穎才人真是很愛說話,已經說了足足四分鍾。
蘆兒的命可等不了更多的四分鍾。
「娘娘教訓得是,」我恭恭敬敬地給她磕了一個頭,「但蘆兒還得活著。」
穎才人揉著額角的手一頓。
「過幾個月是趙妃娘娘的生辰,奴婢已告知她,要同蘆兒一齊為她獻上一臺現代滑稽雜劇。如果屆時隻剩奴婢一人,想來趙妃娘娘會不太開心。」我胡說八道。
說謊的感覺極差無比,我的背後已經沁出了一層薄汗。
穎才人的表情看起來更不開心。
她和貼身侍女東拉西扯一番,最終還是默許我抱起蘆兒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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蘆兒很輕,像羽毛浮在我的手臂間。
若不是冷冰冰、黏糊糊的血,成為了連接我們二人皮膚的紐帶,我真擔心她會從我的懷裡飛走。
16.
說來好笑,我在趙妃宮裡有一個單獨的房間。
那是個骯髒破敗的廢棄庫房,無窗無燈,梁上結網,異常窄小。
盡管這個房間被我盡力打掃過好幾遍,但空氣裡仍然有著揮之不去的灰塵氣息。
桃夭領我來時,我高興壞了,說:「讓我住單間?趙妃娘娘對我未免也太好了。」
桃夭滿臉疑惑,我這才看明白,原來這屬於懲罰和折辱,並非優待。
我把蘆兒放在榻上,她回光返照般呻吟了一聲,四肢掙扎,似乎很抗拒的模樣。
我趕緊解釋:「別怕,這是我的住所,不是停屍房。」
蘆兒不動了。
我好說歹說,請來了一個心腸不錯的太醫。
太醫說,蘆兒的眼睛保不住了,且五髒六腑有損,恐怕命不久矣。
他留下了外敷的藥膏和繃帶,還有幾包幾乎長得一模一樣的藥材,教了我好多遍如何用小壇子煎藥。
我受不了。
我受不了所有事。
讓我跪,讓我被人嘲笑,讓他們在我背後竊竊私語,怎麼樣都行。
但別讓強權如此直觀地砸在我眼前,砸碎人的皮肉、骨頭和兩隻眼球。
蘆兒還這麼年輕。
她的頭腦那麼靈活,聽一遍就能記住所有詩句。
蘆兒破損的身軀,染紅草席的鮮血,因痛到極致而有氣無力的呻吟,這一切都讓我無法忍受。
換藥時,傷口腐爛的氣息縈繞在房間裡。她的手指摸索著,緊緊揪住我的袖子,說:「別走,我沒有勾引皇帝,你別走。」
17.
可我還是要走,去給她煎藥。藥煎煳了,我蹲在爐子旁哭。
桃夭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身後,一腳踹過來,道:「行啊你,現在都學會藏人了,嗯?」
我抱住她的腿大聲嚎啕:「幫幫我,幫我救救蘆兒,她很像我的姐姐,我不能看著她S。」
桃夭冷笑道:「呦,以前還說我像你姐姐呢。怎麼,這麼快就換人啦?」
我哭得更大聲看,說:「不是的,正是因為我根本沒有姐姐,所以誰都可以像我姐姐呀!」
我的姐姐。
我未出生就變成血肉的姐姐。
她可能長成世間所有女子的樣貌,擁有所有女子的品性。
國色天香的是她,貌若無鹽的是她。
驕矜的是她,謙和的是她,大聲歡笑的是她,低頭沉默的是她。
聰穎的是她,愚蠢的是她,胸懷天下的是她,庸俗愚昧的是她。
醫生說,這胎是個女孩兒,因此這些她都沒了。
穎才人說,她要勾引皇帝,因此蘆兒奄奄一息地躺在我破舊的榻上。
我能怎麼做?我能做什麼?我連鮮血淋漓的傷口都不敢直視,我連一碗藥都不會煎。
18.
桃夭警告我,這事別驚動了趙妃娘娘。
她幫助我煎好了藥,蘆兒養了兩日,臉上竟然出現了幾分生氣。
「我想識字。」喝完第三包藥後,她說。
「我不會繁體字……就是你們這朝代的字。」我說。
她靜靜地歪過腦袋,繃帶之下的眼睛似乎在注視著我在的方向。我妥協了,捉過她的手,指尖在她的掌心勾勒筆畫。
「這是什麼字?」
「這是『人』。」我咳嗽一聲,想解說一番,但發現沒什麼好說的。於是我又寫其他字。
天,大,飛,花,皇,帝,宮,錢。
我在她的掌心寫了半天,她一直安靜地感受著。
我忍不住問:「你有什麼感想嗎?」
蘆兒說:「這不是我想要的。」
我問:「你想要什麼?」
她答:「我不知道。」
於是我回憶起為教資面試所作的那些模擬練習。
也就是在沒有學生的情況下,假裝自己是個合格的老師,在考官面前有序合理地講一堂課。
我站起來,假裝身後的牆是黑板,眼前的床榻是講臺。
我清清嗓子,說:「同學們,今天我們要學的是……嗯,《阿房宮賦》這篇文章。在正式上課之前,老師想先問大家一個問題,你們聽說過阿房宮嗎?」
蘆兒還是靜靜地聽著。
我手舞足蹈,豪情萬丈,把腦海裡能回憶起來的知識點都講了一遍。
講完後,我猛灌了幾口水。
蘆兒問:「這是什麼?」
「這是講阿房宮的文章。」
「我是問,你這是在模仿夫子的舉動嗎?」
「是呀。」
蘆兒的臉籠罩在黑暗裡,片刻後才輕輕回答:「真好。」
「你才好呢,過耳不忘,我的老師——我的夫子肯定愛S你了。你能考很高的分,找很好的工作,賺很多的錢。」
一陣窸窣聲,我放下水碗,發現蘆兒正掙扎著從榻上爬起來。她雙膝落地,向前俯身,竟是要行禮。
我趕緊摁住她,問:「你要幹嗎?」
她有氣無力地喘息道:「要謝謝你。」
「別……別給我跪,我們現代人不流行這個。」我扶她躺下。
濃稠的血珠滴在我手邊,她的語氣聽起來又像哭又像笑:「那你們流行什麼?」
我想了想,捉過她的手鄭重地握住,晃了幾下。
「是這樣?」
「是這樣。」
此時正是蘆花紛飛的季節,蘆兒告訴我,她看不見了,但很想摸摸它們。
這是她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還剩半包藥,我不知道該煎給誰喝。
19.
