」蘆兒桃腮泛紅,滿目含春,「我想讓他更看得起我一些。」
她不時發出少女的銀鈴嬌笑,斷斷續續地講了半天,我才弄明白是怎麼回事。
前幾日,皇帝去看望穎才人時,正遇見蘆兒在院裡踮腳摘花。
她稍不留神,差點摔倒,一把抓住了樹枝。
花瓣如雨紛紛飄落,皇帝眼疾手快地攬住蘆兒的腰,帶著笑意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你是上次那個侍女。你叫什麼?」
「這就是看上你了?」我瞠目結舌,「如果我這樣扶住你的腰,你會覺得我是看上你了嗎?」
蘆兒氣惱地說:「你懂什麼?!」
不管怎麼說,肯學習、知上進是好事。我開始給她背誦一些經典詩詞。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奔流到海不復回。這首詩之前穿越來的江婕妤已經用過了!」
「那,東風夜放花千樹……」
「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蘆兒流利地接道。
我震驚了,道:「你這也太熟練了。」
「之前江婕妤念誦詩詞時,我就在旁邊聽著呢。」蘆兒道。
「你聽一遍就能記住?」
「不行嗎?」
9.
如果我是語文老師,一定會喜歡蘆兒這樣的學生。
可惜我沒機會回到現代去應聘老師,蘆兒也沒機會讀書識字。
我好不容易拿到手的教師資格證也沒用了。我好不容易S記硬背的布魯納、喬姆斯基、桑代克,在這古代更是毫無用武之地。
我回過神來,看著蘆兒失望的神情,趕緊絞盡腦汁回憶,說:「我想想還有什麼冷門一點的詩句……腹中貯書一萬卷?」
「不肯低頭在草莽。江婕妤還好意思說這些都是自己寫的呢,可惜隻得意了幾個月,宋嫔就穿越而來,一下子揭穿了她。」蘆兒喋喋不休地說。
我舉手投降了,說:「要不我們別考慮詩詞了,你給皇帝寫一篇散文怎麼樣?《過秦論》或者《阿房宮賦》,我應該還記得一些。」
「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餘裡,隔離天日。」
還記得當年,頭發花白的語文老師講完開篇幾句後,突然告訴我們,人要有自尊、講志氣。
這話與文章主旨毫無關聯。
全班同學齊刷刷轉頭,無數眼神箭雨般射向坐在最後一排的我。
所有人都知道,語文老師是在敲打我。我抬起頭,看清了老師視線裡的憤怒和失望。
他是那種很老派的儒雅學者,一生溫良自矜,在親眼目睹我的所作所為後,震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10.
不止是他,全校同學都目睹了我的所作所為。
操場上,我跪著向校草道歉。
我每磕一個頭,就說一句「求你原諒我,別把我的事說出去」。
校草左右為難,最終還是表現出寬宏大量,道:「好,希望你以後重新做人。」
哄笑聲鋪天蓋地。
眾人議論紛紛,都在猜測我到底做了什麼壞事,話題逐漸從我的人品歪向我的私生活。
成千上萬的線索,似乎都能證明我是個十惡不赦的賤人。
但是為什麼沒人猜測,校草比我更十惡不赦呢?
第一次見面,他在背後提醒我:「同學,你的東西掉了。」
第五次見面,他牽起我的手,說:「我認定了你,我下輩子都會喜歡你。」
第十一次見面,他又委屈又失望地盯著我,質問我:「你為什麼不和我上床?你是不是不夠愛我?我很難過,真的很難過你知不知道?」
第二十三次見面,他扔掉了我的奶茶,罵我:「你都胖成什麼鬼樣子了,還喝。你還有沒有廉恥心了?」
第二十四次見面,他挽著其他女孩,裝作不認識我。
……
第五十次見面,他告訴我,他有我的裸照。
「你真下作。」我說。
「你怎麼有臉說我?你髒S了。」他大笑,「是我拿著槍逼你脫衣服的嗎?裝純情給誰看?婊子,一切都怪你自己。」
怪我嗎?
