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月,我連上課都是分神的。
手裡的字跡,有時突然不受控制地扭曲。
體育課,站在曬得滾燙的操場上,我居然沁出冷汗。
暑假來了,我跟春蓮說想去找我哥。
春蓮說深市那麼大,上哪去找。
別找不到人,還把自己弄丟了。
突然感覺自己很渺小,又很無助。
我們這樣的人,像一粒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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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風吹散到人群裡,都不知蹤跡。
但我堅信,我哥一定會好好的。
正當全村人都在以訛傳訛「覃冬S了,覃冬被抓了」等惡言惡語的時候。
阿亮終於接到了我哥的電話。
13
聽到了那熟悉的聲音,我泣不成聲。
原來,他有一天收工後太累了,在公交車上打了個盹,醒來後包不見了。
包裡裝著身份證、電話簿、存折和現金。
那人故意戴著帽子遮掩,報警後也沒有找到。
所以聯系不上我們。
「妹,這兩個月受苦了吧,都怪哥。」
「不怪你,隻要你安全沒事就好,我挺好的,這兩個月阿亮一家很照顧我。」
「春蓮姐還送了一袋米到我學校,我換了飯票,沒餓著。」
這兩個月哥哥沒打錢,我身上隻剩 18 塊 5 毛。
早上吃一個開水泡饅頭,中午用春蓮姐送我的米在食堂換飯票吃一頓,隻吃素菜。
晚上就幫飯堂阿姨洗碗搞衛生,給我提供一頓晚餐。
阿姨還特意給我留了葷菜,我說不用。
她非要給,說我在長身體,還鼓勵我一定要好好考試。
「哥,對不起,我期末考試掉到了十幾名。」
因為擔心我哥的安危,我這兩個月焦慮難安。
特別是在數學一科,掉了二十幾分,直接拉到了十幾名。
以我目前這樣的成績,連縣裡的重點都可能考不上,更別說市重點。
「沒事,哥信你,阿亮成績不錯,讓他暑假抽空給指導一下,好好攻克難關。」
「我找了一份工作,包吃住,還能跟老板學技術,哥一定會掙錢的,身份證下次我再回去補辦。」
「你隻管學習,別餓著,別舍不得花錢,該花就花,不夠再跟哥說。」
阿亮給我補習了偏科的部分,我铆足了勁,絲毫不松懈。
白天幫春蓮姐拔花生、割豬草、喂雞喂鴨。
忙完後就學習到深夜,不知疲倦。
春蓮姐說不用我幫忙,但我得知恩圖報。
他們給了我太多幫助。
目前我隻能幫她幹幹農活,今後我有能力了,一定會回報他們。
村裡人就是如此,並不是人人都一個樣。
有看不得你好,落井下石的。
也有心存善意,看你陷在淤泥裡,拉你一把的。
14
初三這一年,我的成績又回到了年級第一。
中考如約而至。
從考場出來以後,我感覺走路都是飄的。
腦子突然放空,魂好像都要隨著窗外聒噪的蟬鳴聲卷走了。
考不上怎麼辦?
我不敢細想,因為我沒有那麼多試錯的機會。
隻有背水一戰。
堂兄在外打工,把別人肚子搞大了,在門前辦了婚宴。
沒過門就懷孕,當時是要被人看不起的,特別是在農村。
所以婚宴也特別簡單,請的人也不多。
堂嫂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幾歲,還沒到法定婚齡,所以隻辦酒不領證。
她穿著大紅衣裳,挺著大肚子,還要幫擇菜洗菜。
男人單獨一桌,從來不和女人坐一塊,喝酒吹牛侃大山。
女人則負責幹活和管孩子。
堂嫂好不容易忙完,站在旁邊隨便扒兩口飯,又急匆匆去洗碗。
我看不過去,伸手想幫她。
她拒絕我,低頭喃喃說道:「不用,要被人說闲話的,我剛嫁過來就被人說懶婆娘怎麼行,以後日子不好過。」
「難道你現在就好過了麼?」
她不說話,埋頭幹活。
堂嫂被這些壓榨女性的思想所禁錮著,早早輟學。
她們知道命運不公,又認命地墨守成規。
更可怕的事,她娘家人也在,也認為這些事是女兒該幹的,哪怕是懷著孕。
大伯母指使我去燒柴火,我拒絕了她。
她氣得咬牙切齒,說不幹活就別吃。
我說不吃就不吃,因為我有更重要的事。
15
今天是中考放榜的日子。
我終於接到了班主任的電話。
我考上了,考上市重點了,還超了分數線二十幾分!
