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曾祖父為何要告訴他們我是饒邑來的?」按理來說,如果要教我,不應該讓我和別的孩子一樣嗎,「都說了是為我找伴讀,他們豈不是都會討好我?」
外曾祖父摸了摸我的頭:
「小孩子心思單純,害怕討好都是有的,並不稀奇。
「這樣律安不應該會更能辨別人家說的好話到底是不是真的嗎?這樣長大就不會被人三兩句話就蒙騙了。
「況且外曾祖父都這樣說了,總不好自家的孩子讀書不如別人吧?
「律安會讓我丟臉嗎?」
外曾祖父真狡詐,我氣鼓鼓地回道:「那肯定不會,我一定要比他們更聰明!」
他滿意點頭,繼續說:「那就好,若是有什麼不懂的呢,就一定要來及時問我,外曾祖父一定知無不言。」
「律安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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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臉頰微燙:「我比娘和外祖母還聰明嗎?」
他點頭:「嗯,律安比你娘、你外祖母、外祖父都聰明!」
「真的嗎?外曾祖父別騙我。」外祖父獻惠王可是獻國人人稱道的明君,我居然能比他還聰明?
「當然是真的,你外祖父也是我的學生,我這當先生的,豈會不知道誰更聰明?」他說,「好了,繼續鏟草,得鏟完才好翻地。」
我幹勁滿滿。
鏟完地裡的雜草時正好晌午,村裡人家都起了灶火,外曾祖父拉著我回家,邊走邊教我認識作物。
「你知道外曾祖父想種什麼嗎?」他說,「如今三月,各家大都在種這些。」
我搖頭,他繼續說:「是粟,律安聽過嗎?」
「我知道,以前我看書時也看見過,粟可以作糧食,也可以藥用,還能釀酒。」從前爹娘都很少管我,出去又怕被欺負,我常在房裡一待就是一整日,無聊時便什麼書也看。
5
「嗯,粟是天下百姓主要的食物來源,這百姓日子好不好過,國庫豐不豐,都得看這些東西。」外曾祖父繼續說,「若無糧食,百姓便吃不起飯,更交不了稅,在高位者若不識民生,放之任之,便離亡國不遠了。」
「這,才是天下大本。」
我頷首,抬頭問:「那現在的獻國徵稅幾何?」
外曾祖父搖頭,說:「打你舅舅即位後,從前的三十徵一,改為了一十徵一,這還隻是田稅,前些日子,還增加了人頭稅。」
我吃驚,問道:「何為人頭稅?」
在饒邑,我從沒聽過這些。
他嘆息一聲:
「不分男女,但凡年滿三歲,每年繳納二十錢,若年滿十五歲,便是每人每年一百五十錢。
「孩子,一錢能買兩斤糧食了。
「一家三口辛苦勞作一年,半數都要交納賦稅。」
我看著眼前的一片綠意,還有其中彎腰在陽光下勞作的人們:「若是起了戰事,他們還要去打仗。」
從前讀的那些史書告訴我,這不是好事。
不打仗,辛辛苦苦一年,卻難吃飽穿暖,苦的是他們,豐的是國庫。
打仗,家中便隻有婦孺老弱,賦稅依然照收不誤,有時碰上戰事吃緊,朝廷還會加徵賦稅,更別說這些人還能不能活著回來。
外曾祖父捏緊我的手,說:「隻能說,好在近幾年獻國不會起戰事。」
我忍不住皺起眉:「可若不起戰事,何苦找這麼多由頭徵稅?難道隻為了充盈國庫嗎?」
「便是加徵,也該是收成好的年頭才對。」
「律安隻要記住自己現在所思所想便是。」外曾祖父拉著我往回走,「你娘一直和我誇,說你聰明,是個好苗子。外曾祖父雖然也覺得你聰明,不過今日,才真覺得你是個好苗子。」
我歪頭:「外曾祖父要教我當官嗎?還是繼承侯位?可朝中沒有女子當官的,更別說侯府了。」我要是和我那哥哥搶爵位,整個陽平侯府都不可能同意。
