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著手腕上的銀釧哭了一場。
時光久遠,雕刻的花紋已被磨平稜角,在燭火下浮現出瑩潤的光澤。這是進宮前,姨娘給我戴上的。
娘啊娘,不知今年寒冬,你可增了新衣?
我哭的正酣時,未聞吱呀輕響,窗被推開。
屋內香味消散許多,一個男人翻了進來。身形颀長,颌骨清晰。一方金紋面具遮住樣貌,明明看不清神情,卻讓人莫名地心生膽寒之感。
「你怎麼又來了?」
我擦淨眼淚,紅通通地看著他,「我,我可沒供出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他徑直來到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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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往後縮,卻被他一把攥住手臂。
「別動。」
我咬著唇,不解地看著他。
衾被掀開,他的手勾住褲擺輕輕往上扯,白皙的小腿登時露在空中,被寒意一嗆,微微顫了顫。
可很快就不冷了。
他覆過來,手指一點一點地挪移到了傷疤處,垂眸輕柔摩挲。
喉結微動,「何至於此?」
屋外雪下得簌簌,燭光從木架上流淌下來,將他的身影拉得極長,我們挨在一起,他的溫情竟讓我生出親近的錯覺。
但僅是一瞬。我茫然地看他:「什麼何至於此?」
「又裝傻。」
他拿出盒藥膏,不緊不慢地為我上藥,膏意涼涼,他手灼熱。末了,不忘在腿肚上一拍,擴散出一道尖細的紅痕。
「嗯……」
他不自然地輕咳,「你明明知道我就是那晚的刺客,盜取了皇室重要的東西。惹出那麼大的幹戈。你為什麼還要替我隱瞞?」
是啊,為什麼呢?
我生來就不聰慧,也識不得幾個字。姨娘隻教我針鑿女紅功夫,世間道理我懂的不多。在後宮更是如履薄冰,連幾個妃嫔的為難尚且應付不了,又何況朝堂風雲政變的漩渦。
這事不該我摻和。
可還是難過……爹爹枉S,江家飄零。如不是姨娘,我現下該跟著姐妹們一同沒入官府為技了。
這個皇帝,我,不是很喜歡他。
能讓他不痛快的事,我做不了。別人做了,力所能及,幫一幫也是無妨的。
那晚沈稷玉認真看著懷中擁著的女子。
她垂下眼,長長的睫毛如鴉羽,靜靜眨。
眉心蹙在一起,冥思苦想地編理由。眼圈帶有紅意,眸裡潋滟過一壺春水。她實在不算絕色驚豔的女子,隻是總能惹他憐惜。
要讓他軟了骨,化了心,千般萬般,總惦念著。
最後她糯糯地望過來,聲音中帶有未化的哭腔,臉上強裝著鎮定的笑。小聲道,「我隻是不小心劃傷了腿。並非為你。」
……
夜深了。
籠中的炭火壓過來,嫋嫋沉沉,我睡意昏昏。
半夢半醒間,似有一雙手,輕輕柔柔地,為我拂去眼角淚珠。
雜有朦朧的交談聲。
「暗中撥一輪侍衛守著冷宮……
「還有她今日這樣傷心,也派些人,找找她的娘親吧。找著了,幫忙安置一下,別讓官府的人查到。」
第二日醒來,已忘記大半。
隻有素心姑姑,歡歡喜喜地衝進來,我聽她說,那日搜查冷宮的侍衛不知錯了哪根筋,竟在貴妃和陛下吃飯時闖了進去,言行無狀,如今罰在慎刑司,挨了頓板子,時日無多。
姑姑啐道:「該!滿宮地得罪人,這下踢到鐵板了吧。」
9
那晚過後,我再沒見過那個掩著面的男人。
隻是貴妃也再沒給過賞賜。
這掖庭的一角,冷宮,正如其名,徹徹底底地冷了下來。我和姑姑相依為命,幸而不缺衣食,就這樣苟到了天下大亂,燕王入主。
此刻,姑姑從箱籠裡翻出舒痕膏。
打開,竟有股歲月塵封已久的味道。