這個分數不僅是我們學校,也是整個鎮上的突破。
婚宴上,我立馬成為了他們的焦點。
大伯母看起來很不以為然。
「不就是讀個高中,有什麼好高興,高中要花那麼多錢,還不一定能考上大學,還不如早點去廣東打工,讓你哥別那麼苦。」
「堂弟能考上不?等堂弟考上了你再來說我。」
堂弟平時隻會騎著自行車在村裡瞎轉,時不時還放開雙手耍帥那種。
他邊往嘴裡塞扣肉邊說:「我才不讀,讀完初中我就去打工,人家廠長都小學畢業,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
「不讀書,又很厲害的人確實不少,d 但你敢保證自己是那個萬裡挑一的小學畢業廠長?」
大伯母和堂弟被我懟得無言以對。
伯母被駁了面子,大罵堂弟沒出息。
田嬸在一邊插嘴:「考上也沒什麼用,你哥也不一定供得起你,他自己都有上頓沒下頓,照我說,還是早點嫁人好。」
「夏夏,我認識個賣豬肉的,家裡有兩層樓,有好事我都惦記著你呢,你要不要相看相看?明天我就能把他帶過來。」
「夏夏誰也不嫁!她願意讀多少年,我就供多少年!」
16
熟悉的聲音穿透了我的耳膜。
我哥回來了!
炙熱的陽光灑在他身上,他周身被瑩瑩光點籠罩。
他理了個板寸,個頭拔高了不少。
輪廓成熟了很多,變成個大小伙了。
但是額間卻清晰可見地冒出幾根少年白發。
想必是熬了很多夜,吃了很多苦。
他在一次性塑料桌布上放了一沓錢,有整有散,有的還皺巴巴。
我數了數,1958 元!
當年高中一年的學費是 1300 元。
大伯母瞪大了眼睛:「小冬你哪來那麼多錢?前段時間不是剛丟了錢包嗎?」
「你該不會真在做什麼違法的勾當吧?」
「這你別管,你們也別多嘴,別忘了,我當年可是村裡出名的S人犯!」
「以後你們都老實點,別欺負夏夏。」
「不然,我不會放過你們!」
大伯母嚇得不敢吱聲。
原來,深市電子制造業崛起,哥哥碰見了以前一起幹活的同事,那人在擺攤賣山寨電子產品,我哥跟著他湧入了浪潮。
哥哥跟著埋頭苦幹,學會了基礎的手機組裝、維修技術。
因為沒什麼本金,隻能遊擊隊式擺攤,賣翻新機、手機零件。
就這樣掙下了我一年的學費。
大伯母聽得紅了眼,拉扯著我哥。
「小東,深市果然滿地是黃金啊,你現在掙錢了可不能忘了我們啊,你帶你堂兄一起去吧。」
我哥並不想正眼看她:「為什麼要帶他去?我們什麼關系?」
「你這說的什麼話呢?家裡人就要互相幫助啊,一個拉一個,家族才能興盛。」
「對啊,一家人是要互相幫助。當年我們快餓S的時候,你怎麼沒給我們一口飯吃?現在倒說是一家人了?」
「我哥說的對,我們現在還願意叫你一聲大伯母,完全是因為當年大伯施舍過我們一碗粥。」
「別說是一家人,我連你們家的門我都不想踏進去一步。」
這些年,我被逼成了吵架小能手。
大伯母吃了癟,怒氣衝衝還想訓斥我們。
大伯覺得丟臉,把她拉開了。
「大伯,以後你有困難,我們能幫的會幫你。」
「但隻要是大伯母開口的,抱歉,我們都聽不見。」
大伯也許對我們還心存一絲絲愧疚,他連連應是。
懦弱的男人,無主見,無立場。
縱使有那麼一點點善意,也會被身旁的豺狼虎豹吞噬殆盡。