其實我看得出來,自從娘墜馬醒了後,就對我寄予厚望,明裡暗裡,都和外曾祖父一樣,說過這些話。
隻是外曾祖父沒像娘一樣選擇瞞著我。
反而說:
「孩子,你外祖父並未傳位給你舅舅,他的遺詔,寫的是你娘。
「他從來就沒有一絲一毫可惜過你娘是個女兒身。
「難道你卻害怕嗎?」
春日的暖陽照過,我渾身發暖,滿眼震驚地看著外曾祖父。
「所以,如今的獻王根本不是名正言順,你娘才是你外祖父屬意的繼承人。」
他眼中幽深,隱約有暗光閃過:「所以外曾祖父的意思是,律安是個當王的好苗子。」
「比你娘,還合適得多。」
一股暖流流過四肢百骸,灼熱感更是在心頭不斷散發,我隻覺得自己呼吸都在發熱:「我……能當王?」
6
第二日天還未亮,我還迷糊著,便聽見家門外傳來聲音。
我穿好衣裳,春塵姐姐給我梳好發髻,簪好一支漂亮發釵。
娘身體好了不少,斜靠在榻上,對我說:
「你外曾祖父昨日都和你說了,娘隻再多說幾句。
「雲溪村人才濟濟,將來對你有大用。
「娘還小時,你外祖父就曾給我選了十六個出身、性別、個性各不相同的陪讀,其中許多人,如今都在朝中,也有人在你舅舅的王宮之中。
「當然也並非每一個都站在娘這邊。所以是好是壞,你要自己判斷。
「隻是說他們如今都是孩子,一同長大,自然會對你多一層親近。但人心易變,你也要明白識人用人。」
我乖乖點頭,輕輕給了她一個擁抱,說:「娘好好休息,女兒都記住了。」
繞過不算長的長廊,我走到外曾祖父準備好的學堂。
這裡已經站滿了人。
他們手裡提著東西,雞鴨鵝魚、糧食瓜果,身邊站著孩子,都在等坐在上首的外曾祖父說話。
「老夫說了,是給我外曾孫女收伴讀,並不是收學生,所以這些東西,你們就不必送了。
「隻要年紀相差不多,願意的,將孩子留在學堂便是,老夫不取分文。若是硬要將東西留下,老夫就不收孩子了。」
眾人聽見,立刻低頭囑咐了自家孩子幾句,然後說了些好話,提起東西離開了。
小院中的十幾人,多是男孩,隻有一個姑娘。
我好奇,這村裡,怎麼可能隻有這一個女孩。
但我沒問,隻接著開口說道:「她和我一樣大,身量也不高,又都是女孩子,就和我坐,其餘人便按身高坐吧。」
「隻要不影響聽課,大家隨意。」
他們都一臉好奇,有些膽子大的,便看著我不放眼,膽子小的就低著頭,時不時觀察我幾眼。
「是,小姐。」說話的是我昨天碰見那位醜奴哥哥。
他是孩子們中年紀最大的,極為自覺地去了最後一排,又替我勸住了幾個調皮好動的。
和我坐在一排的小姑娘姓徐,叫徐盈語,她生得可愛,說話更像她名字一般,好聽又柔和。
旁的小孩一下課,便會圍在我桌前,圍著我問饒邑的繁華,她隻會紅著臉,支支吾吾才敢和我說兩句話。
要不是我主動問,她連名字都不敢和我說。
我將饒邑的情況給這些圍著我的孩子都細細描述了一遍,他們紛紛咋舌贊嘆,這世上居然還有這般的風景。
「那小姐以後會回去嗎?可以帶我們一起去長見識嗎?」其中一個這樣問。
「那肯定不能啊,小姐是回家,怎麼可能帶我們一堆人都去。」
「我聽說王宮裡當大官的都是那些公子哥,我們這些隻能上戰場搏個前程罷了。」一個低著頭,顯然有所了解,「就算讀書,也不一定有用。」
我搖頭:「先生和你們一樣,都是雲溪村人,祖上也並未有人封侯拜相,不也曾是獻國相國嗎?」
「何況,他如今是我們的先生,這不算彌天大幸嗎?」
7
醜奴兒從後面走上來,說道:「比起許多人,能碰上先生和小姐,我們已經足夠幸運了。」
「有多少和我們一樣出身的孩子,這輩子連這點指望都沒有。」
我對他微微一笑,繼續道:「何況,隻要你們真有才華,我豈有不幫你們的道理?」
他們紛紛看向我,眼中熱忱。
「所以可要認真讀書,若是有什麼不懂的,不敢問先生,也可以來問我。」外曾祖父如今為了照顧所有孩子的進度,都是從識字教起的,「我雖沒有先生博學,但說不定也能給大家解惑一二。」
