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若此事成了,本宮還有未出閣的妹妹,她嫁給嶺王,就是趙皇後,」她自嘲般輕笑,「比我風光。」
親生骨肉,局中棋子。
我不知道該說點什麼,隻能緊緊地抿著嘴唇。
和庶民難求的富貴榮華比起來,失去自由和幸福,似乎並非重要的損失。
尤其是古代……興時受累忍辱,災年遍地餓殍,不知有多少人咽氣前的最後念頭是,來世生在帝王家。
我哪有資格去安慰趙妃、心疼趙妃?
可是她的神情如S水,惹人心底平白無故地起波瀾。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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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少時戀著府裡的護衛,他個子挺拔,劍眉星目,一看見我就慌得抬不起頭。
「後來我偷溜上街,又戀上賣泥人的年輕貨郎,他臉龐黝黑,可是說話柔和,細聲細氣,跟小姑娘似的。
「我話本看多了,總覺得柳樹會成精,會半夜叩門求親;總覺得路邊的乞丐會苦學奪魁搖身變為狀元郎,騎著高頭大馬在趙府外一步三回頭地晃悠。
「肝腸寸斷,一夜白發,情愛多重要,非將自己的一捧心腸盡數贈給他人不可。
「唯有這樣的女子才能青史留名,為後人嘆。」
趙妃嘴角勾起柔和的弧度,絮絮叨叨地說:「可是父親早就說過,我這門第,定要嫁給尊貴之人。」
既不能做精怪的賢妻,亦不能做窮鬼的良人。趙家小姐惶然若失。
「我就想,愛戀皇帝似乎也是一樁美事。
「他久居高位,身邊的女子多數愛權勢、慕榮華,少有知己貼心人。既然如此,我可以做他深宮難得的慰籍,真心誠意地愛他。」
她用無神的雙目直視著我,說:「可我愛得這樣情真意切,卻總覺得內心虛空,這是怎麼回事?」
我想起從前的趙妃,意氣風發,高高在上,宣稱自己視萬民如草芥。
原來她曾經也想過,要用愛情將一個人從深淵裡撈出來。
但這本身就是另一個火坑,跌落便萬劫不復。
30.
「路走錯了。」我神遊天外,不慎脫口而出。
「你說什麼?」趙妃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指甲掐得我直皺眉,「你的意思是,本宮愛錯了人?」
我試著將手抽回來,可趙妃抓得太緊了。
她瞪著我,狀似兇狠,但眼裡閃爍著灰燼間重燃的火光,好像在迫切地尋求一個答案。
「我們老師,啊也就是夫子,她說過……」我謹慎地措辭。
「說過什麼?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本宮不應該嫁給皇帝,愛得無望,而是應該嫁給命定的良人?」趙妃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她說過,愛別人之前,要先愛自己。」我安撫般地拍拍趙妃的手。
她的手指無力地松開了,我腕間隻剩指甲的掐痕。
「廢話。」趙妃道。
回憶在眼前飛速閃過。年輕的小學語文老師站在講臺上,笑容滿面,豪情萬丈。
一條馬尾辮在空中甩動,語文老師轉身時辮子掃過黑板,蹭上星星點點的粉筆灰。
她說,要多讀書,要多吃飯,要做善良的小孩,要學會愛自己。
醜陋的、髒兮兮的、滿袖子淚痕的我坐在講臺下盯著她,心裡想:我也要做老師,我也要對學生們說這句話。
這是多聰明、多朗朗上口的一句話啊。
31.