那我又該怪誰?
11.
很多人告訴我:「都怪你。」
我的親生父親告訴我:「都怪你這個賠錢貨,佔了我兒子的位置。明明當時做產檢的時候,醫生說是個帶把兒的,怎麼生下來變成你了?」
鄰居小孩告訴我:「都怪你,長得這麼醜,我都吃不下飯了。」
初中同桌告訴我:「我媽說了,看到女人的經血會不吉利,果然我考砸了,都怪你!」
現在,校草告訴我,他拍了我的裸照,也是我的錯。
我注視著他,他心虛地挪開視線,說:「看我幹什麼?你不自愛,還不讓別人說了?」
「那麼你也不自愛,你也髒,你也毫無廉恥。」我平靜地回答,「而且你真的不行,去看看醫生吧。」
僅憑一句話,我輕而易舉地惹怒了他。
校草告訴我,學校的領導裡有他的親戚,如果我的裸照流出,校方能夠以「壞了學校名聲,造成無法挽回的惡劣影響」為由勸我退學。
我不想被退學。
自古華山一條路,我得繼續考試,去更廣闊、更遠的地方。
我按照他的要求,在眾目睽睽之下下跪致歉,姿勢標準,神情謙卑。
一如我穿越後跪拜皇帝,跪拜趙妃,跪拜形形色色的人。
12.
穎才人快要將蘆兒打S了。
桃夭跟趙妃議論此事時,我正好端著夜壺路過,大吃一驚,問:「這是為何?」
「我和娘娘說話,也由得你插嘴?」桃夭沒料到我會搭話,連忙呵斥。
我無暇應付她,放下夜壺,一路狂奔到穎才人的宮殿附近。
宮門大敞,蘆兒蜷縮著,像一團散落在地的紅毛線球。
細細的血流如線,編織成一張精巧的漁網,將蘆兒受傷後綿軟的身體困在石磚上。
穎才人舉著一根精巧的棍杖,哭得梨花帶雨,邊抽人邊咬牙切齒地啐罵:「本宮平日待你這般好,你卻暗地裡做這種不敬之事!」
蘆兒啞著嗓子哭喊:「奴婢沒有……」
其他太監、侍女都遠遠地站著,擠成一團議論紛紛,有穎才人宮裡的,也有從別處跑來看熱鬧的。
宮門敞著,可不僅僅是令哭聲傳得更遠些,更是以儆效尤。
我趕緊抓了一個侍女詢問情況:「動私刑是被允許的嗎?不需要上報皇帝、皇後,讓他們處置嗎?」
那個侍女正看得興奮,不耐煩地推開我,說:「皇帝厭惡此等不敬主上之舉,所以早就說過,如果哪個宮裡出現這事,主子自行打罰即可,不必特意報上去髒了他的耳朵。」
「這會出人命的!」
侍女打量了我一番,恍然大悟地說:「看你面熟,應該是伺候趙妃的那個穿越女吧?」
「確實。」我說。
「你是不是想去告訴穎才人,人人平等,她這樣責打蘆兒是不對的?」侍女激動地小聲催促,「快去說啊,去晚了蘆兒就沒命了。」
我看著她的眼睛,她挪開目光。
「你想看更大、更精彩的一出戲,所以無論是蘆兒的命,還是我的命,都不重要,是嗎?」我低聲問。
侍女沒回話,像躲避什麼不幹淨的東西般,跺了跺腳走遠了。
無奈,我隻好又換了個小太監搭話:「蘆兒到底做了什麼?」
「她寫了許多詩辱罵穎才人,將那詩壓在枕頭底下,被穎才人的貼身侍女發現了。」小太監哼了一聲,「自作孽,不可活。」
13.
可是蘆兒根本不會寫字啊!
她不是剛因為手帕上繡的蠢字,落了個笑柄嗎?
