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我沒有感情,對母親卻極孝順。
婆母見陳懷遠不幫我,更加肆無忌憚起來。每一日,從早到晚地站規矩,晨昏定省更是一日不可落下,哪怕生病了松懈一點,也會迎來更加嚴重的責難。
侯府多是見風使舵的人,我在主人眼裡沒有威信,下人自然也會狐假虎威,少不得苛待我幾分。是以,每次服侍完婆母飯食,我都隻能吃一點冷菜冷飯;生病了拖到快病愈才能見到大夫,此時大夫若說是小毛病,則又會引來一陣不滿。
記在我名下的兒女,已經七歲了,他們記得生母,以為是我佔了他們母親的位置,自然不待見我這個名義上的嫡母。
馬車緩緩駛過長街,熱鬧的街道上不乏笑聲,在我聽來,卻覺得格外刺耳,總覺得他們已經知道了賞花宴的事情;知道了我的父兄為了攀附侯府,想連夜把我送去侯府的事情。我隻覺得腦袋亂哄哄的,似乎下一刻就會堅持不住昏過去。
過去的十六年我在閨閣從未外出,沒有可用的人。雖然後來做生意,認識了各色人等,不乏意氣之輩,卻沒有一人是現在可用的。
我一面委屈,一面想明日的應對策略,奈何毫無頭緒,隻能寄希望於陳懷遠不會登門。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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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陳懷遠親自上門提親時,我很是不可思議。
他是上京城風流倜儻的貴公子,傾心他的世家貴女不計其數,他為什麼放著那麼多仰慕他的世家貴女不娶,非要娶一個小官家的女兒?
對於侯府來說,娶這樣一位身份低微的主母,會讓多少人看侯府的笑話?縱然是因為他救我時有了肌膚之親,一頂小轎抬進府即可,何必如此重視?
為了求證心中疑惑,我想在婚前約陳懷遠見一面。奈何,他無心見我。直到新婚夜,我才知道理由。
他說,娶我,是皇上的旨意,侯府勢大,娶貴女,皇上不放心,我的身份正好合適;他說,他的心愛之人已逝,留有一兒一女,需要尋一位賢惠的女子照顧。那日賞花宴一見,覺得我是合適的人選,便順其自然了。
那一刻,我內心五味雜陳。我一個小官家的女兒,居然還能卷入如此復雜的紛爭,還能成為制衡侯府的工具。
陳懷遠不與我同房,說我年紀小,避子湯傷身,他不忍心。可以將孩子記在我名下,也算有人陪伴。
話說得好聽,不過是想將嫡子嫡女的名頭留給心上人的兒女,又怕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不善待他的子女而已。
他知道我沒有儀仗,說話都少了彎彎繞繞。
因為沒有儀仗,我不得不接受。父兄沒有能力,也不會替我撐腰,他們隻會想著,侯府這般委屈我,可以為他們帶來哪些好處,是否可以幫助父兄在官場上多些助力。
10
一夜無眠挨到第二日。
聽到陳懷遠上門的消息,我不顧丫鬟反對,直接跑到前廳,沒等陳懷遠開口,我趕忙跑出去,跪在眾人面前,急切地說道:
「昨日之事,主要是臣女自不量力救人才連累的侯爺,還要多謝侯爺的救命之恩。臣女自知連累的侯爺名節,自請出京去廟中修行,今生不再回京。」
「逆女!」聽到我的話,父親氣得連胡子都抖了起來,奈何有外人在場,不敢發作。
「父親,女兒早有心上人,如今自知辱沒了門楣,不求父親原諒,也不奢求與心上人共結連理,隻希望父親成全女兒,讓女兒出京修行,也全了家中其他姊妹的名聲。」
「你……你……你……」父親一連說了幾個字,也沒說出來一句完整的話。
「何故到此Ťųₕ。」陳懷遠見狀,打圓場道,「伯父,我可否和李小姐單獨談談?」
陳懷遠的話正好給了父親一個臺階,他沒有不應的道理。待眾人走後,客廳隻剩下我和陳懷遠兩人,一時氣氛有些尷尬。
「我與李小姐是否見過?」陳懷遠看著我的眼神似探究,又似篤定。
拋開夢中的 20 年,我與他就是昨日見過一面,還是那般狼狽的情況,他為何會這般問呢?
「昨日賞花宴,是我和侯爺第一次見面。」我按下心中的疑惑,答道。
「當真?」他皺眉,似乎還想說些什麼,迎上我的目光,隨即轉了話頭,輕笑道:「那估計是上輩子的緣分吧,我一見李小姐便覺親切。」
上輩子的緣分?我心下黯然,可不就是上輩子的緣分嗎?隻不過是不那麼好的緣分而已。
見我這般明確地要與他劃清界限,他也沒有多做糾纏。
11
夢中對我百般不待見的陳懷遠,如今為了平息流言,竟然提議認我為義妹!
