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紅痣侍女揚起手,將緞子連同託盤扔進旁邊的湖裡。
我能有什麼辦法?
我隻能提心吊膽地去面見皇後。
她像一尊木雕鑲在高座上,纖瘦得嚇人,嗓音低沉聽不出喜怒:「坐。」
我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紅痣侍女在後面悄悄地踹了我一腳,斥道:「你聽不懂人話嗎?」
於是我連滾帶爬地坐到椅子上,雙手平放在膝間,規規矩矩地坐好。
可能我確實挺賤的,不挨打就聽不懂話。
皇後令其餘侍女全部退下,偌大的宮室隻留她、紅痣侍女和我三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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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壓抑沉悶,我心跳如擂鼓,一聲一聲敲出求生的悶響。
這是什麼意思,皇後要秘密處S我?
隻是弄S一個小侍女,需要這麼有儀式感嗎?
22.
皇後出神地盯著香爐,緩緩啟唇道:「江婕妤走的時候,本宮去送了她一程。」
「奴婢聽說,她是名穿越者。」我不知如何應對,隻能說了句廢話。
「她曾與本宮交好。喝下毒酒前,江婕妤說,有一秘法,可使古人穿越到未來,也就是你們的年代。」皇後娓娓道來,語調毫無起伏。
我周身一震,心髒幾乎要跳出喉嚨。
「娘娘?」
難道她知道我回家的路?
「每日取自身鮮血畫陣,持續一年,即可使天地顛倒,軀幹騰空,神魄離體……」她哀怨地望向我,如泣如訴,「今日期滿,為何本宮還在這裡?如今你是宮裡唯一的穿越者,知道其中關竅嗎?」
我的心髒像被戳爆的氣球,失望地落回原處。
果然,沒有回家的路。
「奴婢從未聽說過這種方法。」我誠惶誠恐地搖頭。
而且用血畫陣未免太邪門了,這位江婕妤不會是從玄幻世界穿越而來的吧?
哐當一聲巨響。那香爐被皇後踹翻,白灰自鏤空花紋間散落,像一地的雪。
這舉動似乎耗盡了她全部的氣力。我目睹了皇後像一片枯葉般伏在座上,顫抖了半晌才緩過神來,說:「你走吧。」
紅痣侍女送我出了宮門,跟我一起走到長街上。
我心有餘悸,不慎向紅痣侍女行了一個拜見妃嫔的大禮,道:「謝謝姐姐送我出來。」
紅痣侍女坦然受了這一拜,帶著笑意睨我,說:「我叫緋杏。還有,奇變偶不變。」
我目瞪口呆。
23.
緋杏帶我去了她的居所,遞給我一盤糕點,說:「吃吧。你真慘,居然是原身穿越的,想裝古代人都裝不了。」
「皇後說想回到現代,她也是穿越者嗎?」糕點軟糯,但我顧不上吃它,隻想弄明白事情原委。
緋杏無所謂地笑了笑,輕蔑地說:「她呀,純種古代人一個,異想天開罷了。」
原來緋杏多年前便已魂穿,現代女青年轉生成了街邊一個五歲的落魄小乞丐。
當年的皇後隻是個不足十歲的女娃,白白胖胖,粉雕玉琢。
不識人間疾苦的高門大戶千金坐轎上街,一眼瞧見緋杏,心疼得直掉眼淚,把她撿了回去做貼身侍女。
「然後呢?」我聽得一愣一愣的。
「皇後從小就很有創新思維,十二歲時看天上的鳥兒都能飛,她也想飛,搞了兩塊大木板夾在胳膊上從閣頂往下跳,差點把骨頭摔斷。」緋杏咯咯笑著,往嘴裡塞了一塊糕點。
年幼的皇後因此挨了一頓訓斥,不好好學禮法、女紅、詩畫,搞這些要命的幺蛾子做甚?
「結果是挨了一頓打。」緋杏說。
「皇後也要挨打?」我很驚訝。
「不是她挨打,是我。」緋杏一字一頓地說。
主子犯錯,奴才受罰,自古至今,天經地義。
鞭子抽過來,小緋杏哭著在地上亂滾,小皇後咬著手帕,邊看邊掉淚。
很久很久以後,江婕妤刻意示好,逐漸和皇後交心。
24.
