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頭,小姨的話讓我短暫地忘記了那些不快。
我想或許,我和楊炎的緣分就到這了。
雖然不舍,但不能強求。
這麼想著,迎來了新年。
除夕夜放煙花時,一聲特別關心的提示音響起。
在震耳的煙花爆竹聲中,竟格外清晰地落在我耳朵裡。
掏出手機的手微顫,點開那隻小企鵝。
入眼的,是我最喜歡的那個動漫人物頭像。
楊炎:【林驕陽,新年快樂,照顧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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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頭猛地一顫,壓抑許久的情緒在這一刻傾瀉而出。
我蹲在地上號啕大哭,嚇得一旁的小妹妹有些不知所措。
「姐姐,別哭,這個仙女棒給你。」
「它能幫你實現願望,我試過很靈的。」
我接過,透過模糊的淚眼,煙花的形狀在不停變幻,絢爛多彩。
卻也轉瞬即逝。
我真的,真的很喜歡楊炎。
6.
那次過後,我隻在返校時見過一次楊炎。
他消瘦了許多,臉上的笑容卻依舊。
隻是那雙月牙眼,沒再落在我身上過。
新年第一件幸運事就是,我和夏爽分到了同一醫院,不同科室。
而沈夢離開了護理這個行業,要去做自己喜歡的事。
實習期,我和夏爽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偶爾在走廊上匆匆一面,也能打個招呼,互相抱怨一句。
原本以我的成績是沒辦法來這間醫院的。
但是老師說突然多出一個名額,剛好給我。
按理說再怎麼也輪不到我的,既然落到我頭上了,我也沒多想,隻當自己是運氣好。
夏爽打算一邊實習,一邊繼續升學考試。
「驕陽,你跟我一起吧,沈夢這個沒出息的就知道談戀愛,咱們倆一起幹點正事!」
沈夢聞言翻了個白眼:「嫉妒我有對象就直說。」
我吸了一口手裡的珍珠奶茶,思索片刻:「也行,我聽我媽說南江醫院的護士有學歷要求。」
「雖然每天復習會累點,但也沒壞處。」
那一年,我和夏爽一邊實習,一邊利用業餘時間復習功課。
痛並快樂著。
時間衝淡了一切往事,卻讓腦海中那個人的臉愈加清晰。
關於楊炎的消息都是夏爽通過趙啟東打聽來的。
聽說他被分到了一個環境有些差的小醫院。
但因著那張臉,還是特別招風。
院裡不少小護士都對他有意思。
趙啟東說楊炎就像個笑面虎,表面上一副笑模樣,但誰都沒跟他走近半步,讓我放心。
我苦笑,跟我有什麼關系?
2018 年的除夕夜那天,楊炎發的消息我沒有回復。
事物迭代很快,後來,很少人用企鵝了,都轉到了另一個聊天軟件。
我和楊炎算是徹底斷了聯系。
2019 年的聖誕節,我和夏爽剛好排到同一天休班。
沈夢帶我們去了市中心的酒吧。
我是第一次來這。
燈光昏暗,氣氛沸騰。
被燈光映得五光十色的液體,一杯杯下肚,醉意來襲。
沈夢穿著清涼,拉著我和穿得有些拘謹的夏爽去蹦迪。
跳了幾下,就感覺頭昏腦漲,有些想吐。
我醉得有些厲害,跌跌撞撞衝出人群,像無頭蒼蠅一樣找洗手間。
最後還是半路出現一個人帶我去了正確的地方。
吐完出來,門口站了一個高瘦的身影。
那人倚在牆邊,垂著眼,側臉英挺,碎發微微凌亂。
穿著一件純黑色短款羽絨服,淺藍色牛仔褲。
見我出來,他偏頭看向我,聲音淡淡,聽不出什麼情緒:「林驕陽,你最近不太安分。」
那雙月牙眼,不笑的時候,還是很嚴肅的。
我酒意未散,歪頭不解看他。
顯然是沒懂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他一步步朝我走來。
酒吧震耳的音樂聲被隔絕了一部分,我微微仰頭,呆呆看著楊炎。
他在我面前停下,抬手撥開我粘在臉上的發絲。
我站不穩,抓住他的衣服:「你好眼熟。」
「像我一個……嗝。」
我打了個酒嗝,楊炎眉頭微蹙,又伸手輕輕掐了下我的臉。
我躲開,拍他的手,怒瞪他一眼。
「你掐我?你不配!」
我突然渾身一軟,栽倒在他身上。
他抱住我,我聽見他微微嘆了一口氣。
「林驕陽,我真拿你沒辦法。」