我接過來,自己往小腿上塗抹,「姑姑,你說當年,貴妃並不知道我有傷,何以特意賞了幾瓶藥膏呢?」
「賞給你?」
素心姑姑白了我一眼。
「美得你!那是貴妃體諒我在宮中伺候多年不易,賞給我的。
「攏共剩的也不多了。我原本還想能離了宮,賣出去換銀子呢!如今倒便宜你了。我說你可記得把瓶子留下,西瓜丟了,芝麻可不能再丟。我瞧這做工,估摸著也值點錢……」
我很容易被引開心思。
和她一起盤算著有多少家當,又能值多少銀子。夠不夠她出宮後買個小院兒,幾畝薄田,殷實平安過這一生。
不久,皇宮內的戒備突然嚴實起來。
就連冷宮外,也駐上了一Ṱũ̂⁺批守衛。全副武裝,挾風雨欲來之勢。
我們不大敢出門。
駐守的長官實在可怖,膀大腰圓,魁梧駭人。隻是院中野菜出第一茬時,他領著幾個小兵幫我們剿了,重又翻過土,種了滿田的秧。
知道我們膳食不均,每日必送兩盤瓜果,說是侍衛的份例,多了吃不完倒也浪費。
冷宮裡不隻我一位嫔妃。其餘瘋的瘋,傻的傻。發起病來格外可怖,我有次險被抓傷,轉日便見清了宮,侍衛長樂呵呵笑,說給她們新挪了個寬敞地方,有專人伺候。
素心姑姑感慨道:「膚淺,是我們膚淺了。沒想他隻是長得害怕,心地卻實在柔軟。真是宮裡難得一見的好人啊。」
我點頭應和。
日子這麼一晃大半年,院裡的秧抽了苗,結了瓜,爐子上煨好老鴨湯。我起了意,要再去井裡吊個大甜瓜,晚上和姑姑納涼看星星吃。
出門卻聽見姑姑的央求。
她拽著侍衛長,小聲說:「我是到了年紀的人了,按例入冬後就該放出去。隻是實在擔心惠宜小主。她太幹淨了,總以赤子之心揣度一切。大人,勞您往後能不能多照料著她。陛下已S,燕王即立,我實在是……」
我有些難過。
胸悶悶的,喘不過來氣。風吹來時,才發覺眼睛很痛,不自覺落了很多滴淚。
擦了把臉,不想讓姑姑看出來,索性披件外衫,沿角門處走動。
隔著鏤空瓦門。
遙遙地看見座富麗建築,雙闕連甍,復道交窗。
我心裡疑惑,冷宮外,何時多了座殿院?
起步踱過去。
殿門外沒什麼人守衛,隻是頭上青柳枝猛地搖晃,還落在我鬢間幾枝雜葉。冥冥中,好像聽見有人低聲罵了句「蠢貨」。
然後樹靜風止。
我正疑自己聽錯了,院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我近前去,往裡瞧。
四方環廊,穿堂的盡頭處,沈稷玉正倚在鋪了軟墊的太師椅上,慵懶地撐著下巴。
時值盛夏,蟬鳴嘶囂。他卻穿的厚實,饒此也沒什麼血色,蒼白的面容壓淡了幾分妖異,更顯清華貴氣。
玩弄著指尖扳指:「還不招嗎?十三叔。」
「十三叔」那幾個字。
更像是咬著舌尖S氣,含味地說出來的。
接著是個狼狽的男人,渾身是血,驚惶絕望:「你讓我招什麼?他屠宮時我不在,篡位後也隻不過順勢而已。是,你父皇S的慘,可罪魁卻不是我。稷玉,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啊!你小時候,皇叔也是抱過你的。難道你真要把事情做絕?」
沈稷玉嘆了口氣,「是你們先做絕的。」
說罷,偏過頭去不再看他,倦了般淡淡吩咐:「把他拉下去,不準S了。你既為七皇叔遮掩,不說出母後屍首葬在哪兒,便每日割塊肉下來吧。」
陽光透過樹枝斑駁地灑進來。
他明明站在高處,手掌翻覆間就可輕易決人生S。可那一瞬間,我卻覺得,他比從前跪在坤乾殿外時更難過。
他忽然瞧見了我。
向我招手,微微一笑,把椅座空了空,道:「你來了。惠宜,過來。陪我坐會兒。」
我走過去,在他身前站定,挨得很近,能看清他細長的睫毛如蝶。沒有坐下,輕聲問:「你沒事吧?」
「有事。」
沈稷玉拉住了我。天旋地轉,我倒進他懷裡。
他咳了兩聲,柔弱道:「如今我寒毒又發了,抱不緊你。你若不願意,可以推開。不用管我會不會吐血就是了。」