趙府的人幾乎S光了,剩餘的盡數為奴為婢。
我和桃夭挎著包袱,和已成庶人的趙妃一起沿著長街,走向冷宮。
途中遇見幾個太監侍女,皆貼著牆根悄悄往這裡看,交頭接耳地低聲議論。
趙妃連正眼都不分給他們,傲然昂首,仿佛仍身居高座,滿目風光。
這樣也好。
冷宮裡沒有好茶,隻有破杯子裡的涼水。
我把水端給她時,不慎手抖了一下,灑得到處都是。
桃夭輕輕地擰住我的耳朵,訓斥我:「要你有何用?」
我不痛。
而且桃夭的手也在抖,天氣寒冷,我和她都穿得太單薄了。
可是趙妃似乎心情不錯,噙著笑看桃夭訓斥我。
趙大人被凌遲處S的消息傳來,趙妃也隻是呆愣了片刻,一滴眼淚也沒掉。
「娘娘定然是傷心過度了。」桃夭低聲告訴我。
我一聲不吭,大口大口地往喉嚨裡灌涼水。
我很怕。
桃夭知道我在怕什麼,緊緊攬著我,肩膀聳動,眼淚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入夜,趙妃躺在吱呀亂響的木榻上,突然抬頭對我說:「本宮的舞姿,定比那位女團成員精妙。」
我愣住,回答:「是。」
桃夭吹熄了蠟燭,我和她並排躺著。
身下的破褥子泛潮得厲害,湿漉漉的。可旁邊的桃夭身體溫暖,像姐姐那樣擁著我。
「咱們誰也不要睡著,誰也不能睡著。誰困了,就掐對方一下。」我說。
桃夭無言,隻是伸出一條手臂,輕輕拍著我的脊背。
我們再睜眼時,已是天亮。
兩條長長的水袖被裁了下來,挽成S結,懸在房梁上。
32.
桃夭坦然地接受了她主子的選擇。
她還沒來得及殉主,穎才人的太監侍女就衝進冷宮。
侍女的腦袋差點撞到趙妃懸空的足尖,她驚恐地尖叫許久後,才說明來意。
穎才人說自己缺人伺候,看我和桃夭挺伶俐,非要我們去她宮裡當差。
她的意思很明確,就是要將趙妃身邊的人全趕走,要讓趙妃獨自在冷宮裡受盡困苦、鬱鬱而終。
穎才人的小算盤打得不錯,可是一具屍體掛在空中,再也不會說話了。
桃夭又要一頭撞向桌角,我趕緊上去攔她,那太監眼疾手快,將她SS抱住。
「想跟主子一起S?哪有這麼容易的事。」他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尖銳的冷笑。
穎才人的太監好像很恨我們。這是什麼仇什麼怨?
然後我突然反應過來,穎才人和趙妃結過怨。
之前聽桃夭談起過,某次皇帝翻了趙妃的牌子,被穎才人半道截胡,從此二人就不對付了。
趙妃位分高,穎才人受了她不少委屈。
太監和侍女直接帶我們去了穎才人宮裡,連收拾東西的時間都沒給。
我的蘆花手帕還壓在冷宮床鋪的枕頭底下呢,都沒來得及拿走。
我隻來得及轉身看了一眼趙妃。
水袖隨風微微晃動,似是起舞,也像告別。
33.
穎才人歪著身子,闲散地倚著靠枕,仔細端詳桌上的幾盤鮮果和點心。
我和桃夭一左一右跪在地上,等她發落。
桃夭腰身筆直,神情冷肅,驀地垂首叩拜,道:「奴婢這條命已然無用,請您允奴婢隨主子一同去了。」
撲哧一聲,穎才人笑得眸彎如柳葉。
「你S了,本宮拿誰找樂子?桃夭,你若真的自戕,你身邊這個也別想活。」
我瞪大眼睛,看看穎才人,再看看桃夭。
穎才人是不是搞錯了?桃夭隻在乎趙妃一個人,對她來說,我的S活完全不重要啊!
穎才人拍了拍手,便有侍女恭敬地躬著身,送了一頂頭冠過來。
頭冠擺在託盤裡,珠光寶氣,美則美矣,隻是殘破不堪,布滿孔洞。
盤中零零碎碎散落著許多珠子玉石,應該是從頭冠上脫落的。
「像你這種穿越女子,天性聰穎靈巧,應當懂得如何修復它吧?」穎才人抓起幾顆珠子,細細打量我。
「奴婢愚鈍,雖為穿越者,卻什麼也不會。」我低著頭。
「撒謊。」她扔了珠子,任憑它們叮叮當當滾落在地,俯身伸手抬起我的下颌,「你若修不好它,本宮便讓人將這些珠玉盡數鑲在你身上。本宮賞你個機緣,也當一回這妃嫔之冠。」
34.