17
第二天,我媽來了。
時隔四年,第一次回來看我們。
她蒼老憔悴了很多,並沒有想象中城裡人的容光煥發。
眼角還有明顯的淤青。
聽大伯母說她老公這兩年賭博,把家裡錢都敗光了。
酗酒後,還經常發瘋打她。
這一次也是因為被打,她偷跑了回來。
她當著村裡人的面,聲淚俱下,為當年拋下我們的事道歉。
「小冬,夏夏,阿媽錯了,阿媽對不起你們,原諒阿媽好不好,阿媽當年真的是沒辦法才……」
她伸手想抱我,我側身躲了過去。
當年那麼渴求的懷抱,如今我卻覺得廉價又膈應。
「媽,太遲了,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你既然已經嫁了,就不再是我們阿媽,以後也不用回來了。」
「沒有你,我們早就習慣了。」
我哥背對著媽媽,不願看她。
我知道他渾身在顫抖。
媽媽走後,他撐起了這個殘破的家。
他對我,是既當爹又當媽。
媽媽曾經是我們的精神支柱,可如今,母親那個形象,在我們漸漸長出堅硬的翅膀的路途上,逐漸模糊,消失了。
媽媽上前扯住哥哥的袖子,抽噎道:「小冬,幫幫阿媽,我不想在那個家待著了,實在無處可去,我能回來嗎?」
我哥面無表情地甩開了她的手,冷聲道:「從你決定踏出這個家的那天起,你和我們再無瓜葛,你該去哪去哪吧。」
「夏夏,你把那個錢先給我應急用吧,我想帶你們弟弟走。」
「以後,我一定還給你們。」
「你們總不能看著我們娘倆S吧?那也是你們弟弟啊。」
「夏夏,以後弟弟長大了也可以幫襯你,我們可是你娘家人呢。」
「阿媽你別說了!」
「我沒有弟弟,隻有哥哥!」
18
「他的命是命,他值得你用盡全力去愛護,那我和哥哥呢?」
「你有沒有把我們的命當命!」
我媽嚎啕大哭,引來村民圍觀。
「覃冬,你忘記你小時候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們養大的嗎?」
「你忘記你那年摔傷腿,是我每天背你去衛生所換藥了嗎?」
「還有你夏夏,你忘記你半夜發高燒,是我背著你去看醫生,一晚上都沒合眼嗎?」
「你們現在長大了,掙錢了,就不要阿媽了,你們的良心被狗吃了嗎?」
「你有心嗎?這難道不是做母親的責任嗎?為什麼說得這麼高尚?」
「你聽著,今天,是我們最後叫你一聲阿媽!」
「我們當年沒有告你遺棄罪就不錯了,現在哥哥好不容易給我掙了點學費,你還想搶了去。你摸摸自己,到底是誰沒有良心?」
春蓮姐也衝上來為我們撐腰。
「在他們最困難的時候你在哪裡?現在又跑回來蹭小冬,你的臉怎麼比紅磚還厚?」
「你老了以後,該給多少赡養費,我們按法律來,一分不會少。」
「但不該給的,我們一分也不會給!」
「你走吧。」
我哥下了逐客令。
村裡人也紛紛咂舌,怒斥我媽媽的狠心和絕情。
她看得不到自己想要的,訕訕走了。
豔陽高照,我重重地揭下了心頭的那塊舊痂。
看到了自己新長出來的肉,鮮活,充滿生命力。
19
高中三年,隨著哥哥的生意越做越好,我的生活也沒那麼拮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