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中的小人出言打斷了我的回想,他一臉委屈地抱怨道:「娘親,為何五年來,你從來沒有來看過璟兒?」
五年前一別,我幾乎從未設想過還能有再見到璟兒的一天,更遑論期待他還能記得我。
我笑笑,拉過他的小手,放在唇邊一吻。
「娘親以為璟兒並不知道我這個人的存在呢。」
「怎會?」
他瞪大雙眼,急急地解釋,「東宮各處都是娘親的影子,床頭、飯廳、書房,處處都掛著娘親的畫像,我怎麼會忘記娘親的存在呢?」
我有些吃驚,以最後那段日子梁宸對我的態度,他居然能夠如此寬容地容許我在璟兒的生活裡存在,仿佛絲毫不介意我的所作所為會對璟兒的未來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秋禾仍站在不遠處,仍在悄悄抹淚,我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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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趕忙湊近,又喚了我一聲:「娘娘。」
我尷尬一笑,「秋禾,我已經和宮裡沒關系了,你口中的這聲『娘娘』,我擔當不起。」
秋禾卻垂下了頭,堅定地搖了搖,「在奴婢心裡,隻有您才能擔得起這聲『娘娘』。」
我心下泛起了陣陣苦澀,隻得將話鋒一轉,「我還沒謝謝你,替我將璟兒照顧得這麼好。」
「這都是奴婢應該的,在東宮服侍太子殿下這麼多年,奴婢總覺得,您好像一直都在。」
「我聽璟兒說了,東宮的那些畫像……」
「都是陛下命人掛的。」
秋禾抬眸,想要捕捉我此刻的神情變化。
我不著痕跡地避開了她的目光審視,停頓了片刻,低聲道:「他倒也是大度。」
有人輕嘆了一聲,幾不可聞。
「娘娘,難道您不疑惑,為何這五年來,陛下遲遲不立後,而且除了太子殿下外,宮中再無皇嗣而出嗎?」
「無論是為何,都不可能是因為我。不要說他自己,就連朝臣百官都不會允許我這樣身份的人再出現在朝堂之上。」
秋禾皺著眉頭,未發一言。
18
半個時辰未過,接他們回宮的馬車便已候在了府門外。
璟兒仿佛也知道要離開了,他猛然攥上我的衣衫領口,不肯撒手。
「娘親,我不要每日隻能看著娘親的畫像,娘親真的忍心不要璟兒嗎?」
我不忍心,可是我更不能自私地將他留在我身邊。
若我強行留下他,梁宸勢必會以此為理由拿姜州做要挾,那這五年的太平勢必毀於一旦。
我忍住眼中的水汽,抬手輕輕拭走了璟兒臉上的淚珠,哄慰道:「璟兒先回宮,娘親得空了便進宮去看你好不好?」
眼前小兒似乎是知道我話語中的哄騙之意大過承諾,他不依不饒,開始哭鬧。
我忍下心頭的所有擔憂和自責,退讓一步。
「那不如,娘親親自送璟兒出姜州可好?」
他猶豫了片刻,奶聲奶氣地應承著說了一句「好」。
五年之前,梁璟出生的那個雪夜,我趁著皇宮中人還沉浸在皇子誕生的喜悅中,由暗衛假扮的獄卒護送著逃離了帝都。
從那以後,我便從來沒有出過姜州。
姜州地廣物博,當初滅了姜國之後,梁文帝為了更好地控制這裡,進行了為期三年的遷都。
所以,雖說姜州地處西北邊境,但姜州與帝都之間的距離並不遠,在地勢上更是將帝都牢牢地包圍在了腹地。
這些年,梁宸雖沒有過問過姜州內政,可在軍務布控上卻並沒有絲毫的松懈。
太子出京,本就兇險,更何況當朝太子是個僅有五歲的孩子。
天色漸暗,隨行護衛的人之中,除去梁宸的軍隊,還有一直跟著我的暗衛軍。
藺青岑也派出了一隊府兵在前方探路,沿途該是極安全的。
就這樣,我抱著懷中昏昏欲睡的小兒,由芙月陪著,登上了前往帝都的車駕。
梁國皇室曾有皇子在外被害的先例,所以自聖祖朝起,便有了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太子出京,若非奉旨,不得在外留宿。
按照計劃,我們本該在卯時之前抵達帝都。
可這一夜,過得並不太平。
19
夜幕降臨,璟兒便開始陷入沉睡,口中囈語不斷,卻怎麼都喚不醒,沒過多久,他的渾身都開始變得滾燙。
我焦急萬分,趕忙吩咐停車。
秋禾聞聲掀開了車簾,瞧見我憂怖的神色,又看了看我懷中的璟兒。
她微垂了眸,從懷中拿出了一方帕子。
她一邊解開帕子,一邊輕聲道:「娘娘請寬心,殿下素來如此,一到晚間,便會昏睡不醒且高熱不退,隻要吃了這藥便會好轉。」
素來如此?