某次暢談時,江婕妤眉飛色舞地講到了現代科技。
她提及電視,說會動的真人在一方天地裡扭動;提及烤箱,面團放進去不多時便飄香四溢;提及汽車,四個輪載著人,在寬闊平整的大路呼嘯而過;提及飛機,人隻要坐著便可騰雲駕霧、如履平地。
「皇後告訴我,自她十二歲以後,斷斷續續地總能夢見自己變成鳥兒。」說話間,緋杏已將那盤糕點吃得幹幹淨淨,「所以她想去現代看看。也難怪,古代人嘛,受這麼多規矩的束縛,精神出問題也正常。」
白日端坐高座,夜裡穿梭雲間。
年復一年,濃烈的好奇心幾乎要將皇後壓垮。
哪怕她跪於佛前,求的也是下輩子身生雙翼,不受宮牆之苦、禮法之累。
「她真夠偏激的。我勸她看開一點,別總追求命裡沒有的東西,她不聽。」緋杏聳肩,「你看我多通透,知道自己沒有攪動風雲的本事,就幹脆不說自己是穿越者,安心扮演一個正宗的古代人,不也挺好?」
據緋杏描述,江婕妤將這個一聽就不靠譜的穿越秘法傳授完畢後,仰頸飲盡毒酒,精神失常,大哭大罵:「你真可憐,這輩子就隻能自囚深宮,繞著皇帝搖尾巴!」
「等等,她倆不是交好嗎?」我拋出疑問。
「什麼交好?塑料情誼罷了。江婕妤自己S了還不夠,還要拉著別人一起受罪。」緋杏越講越起勁,「你知道那取血畫陣,畫的是什麼陣嗎?」
25.
江婕妤給皇後留下的那根畫著「陣法」的布條上,是一個草率的圓圈,圈裡密密麻麻地寫著小字。
小字是一段法語,翻譯過來通篇都是髒話。
「你說她有多精明?不用英語用法語,這樣一來,被其他穿越者戳破的概率就變小了。
「笑S,估計她隻會英、法兩種語言,要是冷門的,我肯定看不懂。多虧我大學選修了法文,這才看透了她的惡毒用心。
「我跟皇後說,這肯定沒用,但她非要試試。我又不能直說我是穿越者,能看懂陣法裡的異國文字,不然我這些年不就白裝了?
「要是皇後知道我一直有事瞞著她,我這忠心人設肯定碎一地,也別想有好結局了。」
緋杏像在講述遊戲情節那樣,聲音愈發響亮,眼裡閃著興奮的光。
我感到一陣眩暈。
我好想吐,真的好想吐。
皇後是怎樣懷著虔誠之心,用指尖蘸著自己溫熱的鮮血,每日一筆一劃寫下晦澀難懂的詛咒的?
我閉上眼,仿佛能看見一張消瘦的面頰因失血而慘白。
我睜開眼,面前的緋杏笑得如三月盛放的花。
「你不能幫幫她嗎?」我問,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怎麼幫?她需要我幫嗎?」緋杏瞪大眼睛,「拜託,她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後。你還不如心疼我呢,有誰幫過我?我替她挨打受罰,幫她料理起居瑣事,她睡了我得守夜,她沒起床我就要睜眼,誰幫幫我?」
「沒辦法的。咱們這些穿越女來到古代,就隻有這一條命。」最後,緋杏幹脆地下了結論,「莫管他人瓦上霜了,各自受著吧,誰也不好過。等歷史長河這麼一衝刷,穿越女大家庭連半塊屍骨都不會剩下。」
她一邊講,一邊笑嘻嘻地來挽我的手,打趣道:「皇後已經取血畫陣整整一年,且已期滿結束。你要是去告訴她、她做的都是徒勞,她肯定會怒火攻心暈過去的。
「聰明點吧,少管古代人的闲事。你說,歷史這幾頁刷刷一翻過去,你還能剩下什麼,嗯?
「連影子都落不下,咱們所有人,別管古代女還是穿越女,都渺小如蝼蟻,沒實際價值。」
26.
什麼也剩不下。就隻能是這樣嗎?
我的腦子亂哄哄的,S啃下來的書本知識到處亂竄,奈何無歸宿。
我自己也無歸宿。
「但有些東西,呃……曾經存在過。」我下意識地反駁,又笨嘴拙舌地說不出什麼完整的句子。
「什麼東西曾經存在過?你的愚蠢嗎?」
一定有東西的。
我活到今天,成了這樣一個人,我的腦子裡肯定留下了「東西」。
地球是圓的?愛人者人恆愛之?奇變偶不變,符號看象限?酒精燈不能吹滅?生男生女都一樣?
是這些東西嗎?是這些東西構成了我本身和我的命嗎?