「穎才人也寫詩罵回去不就行了?或者罰她的俸,降她的職、不再讓她在宮裡當差,為什麼要她的命?」
小太監聽了此話,饒有興趣地打量我,說:「剛才就感覺好像在哪裡見過你,你是不是趙妃身邊那個?」
怎麼感覺這宮裡人人都認識我?
「對,我是那個醜陋的穿越女。」我回答,腦袋裡閃過各種對策。
我該管這事嗎?
我本來就自身難保,再插手此事,還要不要命了?
我怎麼管呢?
全世界都可以踩在我的脊梁骨上,每一個從宮牆邊走過的人,都可以隨意欺負倒夜壺的小侍女。
我管了又該如何自處呢?
我學過的每一個公式、每一篇文章,亂糟糟地壓在我的舌頭底下,試圖衝破禁錮鑽出來,以證明自己還有用武之地。
我本來以為自己拼S拼活地考試,以後就算成不了什麼氣候,至少能做個有點用處的好人。
但現在這情景,讓我上哪兒去說理呀?
眼看著穎才人就要一棍擊中蘆兒的腦袋,我趕緊扒開人群衝上前去,大叫:「等一等!娘娘三思!」
穎才人的棍子停在了空中,她慢悠悠地抬眼,和我對視。
我以前從未這樣正面觀察過她。作為小小的宮女,我得縮著脖子、低著腦袋,用眼角的餘光悄悄看人。
這一次我看清了,那真是傾倒眾生的一張臉,嘴角討人愛憐地翹著,嗔也若喜,悲也若喜。
下一秒,她重新揚起棍子,姿態文雅,卻顯出了可抵萬軍的氣度。
蘆兒尖叫一聲,叫的不是「救命」,叫的仍然是「奴婢冤枉」。
生S邊緣,她還在試圖自證清白。
14.
棍尖掃過了她的眼睛,蘆兒捂著臉顫抖,血從指縫裡淅淅瀝瀝地滴落。
轟的一聲,驚愕和憤怒幾乎要衝垮我的理智。
穎才人身量纖細,看起來養尊處優,如果我衝上去搶奪棍子……
如果我借趙妃的名頭,暫時保下蘆兒……
如果我謊稱自己身上帶著一件現代秘密武器,如果她還要繼續行兇,我就用這件武器夷平宮室……
穎才人打完這一棍,冷冷地瞥了周遭的太監侍女一眼,道:「都聚在這裡做什麼?滾回去。」
他們忙不迭地走了。
我僵在原地,尚未想到解決此事的方案。
四周闲人散盡,穎才人衝我揚揚下巴,說:「你就是那個新來的穿越女子?」
「娘娘知道的,蘆兒不可能寫那些詩。」我行了一禮。
穎才人的貼身侍女笑道:「這些日子,皇帝每次來主子這裡,蘆兒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故意去皇帝眼前晃悠,意圖勾引皇帝,你還要替她求情嗎?」
蘆兒用盡力氣,從喉嚨裡憋出一聲幼獸般惶恐的嗚咽。
「你是想告訴本宮,這樣懲處太過嚴厲嗎?」穎才人悠悠出聲,「下人可以犯錯,可以笨手笨腳,但絕不該奢望命裡沒有的東西。本宮責罰她,一是為正宮闱,二是為滅了她的痴心妄想。」
貼身侍女慷慨激昂地補充:「她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東西,髒了皇帝的眼。還想當妃子?德不配位,必有災殃。」
15.
一番演講完畢,穎才人抬起指尖按揉額角,仿佛極為無奈的模樣,說:「曾有位穿越來的江婕妤,非要插手本宮懲處下人之事。她的品階較本宮高些,本宮隻能暫且忍氣吞聲,順從她那人人平等的道理。
「如今她S了,此世僅存的穿越女子隻是個下人,本宮終於不用忍受那些歪門邪說。且告訴你吧,人就是有雲泥之別,本宮是四品大員的嫡女,想讓誰S,誰就活不了。
「她,抑或是你,螢火之光也配與皓月爭輝,同沐皇帝尊寵?」
我在心裡默念:四分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