認親儀式定在一個月後,上輩子我們成親的那天。
於陳懷遠而言,流言不會對他造成絲毫影響。這樣做,完全是出於對我名聲的考慮。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就是為他所謂的熟悉感?
像上一世那樣,我想要一個理由。奈何一連幾天,拜帖一一被退回,我始終沒能如願。
認親消息傳出後不久,上門拜見的人一茬接著一茬,父兄很是高興,一一接待。但是對我的看管,卻一日嚴過一日。美其名曰學習禮儀,為認親做準備,實則是怕我像上次見到陳懷遠那般莽撞,壞了他們的籌謀。
好在認親宴很順利,陳懷遠給足了父兄面子。我則像木偶一樣,被人牽著走完了一系列流程。直到認親宴結束,我也沒有和陳懷遠說一句話。
他上輩子娶我,因為皇權忌憚,因為要給兒女找一個省心的主母。所以,那時娶我是為了侯府。
如今,認我為義妹,有何意義呢?
「安安在想什麼?」陳懷遠不知何時站在了我的身後。
宴會結束,眾人都已經離去,大廳裡隻剩下我和陳懷遠兩人。
安安?他這般親密的稱呼,在上輩子是從來沒有過的。他一般隻喊我「夫人」或者「李氏」,恍然聽到這一稱呼,著實讓我一驚。
「沒什麼。」我向後退了兩步。
見他一臉平靜地看著我,我忍不住問了出來:「侯爺原不必如此,流言過段時間就會散的,何故如此?」
「我也不知。」陳懷遠沒有看我,轉而看向遠處,「或許是上輩子的緣分吧,不願安安受眾人非議。」
不願我受眾人非議?這理由,聽在我耳裡,是如此諷刺。
在夢裡,我頂著非議嫁入侯府,受盡磋磨,他從來視而不見;後來侯府落敗,我苦苦經營撐起侯府的門面,世人說我不守婦道,拋頭露面,他也從不為我說一句話,如今卻說不怨我受流言所擾,著實是可笑。
「既如此,多謝侯爺關照。」我說完,不管陳懷遠是什麼表情,轉身離去。
既然他願意彌補,那我接著。但是若因此就要我忘記夢中的委屈,也是不可能的。
12
成了陳懷遠的義妹之後,父兄對我的態度好了很多,我也自由了許多。唯一不變的就是,父兄依舊想著我如何嫁入高門,日後為他們的仕途鋪路。
這些日子,我每天都往外跑。去城東的茶葉鋪子,城西的綢緞鋪子,城南城北的茶樓、酒樓,甚至城外的老街、醫館,我能想到的曾經同蘇墨見過面的地方,我都走了一遍,希望提早遇見蘇墨,希望……
希望什麼呢?希望他帶我走,離開這裡;希望他娶我,像承諾的那樣,一起走遍山川四海,逍遙自在地過日子。
可是,走了許久,我始終沒有遇見一個人,和我說:「於夫人而言,隻是舉手之勞,於我則是救命之恩。夫人若有需要,我定當全力幫忙,助夫人脫離困境。」
我畫了蘇墨的畫像,去我們曾經去過的地方打聽了一圈,都說沒見過那人,大伙還取笑我,這般神仙樣貌的人,是不是我臆想出來的。
是啊,那樣的人,一眼難忘,如果有人見過,怎麼會記不住呢?都說沒見過,那是真的沒見過了。
為什麼呢?
因為我改變了這一點點劇情,就要讓我生命中那唯一一點亮光都不存在了嗎?