「我救不了你。」侍女寢房內,桃夭看四下無人,直截了當地告訴我。
我很欣賞她這種有話直說的態度。
於是我也直截了當地問她:「你真的非要殉主不可嗎?」
桃夭眼裡短暫地滑過迷惘。她說:「別鬧了。若不殉主,這宮牆內,何處能容我?」
我想說,你可以像我一樣,當個普普通通的小侍女。
可話到嘴邊,我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像我一樣?像我一樣被欺凌嗎?像我一樣提心吊膽嗎?像我一樣苟且偷生嗎?
「若讓我伺候穎才人這蠢貨,不如早些S了安生。」桃夭咬著牙,又小心翼翼、神神秘秘地湊近我,「你們那個時代,已經把這事兒搞清楚了嗎?」
「什麼事?」我一頭霧水。
「就是……殒命後,人們會怎麼樣?」她蹙眉看著我。
我誠實地搖搖頭,告訴她:「不會怎麼樣。哲人說過,身殒則魂魄盡散,什麼也沒了。」
桃夭猶豫片刻,漲紅了臉說:「那好。魂魄盡散的時候,肉身疼不疼?」
「我不知道。」我伸手替她拭淚,像擦掉清晨草葉上懸掛的露珠,「你如果還想活著,就活著吧。」
好不容易來到這世間,平平安安長到二十歲,哭得喘不上氣的桃夭,我的姐姐。
她眼裡充斥孩童式的稚嫩恐懼,還摻雜著幾分自責,似是為自己的不夠勇敢而羞愧。
「我怕疼,從小就怕,撞到桌角會哭半天……況且趙妃娘娘對我那麼好,我若苟活,實在對不起她。」桃夭號啕大哭,眼淚如秋天落葉蕭蕭而下,「我不能做對不起她的事。」
她單薄的身軀伏在我懷裡,顫抖不止,仿佛是傷心難過,又仿佛是恐懼難安。
「如果我是趙妃,我會希望你不要S。」我說。
桃夭哭得更大聲了,撕心裂肺地尖叫:「你怎麼敢?你也配和娘娘相提並論!」
35.
桃夭哭得累了,躺到榻上,沉沉睡去。
穎才人說了,明天醜時之前若見不到完好無損的頭冠,便要讓我的這張醜臉千瘡百孔。
好熟悉的威脅。
小學語文老師也是這樣拎著我的後頸,警告我:「把課文抄五遍!如果你明天交不上來,有你好看的。」
我嚇得哭了一晚上,眼淚弄花了作業本,可還是抄不完。
淚水蒙眬間,我害怕地想:要不我一頭撞S吧,這樣明天就不用面對老師了。
無數個日夜後的今天,熟悉的恐懼感在我體內緩緩生出。與當時別無二致。
我真的抄不完課本,也真的修不好頭冠。
我求了其他侍女半天,才得到一套簡陋的書寫工具。
我坐在桌前,鋪開紙筆,開始回憶自己腦海裡少得可憐的知識。
發明飛機的是什麼兄弟來著?萊特兄弟。
我一筆一劃,極為認真地用簡體字寫了下來。
萬事開頭難。寫完這極醜的一行字後,我腦子裡的那些書本、電影躍躍欲試地活了,爭先恐後地想從筆尖流出來。
我畫了一個方塊再添兩隻翅膀,就是飛機最早的模樣。
——一個小姑娘抱著兩塊沉重的木板,吭哧吭哧地爬到樓頂,滿臉的興奮期冀。
我用寥寥幾筆畫出大氣層,旁邊用小字表示,鳥兒可以飛到這一層,飛機往往在那一層行駛。
其他三層的相關信息我忘得一幹二淨,不過沒關系,再往外走,就是漫無邊際的太空。
——她隻在酣睡時才身生兩翼,飛出去,飛離層層禮法,飛離漫無邊際的此世光陰。
坐飛機是什麼感覺?我沒試過,大學室友說沒什麼特別的,另一個室友說頭暈想吐。
——秋千高高蕩起再落下,帶來失重感,嚇得侍女在一旁跺腳嬌嗔:娘娘!當心呀!
我曾經在電視裡看過,宇航員在艙裡做實驗,一團水如果凍般顫顫巍巍地浮在空中。
——刺痛自傷痕處一陣陣傳來,她盯著鮮紅的陣法,滿足地喟嘆:畫完這三百六十五劫,正如渡九九八十一難,天地顛倒,神魂騰空,此後便是千年後。
36.
我寫了整整五張紙,全是用的簡體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