緋杏發現我在發呆,狠狠搖了搖我的肩膀。
我想不明白。
但是這些東西,我感受到它們沉甸甸地裝在我的軀殼裡。
待所謂的歷史長河湧來之時,它們必然會和我的肉身靈魂同葬,也必然不會棄我於不顧。
也許我的存在沒有價值吧,這話不僅緋杏說了,我爸也說了,校草也說了。
但我本人大概有點價值。
因為我有點東西,而且我很想活。
除了想活之外,我還想幫一幫皇後,讓她不再那麼難過。
這事需要慢慢想,雖然一想到那鮮血陣法,我就陣陣心悸,眼前發黑。
我告別緋杏,回到和她相遇的湖邊,跳下去把已經沉底的緞子撈了上來。
還好這湖很淺也很小,撈幾塊布料還不算費事。
27.
這次真的耽誤了很長時間,萬幸桃夭沒罵我。或者說,還沒來得及罵我。
我換下湿漉漉的衣服,躡手躡腳地去找桃夭,發現她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廊前一個跳舞的女人。
那人臂繞輕紗,腰間懸鈴,姿態輕巧靈秀如遊魚,是趙妃。
「這是娘娘準備在她生辰宴上獻給皇帝的舞。」桃夭難得好脾氣地對我解釋。
我正看得入迷,趙妃卻停了,拎著兩條綿軟的水袖走過來。
她未施粉黛,眼裡的璀璨之色,便是旁人比不過的明豔張揚。
「本宮跳得如何?若和你先前談及的所謂女團成員相比,誰更勝一籌?」
我點頭哈腰地說:「都好,都好。」
「都好?難道她也會這舞步嗎?」趙妃面露不滿,「你給我看清楚了。」
她先做了幾個我就算把腰扭斷也做不來的、極為高難度的動作,接著躍起,展袖,轉圈。
然後她立刻摔了。
桃夭離得太遠,我下意識地上前幾步,走過去試圖攙住趙妃。
我攙扶失敗。
慣性使然,她整個人狼狽地砸了過來,把我當作人肉軟墊壓倒在地。
我痛得呲牙咧嘴,後知後覺地想:真是吃力不討好,我幹嘛要去攙扶趙妃啊?
她從前動輒對我打罵羞辱,我又不是聖人,怎麼可能不心懷怨懟?
我下次不扶了,摔暈她,摔得她破皮流血、痛哭不已、午夜心悸。
趙妃大概也沒想到自己會出此差錯,驚愕地伏在我身上,甚至忘了出言嫌棄我一番。
隔著衣袍,仿佛有微弱的振動從天邊傳來,抵在我胸間。
那是趙妃的心跳,如律詩的音節般簡短整齊,埋藏在這具鮮活的、溫熱的、穿金戴玉的、盛氣凌人的軀體裡。
桃夭趕緊來攙扶主子,可趙妃的腿絆在我的兩條腿之間,一時半會兒解不開。
趙妃回過神來罵我:「沒用的東西,骨頭這麼硬邦邦的,你是成心要硌S本宮嗎?」
我瘦難道怪我?
是你吩咐不許他們給我好飯好菜的呀,所以我才瘦骨嶙峋,有氣無力,隻是蹲下站起便頭暈眼花。
這不是正合你意嗎,娘娘?
28.
桃夭還在試圖扶趙妃起來,我痛得哼哼唧唧的,趙妃用指尖戳我的腦袋。
正鬧得亂糟糟時,一個小侍女慌張地穿過回廊,哭哭啼啼地跑過來說:「娘娘,娘娘!趙大人出事了!」
「能出什麼事?胡說八道,撕了你的嘴!」趙妃滿臉不耐,暫且以肘支地,撐起身子擺出架勢瞪她。
小侍女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皇帝……趙大人謀反……怎麼辦?娘娘想想辦法啊!」
我看得清清楚楚。
趙妃的一雙眼睛驟然空洞若深潭,兩條手臂綿軟無力,再也支撐不住,軀體重重地砸回我身上。
「本宮早知道父親有扶持嶺王之心,苦苦相勸,他置若罔聞。本宮以為他不敢,他終究還是敢了。」趙妃坦言。
殿中幽暗,她散發端坐,零零散散的光透過雕花窗棂,映出她異常平靜的面容。
皇帝暫時軟禁了趙妃,殿外有層層侍衛把守,連隻蚊蠅都飛不出去。
我本來要去求見皇後的,如今這種情形,看來暫且沒機會了。
我們心知肚明,待軟禁結束,塵埃落定,便是趙妃身墮冷宮之日。
「如果你爹真想推翻當朝皇帝,為什麼還要你進宮做妃子?」我愕然道。
「舍棄一個女兒罷了。若遲遲沒有可乘之機、無法謀反,好歹趙家還有人在後宮佔著一席之地。」
趙妃的語調沒有絲毫起伏,好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