也許,還不到他出現的時候,畢竟上一世我們是在侯府敗落以後才遇到的。我們肯定會遇見的,這一次我們不會再錯過了。
13
想見他,又見不到他,我心中很是煩悶。
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可以離開上京而又不被父兄尋找的方式。
我去了鏢局,去了碼頭,學了騎馬,規劃好了路線,就等尋個合適時機,離開這裡,去找蘇墨。
然而,都被父兄發現了。
這天,我遣開丫鬟,再次出門。不知何時,走到了一處陌生的巷子。
巷子縱橫交錯,一時不知道走到了哪裡,也不知道哪裡是出口。
就在我摩挲著尋找出路的時候,突然聽見小孩子的說話聲:「哥哥,父親今日怎麼不來看我們?」
這聲音稚嫩、熟悉,我曾經聽到過無數次。
是陳懷遠養在外面的女兒,也是我養了 20 年的女兒。
陳懷遠的心上人是他乳母的女兒,兩人心意相通,卻受到了婆母的阻攔。
婆母是侯府的老夫人,出生高門,眼高於頂,一直想ţù⁷著自己的兒子可以娶貴女,讓侯府更上一層樓,哪裡會同意他娶乳母的女兒?即便兩人有了手尾,也不松口。
陳懷遠也是個倔的,不願向母親低頭,也不願意心上人屈身為妾。
心上人難產去世,留下一兒一女。他寧願將孩子養在外面徐徐圖之,也不願讓兒女淪為庶子庶女。
娶了我,這一問題便解決了。
成親之後,陳懷遠將兒女接入府中,記在我的名下。因為兩人都到了年歲,借著陳懷遠的威望,女兒當了公主的伴讀,兒子當了皇子的伴讀。
然而,就在今天,兒子與五皇子發生衝突,一著不慎將五皇子推倒在地,頭磕在石頭上,當場斃命。
彼時,朝中傳出陳懷遠藐視皇威、擁兵自重的傳聞。皇帝震怒,將陳懷遠全族男子均流放三千裡;女眷貶為庶人,自生自滅。
至此,風光無量的侯府瞬間敗落。
14
上輩子侯府沒落以後,落井下石的人大有人在,說得最多的就是說我命硬,克得夫家遭此劫難。
多麼好笑,世人的嘲諷居然是對的。
這輩子因為侯府沒有娶親,養在外面的孩子沒能入宮做伴讀,也沒了後面的災禍。
正在我思緒飄忽之際,隻聽見一陣整齊有素的腳步聲從街道上響起,隨即就是一陣亂糟糟的聲音。
聽聲音,像是抄家。
「左將軍家的兒子害S了五皇子。皇上大怒,抄了左家。」不知何時,陳懷遠出現在我面前,見我眼中有狐疑之色,解釋道。
「左家?」我大驚。居然隻是換了抄家的順序,並不是躲過了嗎?
陳家平定西南,左家平定東南,兩家均是京中赫赫的武將之家。
上輩子,陳家落敗不久,左家也敗落了。
當時我忙著生計,沒有多做打聽,隻覺得世事無常。現在看來,哪裡是世事無常,估計都在上面的人謀算之中。
「你為何會出現在這裡?」陳懷遠不解。
「隨便走走。」我說,這是我們認親之後的第一次見面。實際上,我並不想和他有交集,尤其是聽到和上輩子有關的消息,就更不想了,我怕我的命運走到和上輩子一樣的軌道上。
我想趕緊離開,離陳懷遠一點,慌亂之下,脫口而出:「不打擾侯爺和公子小姐團聚了,這就告退。」
「你怎知……」陳懷遠拽住我,原本還是疑惑的神情,隨即眼裡染上一層我看不懂的神情,似發怒,又是探究。他的手在同一時間握上我的脖子,眼中也多了幾分厲色,「你還知道什麼?」
隨著他手勁逐漸加大,曾經體驗過的窒息感再次襲來。
上一世他也曾這樣掐著我的脖子,眼神冷得嚇人,好似下一秒就要S了我。
那是他的女兒養在我身邊的第三天,因為吃了不合適的東西,嘔吐不止,他又聽了姨娘的撺掇來找我算賬。
這雙兒女是他的逆鱗。當時他沒等我辯駁一句,直直掐住我的脖子,我想解釋但是說不出話。
不同的是,他這一舉動反而讓慌亂的我冷靜下來,如果能就這樣S掉,也不失為一種解脫。
許是不見我反抗,陳懷遠也冷靜下來,緩緩放開了手。
我的臉漲得通紅,一下失去牽制之後就忍不住大口大口喘氣。
「你最好說清楚。」陳懷遠眼裡的冷意依舊濃烈,好似我給不出合理的解釋,就真的要S了我一樣。
15
「我做了一個夢。」我不想再隱瞞,緩緩開口道,「夢裡的今天,被抄的是陳家。」
話音落下,隻感覺陳懷遠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隨即恢復平靜,示意我繼續說。
我從來不是腦子聰明的人,也無力和權貴抗衡。這段時間的不知好歹,雖然還沒有讓陳懷遠和我撕破臉,想來也不遠了。
與其將來被清算,不如現在說清楚。
「在長公主的賞花宴上,我落水,你救了我。之後你娶了我,將心上人的兩個孩子記在了我的名下。他們作為公主和皇子的伴讀,今日……」我沒有再說下去,想來陳懷遠聽懂了。
他盯著我許久,似是要在我臉上看出些什麼。我由他看著,如果他想繼續聽,我還可以繼續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