「怎麼不能照顧好自己呢……」
直到楊炎叫來夏爽和沈夢,把我送回家。
看著關閉的房門,我才睜開眼,蜷縮身體,雙臂抱住自己。
貪婪地嗅著楊炎抱我時,留下的氣味。
熟悉的檸檬清香。
這個味道的洗衣液,他還在用。
眼淚不受控制,我捂住嘴,不敢哭出聲。
就像剛剛不敢和楊炎說,其實我沒喝醉。
不敢說,其實我很想你。
那天過後,我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夏爽和沈夢也都默契地沒提起楊炎。
就好像他並未出現過。
我對楊炎的感情實在復雜,放不下卻又不知如何面對。
跨年那天,我正值夜班,網上突然出現鋪天蓋地的新聞。
有關一種病毒的爆發。
傳播速度極強極快,幾座城市都被全面封禁。
此時的冰城也陸陸續續出現感染情況。
起初,人們都以為這隻是一普通的流感,持續一段時間就會過去。
但隨著S亡人數的增加,才終於意識到這是一場巨大的災難。
尤其是在醫院裡。
我第一次見到那麼多無助和痛苦的面孔。
整個醫院充斥著咳嗽聲,病房全部爆滿。
這一年,我們全部取消了休假,都留在醫院忙碌。
短短一周時間,就有五位同事中招,其中三位就在我們眼前離世。
那種救不回朝夕相處的人的無力感,讓我每天被噩夢驚醒。
得空和夏爽見面的時候,我們穿著厚厚的防護服,癱坐在樓梯間的牆角。
夏爽疲憊地笑了一聲:「我們這一身裝備還挺酷。」
「是唄。」
「你說,咱們能挺過去的吧?」
「一定能。」
我們相視而笑,卻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迷茫。
她遞過來一瓶水。
我接過,但是沒喝。
她笑我:「林驕陽,你也怕S啊。」
我瞪她一眼:「你不怕?」
她沉默兩秒:「怕,特別怕,我還沒談過戀愛呢。」
我收回視線,盯著牆上散發微弱綠光的安全通道指示牌。
「我怕疼,怕再也見不到家人,再也見不到……楊炎。」
我們誰也沒有再說話,連一向性格張揚的夏爽都變得格外沉重壓抑。
人在安逸活著的時候,都不避諱「S」這個字眼,甚至時常掛在嘴邊當作玩笑話,因為S亡離我們太過遙遠。
但在災禍面前,無數生命在你面前逝去,而你也置身事內時,你就不得不祈禱上蒼眷顧,希望自己是幸運的那個。
從小到大,一直運氣都還不錯的我,這次卻不太幸運了。
我中招了。
大年三十那天,我被調到了急診幫忙。
剛走到門口,就被幾個人攔住,他們嘴裡大喊著「為什麼救不活她?」「要你們有什麼用?」……
是醫院裡再常見不過的醫鬧。
站在我面前身材魁梧的那個男人沒有戴口罩,情緒格外激動。
「我女兒她才兩歲啊,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這個世界呢!」
「為什麼救不活她!」
「大不了我們一起S!」
他猛地衝上來將我臉上的防護鏡和口罩扯掉。
我毫無防備,防護裝備被扯下那一刻,大腦一片空白。
周圍霎時變得混亂,同事們趕緊圍了上來,將我帶走。
離開時,我還能聽見身後男人回蕩在醫院裡的痛苦哀號。
我被隔離了,第二天就確診了。
因為隔離病房緊缺,隻能轉移和其他感染者待在一起。
夏爽來看我時,還跟人差點吵起來。
她非要進來看我。
我隔著玻璃衝她揮揮手,示意她我沒事。
夏爽眼圈紅紅的,頭微微側了一下。
讓本來沒哭的我,也忍不住鼻頭一酸,眼淚滑落。
她先是和我豎了個中指,又握緊拳做了個加油的手勢。
我破涕而笑。
讓我來翻譯一下,她的意思是說:「林驕陽,你個不讓人省心的傻叉,不知道照顧好自己,不過我相信你一定能挺過去的,給我加油!」
這就是夏爽。
罵你,是因為心疼你。
2020 年,被稱為災難年。
病毒來勢洶洶,沒給人反擊的機會。
好在我的情況不算嚴重,隻是發燒和咳嗽。
接到楊炎電話,是在夜裡。
我把頭蒙進被子裡,按捺著狂跳的心髒,接通了電話。
等了兩秒,那頭的聲音有些啞,夾雜著呼呼的北風:「你還好嗎?」
「嗯,還不賴。」
「昨天封城了,我也被困在了醫院,但我們這狀況還好。」
我問他:「你沒事吧?」
「沒事。」
「是夏爽告訴你的?」
他沒回應,隻問:「你們病房情況怎麼樣?」
我探出頭,掃視一圈:「前兩天進來還是滿的,現在已經空了大半了。」
楊炎沉默。