即便是個成了年的大人,也斷然經受不住反反復復的高熱,璟兒才五歲,竟要夜夜受這樣的折磨。
我心下震驚之餘,又被滿腔的疑慮和驚懼填滿。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聲音大了些,秋禾趕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她命侍女倒了一盞茶來,而後跪坐在我的面前,湊近璟兒將手中的藥丸喂了下去。
看著懷中的小人臉上的潮紅緩緩褪去,秋禾這才再度開口:「自從殿下被封了太子,便落下了這個毛病,白天活潑開朗,與一般孩童無異,可一到晚上,便會如此。陛下曾暗中遍尋名醫,方才得了一劑藥方,卻也隻能暫時壓制,無法根治。」
她將手中的帕子重新收進了懷裡,仍是嘆了一口氣,接著道,「陛下膝下僅有殿下一子,若是被世人知道當朝太子得了這個病症,四方列國必定會虎視眈眈,朝臣之中也必會有人拿此事來生事。所以陛下下令,知曉此事的人不得聲張。」
「可一直這樣,必定不是個萬全的法子。」
我皺著眉頭,不由得將懷中的璟兒抱得更緊了些。
「四年來,陛下也一直在命人暗中尋醫訪藥,可時至今日,便是連病因都未完全查明……」
天子歷時四年都查不出來,這病著實是來路不凡。
正當我滿心焦灼,思忖著到底該怎麼辦的時候,車窗外突然一陣騷動。
馬蹄聲自遠處而來,而後,我便聽到了藺徽瑤略顯驚訝的聲音:「陛下?」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落入我的耳中,猶如千斤頂。
胸腔裡的東西忽然漏跳了一拍,我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氣,須臾之間,手心已經近乎被冷汗浸湿。
在梁宸面前,我向來大大方方。
可這一次,長達五年的分別將我們之間的過往分割得無比清晰。
琴瑟在御的美好早已經消失殆盡,留下的,隻有血海深仇。
所以這次,即使我們之間隻有幾步之遙,可這幾步,我邁不出。
20
我扯著蒼白的唇,將懷中的小人交給了秋禾。
秋禾顯然不理解我此刻的舉動,正要出聲說些什麼,就被一陣冷冽的男聲打斷:「璟兒在何處?」
我趕忙用眼神示意秋禾,她猶豫著將我打量一番,終是垂著頭將璟兒抱了出去。
窗牖之外的動靜被鴉青色的绉紗隔開。
我隻能傾耳屏息,不敢有太大的動作,暗暗祈禱梁宸不會發現我在這裡。
「昨夜寅時便已出發,發生了何事需要拖沓到現在?」
沉寂了片刻之後,梁宸的聲音再度響起,帶著微微的怒意。
「回陛下,並無事發生。」
秋禾冷靜道。
「既無事,若按計劃午時動身,此刻早該到了帝都內城。秋禾,你如今連朕的話也不放在眼裡了。」
「陛下息怒,原是……原是藺娘娘留殿下與貴妃娘娘用午膳,所以……」
秋禾三言兩語便將話頭引到了我身上,她放慢了語速,顯然是想要梁宸的回應。
她的話落在乍暖還寒的春日晚風中,卻似裹挾著數九冬日的凌寒與霜雪。
「看來你口中的這個藺娘娘,倒是頗為掛念璟兒和她的妹妹。」
秋禾體味不出他話語間的情緒,隻得回道:「是。」