我到底沒有推開。
「惠宜,惠宜。」他叫我的名字,像歸家的遊子,六魂落地,刻骨相思,「你總能出現在我難過時,我熬不住時。」
他聲音壓得沉沉,我耳根子悄悄一紅。
10
散碎的陽光將我同他的影子揉在一起。
他垂下的發絲,弄得我脖頸極痒,抖了抖,我抬起眼,他正靜靜地注視著我,神情溫軟。
我從沒這樣認真地打量過他。
從前隻知他長得好,細看才發現還能更好。桃花眼,不笑也多情,鼻尖一點小痣,更添幾分妖顏。
可即便收斂,周身仍席卷著肅S之氣,袖袍處,還沾了星點血漬。似是審問「十三叔」時留下的。
很奇怪,我並不覺著害怕。
「你就是那個,闖入冷宮的神秘人?」我出聲問。
他低低笑:「是。」
我絞著帕子,大膽又問:
「我從前幫過你一次,雖然做妃嫔時也欺負了你。但兩個相抵,你,你該不會記恨我,想要我S,還牽連素心姑姑,拿她去喂老虎了吧?」
沈稷玉忍了幾回。
到底還是沒忍住,悶沉沉笑出聲來:「我S你做什麼,疼你還來不及呢。你就是為這個,那日才哭成那樣。」
他用拇指指腹輕輕揉擦我的眼角,「可今日又為什麼紅了眼呢?」
我悲從心來:「素心姑姑要走了……」
「小傻子。」
他敲我的頭,「你既舍不得她,我讓她留下就是了。」
「不要。」
我猛地搖頭,「姑姑能走,我替她開心。我難過的是我自己,她走後,可再沒什麼人跟我說話了。」
我拽著他衣角,晃了晃。生怕他真改了主意。
沈稷玉微微俯身,一雙漆黑的眸子裡映出我半張臉,半晌,道,「是我思慮不周,你既怕這個,那便早早嫁了我。到時,我日夜陪著你就是了。」
我瞪大眼睛:「我,我是廢帝的嫔妃。怎麼能再嫁你?」
「廢帝?那算個什麼東西。」
那骨節分明的手指挑弄著我的一縷青絲,他循循善誘,「惠宜,我問你,當初可是你自願的?」
我搖頭。
他理所當然道,「那便是了,你既不願,這就不作數。他畜生,是他混賬該S,你不能因為他的錯,來懲罰自己。」
「是這個理。」我點頭。
「所以,你也覺得是該嫁我。」他在盛夏陽光裡,萬分明媚,「我找人看過了,十月初二,是個好日子,宜嫁娶、宜興土,萬事皆宜,而且又逢小陽春,我們且把婚期定在那天。」
我蹙了蹙眉,腦袋有點轉不過來。
他繼續問,「隻是外面尚有兩支起義軍作亂,虎視眈眈。我得親自去一趟,惠宜,你可願等我四個月?」
他笑起來可真漂亮。
意亂情迷,我差點就迷糊應了。
「那個。」最後的理智,我艱難道,「怕是不能……」
他神色有些深沉。
我蕭瑟一嘆,「姨娘從前希望我給人做正房。廢帝那兒由不得我,如果能選,我再不想給人做妾。」
「說什麼傻話?」
他眉毛一挑,眼睛彎彎,很認真地看著我:「惠宜,我鍾情於你,不為別的,隻為你能讓我看清自己。這顆心,實實在在地落在你身上,再不容我收回去。我既愛你,自然要堂堂正正娶你回來,眼裡看不見其他人。我的妻子,隻能是你。如果不是,也隻是你今日不願意同我好,但沒關系,歲月漫長,我可以等……」
他這話,誠摯萬分,讓我感動。
「我,我也自然是願意的。」
他腰間別著一把刀。
我把它拔出來。不知是不是錯覺ẗṻ₋,柳枝晃得更厲害了,沈稷玉微微抬手後,樹才不晃。
刀刃鋒利。
很輕易地便割斷了兩縷青絲,我把它們纏在一起,收進香囊中。
「長發绾君心,從此不相離。
「沈郎,很多事我看不清楚,但也知道你處境艱難,走到這一步,受了許多苦楚。或許我不夠聰明,幫不上你許多忙,但我們既決意結為夫妻,便自當共進退。無論如何,請平安歸來,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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