我咳嗽了兩聲,心情沉重:「楊炎,他們不是治好出院了,是沒能扛過去。」
他聲音悶悶的:「嗯,我知道。」
「楊炎,我有點怕。」
「我就是脾氣差了點,上學時愛逃課,還抽煙,但其他壞事我沒幹過。」
「現在,煙我戒了,我也有努力學習參加升學考試,我沒幹過什麼壞事。」
「最壞的就是上學時候總、總欺負你,讓你給我帶早飯和零食,幫我打掃衛生,替我跟老師……打掩護。」
「楊、楊炎,我還沒活夠。」
說到最後,我已經泣不成聲。
電話那頭靜了好久,我依稀聽見他反復平穩著呼吸,最後顫著聲音吐出一句話:「放心,你福大命大,大不了我把我的命給你,保你長命百歲。」
我癟癟嘴,哭得更兇了。
「楊炎,你才是全世界最壞的人,我明明,都快要放下你了……」
那時的我並不知道,楊炎那句話後來真的靈驗了。
治療第七天,我被轉去了單獨的隔離間。
我躺在那一邊看著家人發來的視頻,一邊默默流淚。
漸漸流失的力氣,讓我不禁去想,我是不是就快要S了。
但我不甘心,我都還沒有見到我最愛的那些人最後一面。
這樣想著,我慢慢昏睡過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再次醒來時,床邊坐了一個身穿防護服的人。
我微眯著眼,想努力看清眼前的人。
他抬手摘下帽子、眼鏡。
我意識到他要幹什麼,連忙攔住。
他拿開我的手,取下臉上的口罩。
那張我日思夜想的臉上,有著一道道淡紅色的壓痕。
他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我眨了眨眼,想再看清楚他一點:「楊炎,我是不是已經S了,看到的是你的幻象?」
楊炎臉上帶著疲憊,揚起一個笑容,那雙眼還是如月牙一般彎起。
「你福大命大,還活著。」
「而且在漸漸好轉。」
聞言,我來了幾分精神:「真的嗎?」
「嗯,楊炎不會騙你。」
果然,一個月後我就恢復得差不多了,不用再被隔離了。
而這期間楊炎則一直陪著我。
他說他是被調來這裡的,因為二院是最大的醫院,醫護人員太緊缺了,就從各個小醫院調來了一批支援的人。
楊炎說現在病情已經有了控制,治愈的案例也在增加。
我休息了半個月後,重新回到了工作崗位。
但由於生病落下的後遺症,總是稍微勞累一點,就會覺得十分疲憊。
可好在每天都能見到楊炎,也讓我心裡舒坦了不少。
這樣的日子並不長。
一個午後,我接到了沈夢的電話。
她說她和趙啟東在一起了。
夏爽還不知道。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能告訴沈夢好好的。
「驕陽,我說這話可能不太合適,但我還是想說,夏夢不適合趙啟東。是,我也不適合,但我喜歡趙啟東,你們誰也不知道。」
我內心震驚訝異,沈夢從沒和我們說過。
而且她總是頻繁地換男友,根本看不出她喜歡趙啟東。
「我知道你們可能有點瞧不起我,覺得我滿腦子隻有情情愛愛,爛泥扶不上牆,但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想要什麼。」
「我生活在一個很不幸福的家庭,所以我渴望愛,渴望被愛,我就不停地找人愛我,但那些愛都太短暫了。」
「直到我遇到趙啟東,我看到他那麼執著地喜歡著夏爽,我想那就是我要的愛。」
「可夏爽看不到趙啟東的存在。」
「她讓趙啟東傷心難過,為她喝得爛醉,她都不正眼瞧他一眼,但我不會,我會在他喝得爛醉的時候照顧他,送他回家,我會給他一切回應。」
「那晚,其實是個意外,但我們都心知肚明,隻不過是兩個互相取暖的人罷了,後來,趙啟東答應對我負責到底。」
電話裡我們都沉默好久。
最後,我輕嘆一口氣:「夢夢,你一定要幸福。」
那頭愣了幾秒,接著傳來啜泣聲。
「驕陽,謝謝你。」
掛斷電話前沈夢還說了一句話,她說:「楊炎是愛你的,我看到過一句話,形容楊炎再合適不過了。」
「他的愛就像往湖裡丟石頭,看起來動靜不大,但隻要你抽幹這湖水,你就會發現,湖底滿是石頭。」
「但他不想拉你下水。」
沈夢這句話,讓我久久不能回神。
就像是那塊石頭丟進了我的心湖裡,濺起很大的水花,大到下了一場局部陣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