寒風把我的手帕吹跑了。
那是那種侍女統一配備的手帕,在空中飄來飄去,最終高高地掛在樹杈上。
眼看四周無人,我手腳並用,笨拙而快速地爬到樹頂。伸直胳膊努力了好幾次,還是抓不到它。
真希望我是一隻猴子。
我向遠處眺望,看見皇帝被人群簇擁著,浩浩蕩蕩地從小徑盡頭拐了過來。
我大驚失色,身體下意識往前一撲,手指攥住了帕子。
樹枝咔嚓一響,我又一次摔在皇帝面前。
皇帝上前幾步,接過我的手帕,漫不經心地瞧了瞧,道:「這上面繡的野草倒頗有幾分神韻。」
我默默想:那是蘆花。
「你就是為了它,才爬到那麼高的樹上?」他問。
「是。」我痛得要S,努力從喉嚨裡發出一個恭敬的音節。
「若早知道你會跌落,朕就疾行幾步,恰巧可以接住你了。」他笑。
「不敢,您太客氣了。」我抬起頭,不僅是為了看清他的神色,更是為了讓他看清我的臉,看清我傷痕般狹窄的眼睛、被揍扁的鼻子和兩片幹裂滲血的嘴唇。
皇帝投來寬恕的、平和的、憐憫的目光。
明君仁慈,饒了我相貌衝撞聖駕之孽。
他無所謂的。君恩如流水,濺到誰算誰的。
我也無所謂。下輩子當一隻猴子就好了。
皇帝抬袖,一指前方的涼亭,說:「朕很久沒聽故事了。」
我會意,叩首道:「奴婢告退,不打擾您的雅興。」
旁邊的太監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罵我:「蠢腦子,怎麼如此愚鈍?皇帝是想聽你們這些穿越者的新鮮故事!」
20.
待皇帝在涼亭裡的軟墊上坐定,我剛好想起一篇男頻網文的內容,幹幹巴巴地復述道:「有個男人,他的錢全被妻子和她的娘家人騙光了。他很憤怒,也很無奈。這時,有人告訴男人:三年之期已滿,你……」
皇帝靜靜地打量我:「然後呢?」
我後背發冷,幹脆利落地跪倒:「對不起,奴婢不會講故事。」
周圍鴉雀無聲,過了很久,皇帝綿長的嘆息打破了寂靜:「程修儀也是穿越而來的。每次見面,她都要給朕講一個故事。
「她總是隻講上半部分,待到下一次朕傳召她時,再將餘下部分盡數道來。
「朕後來找同為穿越女子的宋嫔查證了,那些故事,並非是程修儀將前人所著書目據為己有。
「字字句句,都是程修儀自己的手筆。每個故事都跌宕起伏、精彩絕倫,可惜……」
他端起熱氣嫋嫋升騰的茶杯,話音拖長,似有無盡的懷念。
可惜,她穿越了。
不然她可以講故事給全天下人聽,將錦繡文章作為文思泉湧的獎牌,而非絞盡腦汁奪寵的跳板。
「可惜,後來程修儀瘋了。」皇帝放下茶杯,語氣悵然。
皇帝看來是真的很清闲,喝完了一杯茶,他又開始打聽我的事:「趙妃待你如何?」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很好。」
一陣渾厚的笑聲像棍棒砸在我的腦袋上,皇帝邊笑邊安慰我:「不打緊,朕這裡沒有外人,你直說就行。聽說你任人欺凌,雜務繁重?」
「哈哈怎麼會呢?趙妃娘娘寬厚待人,仁……」
「若你再機靈些,說不定就無需像現在這般忍辱偷生了。」皇帝突兀地打斷了我,「朕一向愛惜聰明的女子,哪怕面目平庸。」
言罷,他又道:「可惜。」
可惜我的才華不值一提,容貌不值一睡。
這麼想著,我差點被自己的念頭逗笑。
皇帝擺擺手走了,我在原地待了很久,才起身離開。倒不是因為別的。隻是我跪太久了,腿好麻。
我一邊捶腿,一邊去給趙妃拿份例內的幾匹緞子。
這次出來的時間太久了,我回去以後桃夭肯定又要罵我,說我貪玩。
我也不能跟她說實情,否則她會大驚小怪,覺得我是在趁機勾引皇帝。
真希望我是一隻猴子,不用面對這些。
21.
我捧著託盤裡的軟緞走在路上,被人攔住了。
攔我的人是個面無表情的侍女,容貌姣好,眉間有一點紅痣。她說:「皇後娘娘要見你。」
我驚道:「請問我犯了什麼事嗎?」
紅痣侍女不耐煩地說:「哪裡來的那麼多廢話?你照辦就是了!」
我給她看手裡端著的緞子,說:「可我要先把這些送回去給趙妃娘娘過目,如果耽誤了,她會罵我的。」
「這好辦。」紅痣侍女接過託盤。
「你要幫我送嗎,這多不好意思啊!」我羞赧又期待地搓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