「是嗎?朕在來的路上聽人回報,說是藺太守將朕的貴妃鎖在寢閣,還語出不敬,要與朕的禮法公然相抗。這之後刻意拖延時間,太子夜半回朝,一路上有多兇險,藺氏不知,難道秋禾你心裡也不清楚嗎?!」
秋禾忙俯首,顫抖著聲音道:「奴婢有罪!並未想到這一層,奴婢聽憑陛下處置!」
眼見秋禾就要招架不住,藺徽瑤適時出聲,又添了一把火。
「嫔妾父親卒後,嫔妾日夜憂思,今日帶著太子殿下前去送父親最後一程,卻不想哥哥姐姐並不歡迎嫔妾,還威脅嫔妾。幸好皇上您來了,不然這一夜嫔妾實在是害怕,既害怕藺刺史半路向嫔妾出手,更害怕殿下小小年紀就命喪自己生母之手!」
藺徽瑤此言一出,我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安坐在車榻上了。
我松開了緊攥的雙手,理平衣服上的褶皺,而後上前掀開了車簾。
21
抬眼望去,昔日曾與我萬分親密的那個人就站在月染霜林的夜色之中,幽然肅立。
他的目光霎時間就捕捉到了我,視線交匯的那一瞬,早已是心猿意馬,星月黯淡。
他的樣貌與五年前我們分別的時候沒有多大的差別,隻是眼窩更深,比從前瘦削了幾分。
「梁宸。」
我張張口,卻隻是喚了他一聲。
怎麼也找不出眼下這種場景下可供寒暄的字句。
他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那樣咄咄逼人,隻是保持著剛才的姿勢。
緊抿著唇,將視線鎖定在我的身上,凝著我,仿佛在等我再度開口。
「藺刺史的本意並不是貴妃娘娘說的那樣,我也斷不會將璟兒置於險境之中。」
我的話音剛落,便聽見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
我這才反應過來,剛才的話,無疑是踩在了猛虎的尾巴上。
梁宸的反應印證了我的想法,隻聽見他輕嗤一聲,冷聲吐字:「怎麼?怕我對藺刺史出手?」
我微微偏頭,隱去一切情緒,淡淡道:「我隻是不想平添誤會。」
他身旁的嬤嬤懷中的璟兒卻在此時悠悠轉醒,成功打斷了我們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
他看到身旁的梁宸,顯然眼前一亮,下意識地叫了一聲:「父皇。」
梁宸猛然間像是換了一個人一般。
他滿面笑意,將璟兒接到了自己的懷中,捏了捏他的下巴。
而後一邊輕拍著他的背,一邊輕聲問道:「璟兒累不累?」
「父皇在,璟兒就不累。」
梁宸被孩子的稚語溫暖到,「那我們回宮好嗎?」
他懷中的小人在此刻已然看到了我,隻見他偏過頭悄聲在梁宸耳畔說了些什麼,梁宸便突然轉變了主意。
隻聽見他朗聲吩咐:「今日天色已晚,太子累了,朕聽聞附近有家客棧。」
承霖在他的身側,適時接話:「臣這就派人前去安排。」
這是要在外留宿了?
我咬著唇,暗暗告誡自己不可再與他有過多牽扯,可璟兒的病卻讓我無論如何都放心不下。
正當我猶豫著,璟兒卻再度朝我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