一直坐在我身邊不說話的徐盈語紅著臉,吞吞吐吐地開口道:「小姐,這字怎麼讀?剛剛先生說了,我又忘記了。」
我安撫了她幾句,便拿起筆教她邊讀邊寫起來。
她耳根發紅,拿起筆隨我學起來:「小姐的字真好看。」
圍著的孩子們也紛紛稱贊起來。
我淺笑,看向眾人:「隻要你們日日學,也會好看的。」
「還有,以後不必稱呼我為小姐,我叫律安,如今八歲。比我大的,就叫我律安妹妹,比我小,便叫我姐姐便是。」
他們扭扭捏捏,沒人敢第一個開口。
我說道:
「如今學寫字,我比各位略懂些,若是來日先生要教我們認五谷,那我就比不過各位。
「雖然我自饒邑來,見過些許繁華,卻不一定見識比大家多。說到田中禾苗蔬菜、走獸飛禽,我都比不過。
「可見我們的見識各有不同,互相幫忙才對。將我捧這麼高,他日我要請教,可怎麼好開口?」
徐盈語圓圓的眼中閃過星光,說道:「那,律安姐姐有空,可以來我家玩嗎?」
我立刻回道:「當然可以,我從前在家都沒有人和我玩。」
她小臉更紅了,指著我剛剛教她寫字的紙:「這個可以送給我嗎,律安姐姐,我帶回家慢慢學。」
「自然。」我將東西放到她手邊,「盈語妹妹真可愛。」
大概看我和徐盈語相處極好,其他的孩子也紛紛開口叫起我的名字,邀請我去他們家玩。
「律安妹妹得空,也可以去我家玩。」一直安靜看著的醜奴兒,也認真看著我。
我點頭:「好啊,餘白哥哥。」
其實我私底下問過外曾祖父,醜奴兒有個好聽的大名,叫周餘白,他爹賣畫為生,給孩子取的名字也極富畫意。
不過村裡人都不知道而已。
大家都覺得賤名好養活,雖然周餘白生得不僅不醜,還格外俊秀。
他眼神微動,帶上笑意:「那我就記住了,律安妹妹可別隻嘴上答應。」
大家都笑作一團時,通向內院的門口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低頭看去,卻看見了一個灰色衣角和一隻不算大的手。
「大家先回家用飯吧,過了午時,先生才會再講課,不要餓壞了自己。」
說完,眾人都各自拿著東西回家去了。
我向剛剛發出聲音的方向走去。
剛過轉角,便見一個比我小些,穿著粗布衣裳,臉上還有些髒兮兮的小孩正蹲在茂盛的草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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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這裡做什麼?」
他手裡拿著弓箭,看著我的眼裡既慌亂又赧然。
「姐姐好。」半晌,他才說話,「我不是故意在這裡嚇你的,就是想來瞧瞧,先生是怎麼上課的。」
他聲音很小,低著腦袋,不敢抬頭看我。
見他比我小,我試著哄道:「那你明日也來上課好不好?」
他的臉瞬間紅透,眼睛以極快的速度瞟了我一眼,然後說道:「不……不行的!」
話剛說完,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以離弦之箭般的速度,衝向了大門口。
我連他多高都沒看清。
「這孩子叫江巖。」外曾祖父出現在我眼前,說道,「他爹是獵戶,數月前墜崖S了。」
「他還有個身體不怎麼好的娘,如今都靠這個六歲的孩子每日整點吃食呢。」
我看著他離開的方向,說:「可他說他想讀書。」
外曾祖父嘆氣:「你青樾叔叔也和我提起過這孩子,說是個學功夫的好苗子。」
「他才五歲時,就能和他爹在山上打野兔野雞了。」
「那讓他和青樾叔叔學呀?」我抬頭問。
「律安去勸勸吧?外曾祖父是大人,和他說不上話,律安去勸應該有用。」外曾祖父說道。